书城小说指尖花开
6990600000069

第69章 戏痴

民国时期中原首富王家,经历了繁华如日中天,和没落如日薄西山。父病亡,家衰败,都不能关乎王家独苗王鹏程的忧戚之情。他全身心地沉迷进京戏,把“说唱念打”爱进骨髓里。

《锁麟囊》、《文姬归汉》……这些程派剧目让他颠狂又痴迷。每天出门,王少爷拿捏台步,且走且唱。偶遇知音击掌喝一声好,王少爷便眉飞色舞地弄出一番杨柳身段,轻风碎步,飘飘然盘身蜷伏,一个干净利落的“卧鱼儿”,显示他的艺术天资。

人们便扼腕感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王家这堂堂的爷们儿,如此走火入魔,置万贯家产于不顾,而热衷这进不得祖坟的“下九流”,而且迷恋这扭捏作态的旦角。

回到家,王少爷愈发不受束缚,把一份痴迷演绎到张狂的程度。每顿上桌用膳,张口先叫一声“丫环”,用嘴敲响一片清脆的锣鼓点,然后抬玉腿,移莲步,眼花缭乱地绕着桌椅板凳来来回回,“嗒嗒……嗒嗒……嗒,呛!”随着那个猝然落下的呛字,他的屁股便稳稳落坐在椅子上,轻巧,合拍,恰到好处。让家人看得目瞪口呆,对这个发了邪的纨绔子弟真是无可奈何。

渐渐地,四乡八堡爱串个角儿,拉个胡琴的人都来会他,在王家宅院里扯开场子,好戏便开演了。

爱看戏的乡亲十里八村地跑来,围在门口、墙头看景儿。天晚的时候,王少爷还会命家人起灶,管这些演戏的、看戏的一顿白面馒头、热汤面。

唱得痴了,爱入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迸出——建一个自己的戏班子,唱它个花团锦簇。

“万事开头难”,倒是有热心的朋友帮忙,招来生、旦、净、末、丑,购置七莽七靠一应道具。虽然缺东少西的有一些初建的寒怆,但毕竟可以凑得一台戏了。王少爷沉浸在梦想成真的快乐中,他给自己取艺名王青衣,自演自唱自伴奏,十分卖力地一展风采。几场下来,他觉得不尽兴,于是想方设法变卖家产,全力投资他的戏班子。妻子抱了最后一件祖传的古董不让他拿出去典当。他叫声娘子,哀切切两行清泪溢出眼窝,流过脸颊,不由人不熄了一腔怒火,由他去罢。

王少爷把戏玩到这份上,便通了神。观众在他的戏中看得心思飞动,听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乃至看过一场又一场,听了一遍又一遍,丢了田里的活计,铺子里的生意,衙门口的差事儿,一路追着跑,从此中原腹地,人们只知王青衣,不知王鹏程。

戏痴的消息终于让东北做官的大伯父王书义知道了。大伯父膝下无子,早把王少爷当做继承事业和家产的亲人了。东北沦陷,王书义做了伪满洲国的官员。他为侄儿谋到一纸县令文书,派人火速传唤到任。

王少爷人是到了王书义官衙,心却在戏里面,站到院当间,便唱起:“一十四拍兮涕泪交垂……”听得那些卫兵、丫头们个个遥望家乡,黯然神伤。

为了救治王少爷的痴病,伯父把他绑在立柱上打得死去活来。王少爷昏死过去。松了绑,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家丁慌了神,纷纷救治。多时,他把手一扬,闭着眼睛唱:“昏沉沉,如在梦,不晓得南北与西东……”然后慢慢地起身跪在地上,手指翻动颤抖,念白:“纵有一口气在,我也要唱。”

王少爷乘看守的人一不留心便逃了出来连夜赶回河南,正是三月三庙会时节,路边的广场上搭着戏台,上面一条大红横幅:抗日救国戏剧义演,他奔到后台,画上脸谱,换上戏装,便出场了,一声“思汉朝……”迎得个碰头彩,唱的正是《文姬归汉》。

脂粉、戏装、锣鼓、京胡……让王少爷溶入文姬的心痛,忘了自身的伤疼。

王少爷唱完一出,退回后台,伯父派来追赶的家人正等在那里。王少爷挣脱了他们,一头向台柱撞去。

家人只好先护送他回中原老家,然后回东北复命。

王书义闻讯,喟然长叹:“人生富贵凭天造,由他去罢。”

王青衣便带着他的戏班走遍中原大地。

几十年过去了,大剧院后的两层小木阁楼上,陈设简朴,白发苍苍的王青衣写完了凝聚一生心血的戏剧专著,他从窗口望向楼前空地上练功的小演员,孩子们正唱他一生钟爱的京剧名段,老人颔首微笑,给书题名《戏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