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手帕 红手帕:我体验生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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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活是多么美好——《昨日重现》之十

在我十一岁的那年,一场大水把我冲出几十米远,但只是冲走了母亲千辛万苦为我做的新鞋,却没有冲走我的生命;在我十三岁的那年,跟一位从各方面来说都比我强大的同学摔跤,腿被摔折了,但仅靠了乡村简陋的医疗条件却使它完好如初,没有给我以后的人生留下任何麻烦;我家成分本不太好,在村里许多权利往往被剥夺,但在我该上高中的时候,国家却不再讲成分,而且上学也不再推荐;上完高中,又赶上物价还不太上涨,我可怜的父亲靠一个乡村教师微薄的工资和几亩坡地,竟然奇迹般地同时供我和姐姐享受了高等教育;毕业了,那时还不流行下岗,国家居然又给了我这个农村的孩子一个饭碗;那个靠挖煤供养了我好几年的山区小矿日见艰难,许多挖了一辈子煤的老矿工都丢了饭碗,而我竟然靠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好心人的赏识混进了省城,找到一碗饭吃。更出人意料的是,我已经年过而立,肩上还担着早逝的父亲撂下的好几副担子,在我自己都要认命的时候,居然能够追求到婚姻这么奢侈的享受,而且,在结婚的前十天,竟然又租到了一间房子,还借到五千元钱。

我本应感谢生活,但因天生劣性未改,有时心生不平。欲壑难填的时候,我常常走到街上。看到那些送葬的队伍,我就对自己说,你毕竟是幸运的,因为你至今还活着。看到那些残缺的人,我就对自己说,你毕竟是幸运的,因为你至少还有一个健全的体魄。看到那些行只影单的人,看到那些露宿街头的人,看到那些四处乞讨的人,我简直对自己深恶痛绝,因为我发现自己岂止是幸运的,简直可以说是幸福的了!我虽然青春已逝,但至少在两鬓斑白之前找到了一个患难与共的人儿;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虽然没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房间,但至少目前我还能租到一间别人剩余的房子庇护我心爱的新娘;我可怜的母亲和弟弟虽然失去了丈夫和父亲,但至少目前他们的儿子和兄长还能挤出一点食品和布匹,使他们不至于挨饿和受冻……

远处的华灯次第燃亮,归去的时候我已经心平气和。坐在那间被自己亲切地誉为“寄居斋”的一隅的灯下,对着雪白的纸张和柔和的灯光,我想这个世界毕竟是多么美好,我应该为她留下一点赞美和感谢的文字——在自己还有那么一丁点精力、勇气、良知和激情的时候。

首先,我想感谢那个冥冥中的造物主,是他慷慨地馈赠给我们生命所必需的空气、水和阳光;接下来,我想感谢这个国家,是她给了我们安定、秩序和做人的许多权利;我还想感谢给了我生命的父母,给了我亲情的兄弟姐妹,给了我生活乐趣的爱人以及给了我帮助和友爱的朋友、同事、长官。

最后,我还想感谢那个既高贵又卑下,既给我带来无限快乐又使我几次身交厄运,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家伙——文学。目前,她正像几年前流浪中的我一样,清高而又自卑,超然物外而又愤愤不平。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如果不是因为那么幼稚而又狂热地追求自己所谓的梦想,或许我的父亲至今还活着,或许他正过着儿孙绕膝、心满意足的惬意日子;那时如果不是那么盲目而又固执地相信这个世界,或许自己的心不会变得这么麻木、冷漠而又支离破碎,或许自己总有一根血管里还流淌着热的、富有人情味儿的血液。

那是1992年,我在一个矿区小报社好好地做着一名小编辑,或许是受了流浪诗人海塞的影响,或许是过分相信了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或许是自己的天性中有一种流浪的情结,或许我还梦想着在流浪的途中不断有什么艳遇。总之,在那座煤矿还没有露出破败景象的时候,在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学习邓公南巡讲话的时候,我却悄悄收拾好行装,豪迈而又悲壮地向周围惊讶不已的人们宣布——我要流浪去,我要到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寻找真正适合我的生活,我更要像鸟类一样不断地迁徙,像鸟类一样为人类歌唱。做了一辈子乡村教师的慈父没有阻挡我,甚至还默默地用学校简陋的油印机帮我印制传单,母亲流泪了,但一边流泪一边为我在一面红旗上绣制“弘扬伟大的鲁迅精神”几个大字。

出发的日子到了,那是1993年3月一个暖洋洋的早晨,父亲在我起床之前就下了地,他没有送我。可是,就在前一夜,在我收拾行装的时候,他忽然跑到我的房间,站在我面前失声痛哭。他喃喃地说,你一个人出去在哪儿睡,在哪儿找口水喝!他一直呆呆地站了很久,满头的银发悲哀而又绝望。我是我父亲的学生,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慈祥而又严厉的,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子女面前过分地流露过自己的感情,可那天他却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了好久。我是被我上初中的弟弟送走的。出了村口,望着远远树丛中父亲含辛茹苦新建的房子,我忽然意识到,父亲是多么希望我平平安安地留下来,与他共享他用一生的心血和汗水为我们建造的新房,然后我再为他娶一门媳妇。可是,远方在呼唤,眷恋在燃烧,我年轻的心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真正的流浪生活并不像我梦中想得那么浪漫。饥饿、寒冷、屈辱、恐惧、孤独时时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更可怕的是,我的精神也像肉体一样受到可怕的摧残。我已经动摇了,我就要想退回去了,可是虚荣和自尊又开始作怪——我已经自作主张地丢了职业,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我用什么面对我原来的同事,我用什么面对我要强的父亲!我就这样在进退维谷中挣扎着,用当时一位朋友戏谑的话说,我“白天在火车站候车室上班,晚上跟警察在街上巡逻,中午十二点准时拜访朋友”。但是,在我就要彻底绝望了的时候,在我就要连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都无法维持的时候,我亲爱的父亲又从遥远的家乡给了我一个堂而皇之的台阶——他病了,需要我回去照顾。

当我羞愧地赶回家乡的时候,我几乎不敢认我亲爱的父亲。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竟然苍老消瘦了那么多。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凄然地笑着说,傻儿,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那时,除了他自己,我们大家谁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身患绝症。

1995年新年快来的时候,我慈祥的父亲对从来没有替他分担过忧愁的傻儿说,早点给我张罗一副板子吧。腊月将要尽的时候,我慈祥的父亲又对他的傻儿说,本来想陪你们熬过这个年,看来不行了。细细想想,我这一辈子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好活,就是把你和你姐姐供成了书,临死前,又给你盖了这几间房子。喘了口气,他又说,你活这么大从来没有管过家,今后的担子够重的,又要养活你妈,又要供你弟弟上学,又要还给我看病欠下的债,你自己还没有一个媳妇,唉,你妈还不算老,要是有合适的,让她嫁了人吧,你弟上不起学,让他学一门手艺,长兄代父,你一定要管管他。

我父亲一直至去世,都异常清醒。就在他把后事交代给我的第三天,他万分不舍地离开了我们至今还生活着的这个世界。那一年,他五十六岁,我母亲四十八岁,我弟弟十七岁,我二十七岁。

那一年旧年村里的爆竹响得异常热烈,可我和我弟弟却在一夜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我母亲在一夜间成了无依无靠的寡母。

无论在怎样美好的年代,孤儿寡母的日子都是悕惶而心酸的。这样的日子没有欢笑,没有阳光,只有轻轻的叹息和无声的眼泪。我的母亲在这几年迅速地衰老,我的弟弟在这几年过早地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而我,每当拿起笔,想要写一些有关灵魂和血泪的文字的时候,却往往换过笔法,写一些歌唱和赞美的文字,因为这样更容易换到一些钱。

1996年春天,一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善良的姑娘走进了我暗淡无光的生活。我把她领给我的母亲,我的母亲高兴得三天三夜合不上眼。我把她领到我父亲的墓边,我看到我父亲坟头上的白草轻轻摇曳,像他慈祥而亲爱的满头银发。我在心里轻轻地对我父亲说,爸爸,我给您找了一门媳妇,您这下可以瞑目了。

但是,我又错了。我忽略了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除了皱纹和年龄一无所有的人,从爱情到婚姻该是一段多么艰难而又漫长的旅程。从1996年春天至今,将近三年了,我就这样一直在绝望中挣扎,在挣扎中绝望。当我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幸运之神却再一次光顾了我。

是的,现在,就在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就要像你们一样结婚。从今以后,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再也不用闭门谢客,每到别人用异样的目光询问的时候,我再也不用闪烁其词。甚至,我还将拥有一间房子,我可以在这里像当年你们招待我一样招待你们,如果你们不问,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们这是租借的别人的房子……

是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会跟着你们瞎嚷嚷。当你们抱怨物价飞涨的时候,当你们抱怨失业的时候,当你们抱怨官场腐败和贫富悬殊的时候,我不仅不会抱怨,相反,我还要歌唱。

我要歌唱虽然活得辛苦一点,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活着;我要歌唱虽然我的母亲常常被疾病折磨着,但至少她还能偶尔收到我为她买的药;我要歌唱虽然我的弟弟在学校吃不饱饭,但至少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失学;我要歌唱虽然我还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新房庇护我的新娘,但至少我们的婚礼不至于在露天举行;我还要歌唱虽然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但至少我还有几张纸和一支秃笔,至少我还能发一点小小的牢骚。

所以,我不抱怨,我要歌唱。我要对着尽管被污染但仍然能供我们呼吸的天空歌唱,我要对着尽管富人花天酒地但我们穷人仍有一口饭吃的世界歌唱,我要像小时候老师教我们的那样大声歌唱,歌唱早晨,歌唱希望,歌唱一切属于未来的事物,歌唱正在生长的力量……

啊,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

1998年12月9日于寄居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