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手帕 红手帕:我体验生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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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泪洒枫林尽染红——《昨日重现》之十二

1.那一年,我在省城太原已经混了六年了,却依然买不起一套房子。那年正月,在几个朋友和老乡的撺掇下,好不容易凑了几万元,在远郊预购了一套小房子,但看看快到交房子的时候,却还有一万五千元的缺口怎么也填不起来。

那些天,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甚至连清明也没心思回去给我父亲扫墓了,干脆就派我弟弟一个人回去。我弟弟早上卖完菜回来,临走前说好当天上午回去陪我妈住一晚上,第二天上午上完坟下午就回来,可是,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满脸疲惫地回来。回来他也不多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用我妈当年的天蓝色头巾包着的纸包。一层层解开,里面露出厚厚两沓钱。

“哥,这是两万元钱。”他低低地说。

“这是哪里来的钱呀?”我吃惊地问他。

“咱妈把咱家的六间新房子卖了!”他红了眼圈说。

那一夜,我没有吃饭也没有睡着觉。第二天上午,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上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中午的时候,莫名其妙,我就上了回我们老家的长途汽车。

下了车,我一个人在桃花河边的小树林子里坐了好久,直到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才下了决心走进村子。我直接去了我家新房子那里。远远地,我就看到了星光下它蓝幽幽的屋脊和屋后那排挺拔的北京杨树的剪影。我想起那年我父亲领我们丈量院子、规划种花种树的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想起我父亲带领我们喜气洋洋地在崭新的柱子上贴对联和我母亲笑吟吟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情景,想起我父亲恋恋不舍地咽气的那盘土炕和我一个人住着的那间温馨的小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并且,泪也一直莫名其妙恣意汪洋地在我脸上流淌着,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去擦它。

我又踩着月光下斑驳的小碎石巷回到我家的老房子。低矮的土院墙上长满了杂草,破落的屋子里透出一丝凄凉的灯光,窗户上似乎还映着一个孤单瘦弱的身影。我轻轻地摸了摸那扇我童年的、少年的亲亲的门扉,在心底羞愧地喊了声我梦里年轻美丽的娘亲,然后就掉头走了。

我没敢进去。

我也没脸进去。

那一夜,我在村外靠着我父亲的坟包躺了一夜。那夜的月光真冷啊,像撒到大地上的一层霜雪。

2.“记得中午一定要吃糕,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

经过简单的装修,我们家终于搬进了新居。那天一大早,我给早已等在县城姐姐家的母亲打电话,母亲快活地说。

“妈妈,等我们过几天整理好了,你就跟我们一起来住吧。”我在电话里真心实意地对母亲说。

“我可住不惯楼房,再说,哪有这么年轻的母亲就跟着儿子住的,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自己走不动,自己交代不了自己了。”母亲自嘲地笑笑说。

“过一段时间我回去把那几间旧房修理一下,要不下雨时又要漏水呢。”我有些羞愧地说。

“你有时间再回来弄吧,也不要紧,下雨时就几个脸盆就行了,你们小时候还不是就那样吗?”母亲淡淡地说。说完,母亲又说:“你快忙去吧,让孙儿和我说几句话,想听听我的小孙子的声音。”我让正沉浸在搬新家兴奋中的儿子去跟奶奶说几句话,他少心没肺地过去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住上新房也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有多么快乐。搬完家不久,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往昔那种毫无意义的琐碎和忙碌,而且我似乎也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红口白牙答应的回去给母亲修房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天气预报说最近将有连阴的秋雨,我才想起来,请了个假匆匆地赶回去。

母亲比以前又瘦了黑了很多,而且更严重的是母亲做饭时干一小会儿活,手就会颤抖老半天,而且身体也会不停地淌虚汗。我觉得事态有些严重,问母亲这样多久了,母亲不太在意地说:“快一个月了,大概是感冒了吧,养一养就会好了。”我好说歹说劝母亲一边去看看我的新房和孙子,一边去检查检查病,母亲最后同意了。

母亲带了些土特产,像做客人一样拘拘谨谨地来到了儿子的家里。我把家里最新的床单和被罩给她换上,没想到却害了她,让她好几天不敢脱了衣服,只是盖着自己的外衣和衣睡了几夜,她说怕弄脏了我的新被褥让媳妇笑话。白晓芸特意给她炒了几个菜,她吃不惯却也不敢说,害怕人家嫌她说法多不好伺候,结果好几天她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特别是上厕所,她习惯了老家的大厕所,不会使用城里的抽水马桶,第一次上完厕所竟不知道该怎么冲而且也没有冲,白晓芸以为是儿子又忘记冲了,就对儿子说:“你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老记不住冲厕所呀?”。儿子委屈地指着母亲说:“不是我,我看见了,是奶奶呀。”虽然白晓芸连说没关系没关系,但母亲还是羞愧地无地自容。我知道,母亲是世界上最要强的人啊!

母亲勉勉强强住了五天,而且精神似乎还不错。到第六天临走前,我说陪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她还说:“你看我挺精神的,检查什么,瞎花钱。”我抱着尽个孝心的想法,劝她到了医院,结果一检查完,医生就对我说:“怕是不太好呢。”

我有些不大相信。

心事重重地把母亲送回家,等吃了午饭,安顿好母亲休息,我急忙去化验室取出最后的结果,又去找医生。医生认真地看了半天结果,更肯定地对我说:“住院吧,是尿毒症,如果不治疗,估计连两个月也活不了。”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我觉得眼前一黑。不过,好在有我父亲当年的打击垫底,我扶着医院的墙缓了一会儿神,终于还是镇定了一些。我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快到医院,又给县城里的姐姐打了个电话,让她快来省城。这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几个人。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不惜一切代价给母亲治病。决定了以后,我们又去咨询大夫。大夫说:“尿毒症保守治疗只能是血液透析,一周两三次,每次三四百元,但只要透析停止,人马上也就不行了。坦白地说,也就是透析一天多活一天。”停顿了一下,大夫又说:“要么是换肾,手术费用大概是六七万元,每年抗排斥维持的药费估计也得两三万,而且换肾的成功率也并不是很高。你们自己决定吧。”

该怎么办?我们姐弟三人愁苦地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最后议定不管怎么样,还是先住进医院再说吧。而且,我们还决定暂时对母亲统一口径,就说她患的是普通肾病。

3.住院以来,母亲始终心态挺好,而且精神也挺好。她一直对我们说:“这次住进来好好治一治,以后也就不用你们再一直操心了。”但是,在住院住到第十九天,我儿子又来看她,并且陪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之后,她却忽然坚持要出院。

“奶奶,我爸爸说要卖了我家的新房给你换肾呢。奶奶,我不想再回去住以前的破房子。”那天,我儿子坐在母亲的病床边,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母亲聊天,一边忽然说出了这句话。这是几天前我下了半天决心和白晓芸商量的话。白晓芸当时没有反对,但是她哭了。而看看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儿子,我也下不了最后的狠心。事后,我还很惭愧地想,要是病人换成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母亲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典房卖地倾家荡产地为我看病的。

那天,母亲把我们姐弟三人召集到一起,冷静而果断地对我们——她的渐渐成人了的儿女们说:“咱不瞎花钱了,要是真的能治好我的病,你们花些钱我也认了,可瞎花半天钱,不过是让我半死不活地多活几天,多累你们几天,这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我住医院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们也尽了尽孝心,将来也不至于后悔,今天下午你们办了出院手续,明天上午我们就出院吧,我想死到自己的家里,我不想死到医院里让他们把我火化了,我还要回去与你父亲合葬呢。”

听了母亲的话,我们都哭出了声,但母亲没有流一滴泪,母亲只是冷静而理智地再一次催我们快些办出院手续。我们姐弟三个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听从母亲的意见。

母亲终于又回到了自己从十八岁那年嫁过来一直生活了三十八年的村庄苏乡村。母亲像当年病重的父亲那样静静地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一一同街坊邻居们告别。但是与父亲不同的是,三天后,她又被送回了三十八年前她离开的那个生她养她的村庄,她又回到了自己年迈的母亲家里。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的儿女们还得上班挣钱,还得顾自己的家和生活。

临别的时候,我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说:“看样子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去安心上班吧,有什么事,我会让人通知你们的。”母亲说完,又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堆零零散散的钱,母亲说:“这是平日你们给我的钱,我没舍得花,一点一点攒下的,看来以后再也不会花了,你把它们带上,将来打发我时添一个算一个,也算减轻你一些负担。”交代完钱,母亲又拿出一个信封,依然是那种样式很旧的我上学时父母给我寄信时用的那种,母亲说:“我没多少文化,不会像你父亲那样吩咐你们,这是我住院时趁你们不在给你瞎写的,留一个念想吧。”母亲说完别过脸去,我看见母亲的泪水顺着那张瘦弱而慈爱的脸一点一点地流到了枕头上。我也陪着母亲流了一会儿泪,但那个下午我还是启程回了省城。

“……枫儿,妈知道这次真的该走了,妈不能再拖累你们了,从你父亲去世,妈就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地病着,你还不嫌妈累得你多吗?我儿的孝心,妈至死也难忘,你对妈越孝敬,妈的心里越难受,再说这病又看不好,咱不瞎花钱了,我儿该放下担子轻松一下了,什么事也有个该结束的时候,妈决定不再治了。你今后把一切心血都放在孙儿身上,让他健壮地成长,将来长大像我儿那样孝敬父母,超过前人超过后人,像你父亲从小教育你们的那样,成为国家大有用途的人才。唉,煜儿,这几年妈虽然无能为力不能帮你多少,但总还是和你兄弟们共度苦海,如今你们都已上岸了,可母亲经不起途中的风雨霜雪,就此和你们分手吧……”

那天夜里当妻儿睡熟后,我伤心地读着母亲的信偷偷流了一夜泪。但第二天,我依然按部就班去上了班,晚上甚至还和一帮狗肉朋友去喝了酒。

4.一个月后,母亲病危了。我找了一辆车匆匆赶回故乡,从姥姥家把已经半昏迷的母亲拉回苏乡村我们家老宅的土炕上。母亲在我家老宅的土炕上半昏迷半清醒地度过了两天半,然后,在一个太阳很好的早晨静静地离去了。

那一年,母亲五十六岁,同父亲去世那年一样的年龄。

母亲去世时异常痛苦,她一直压抑地呻吟着,偶尔,她也睁开她那双失去了光彩的迷茫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再一次短暂地围拢在她身边的她的儿女们。她看到了她的女儿、女婿、外孙女。她看到了她的大儿子、大儿媳、孙子。她也看到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小儿子。同当年父亲去世时的痛苦、绝望和不甘心不同,母亲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担忧、无奈和留恋。在最后一次昏迷又醒来的短暂的时刻,母亲甚至还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当她确信自己的耳朵已经失去了生气软塌塌地贴到后面了的时候,她知道最后的时刻这一次真的要来了。她的眼睛里流下了最后一掬依依惜别的泪水,但她的脸上却从病痛折磨的阴云中透射出最后一丝欣慰甚至自豪的光芒。

那是我童年时最熟悉的灶膛的火光映着的母亲像涂了油彩一样幸福而美丽的脸庞。

或许,母亲那么从容不迫、视死如归的离去,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结束这种孤苦伶仃的寡居生活,去寻找她分别了整整八年的亲爱的丈夫了。或许,更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基本完成了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觉得自己从此以后除了拖累自己心爱的儿女们,她已经再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了,于是她无奈地用自己的早日离去为他们做了最后一些贡献——这也是她为自己心爱的儿女们所能做的最后的、唯一的贡献了。

母亲含辛茹苦地为她的儿女们操劳了整整三十多年,她的儿女们全力以赴完完整整地守在她的身边服侍她却不到三天。像八年前父亲去世时一模一样,母亲穿戴一新像出远门时一样被入殓到了棺木里面。但是,同八年前父亲去世时不同,那时,我们的身边还有强忍着悲痛的母亲为我们撑腰壮胆,而今天,我们却真正成了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的孤儿了。然而,当我们姐弟三人哀哀地跪在母亲的灵柩前哭泣的时候,我们虽然也感到了那种锥心刺骨的哀伤和悲恸,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昏天黑地、孤立无依的惊恐和张皇。

或许,我们是真的长大了,而真的长大了的我们,就不再需要母亲那双衰老而羸弱的翅膀的呵护了。

5.仿佛在梦游中一样恍惚和不真实。在悲痛、迷惑然而又有条不紊中,我们静静地安葬了我们亲爱的母亲。

然而,当一件一件整理母亲生前穿过或没舍得穿的那些熟悉的衣服和鞋袜的时候;当端起母亲生前一个人做饭的小铁锅和旧洋瓷碗的时候;当把母亲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床单、枕头甚至窗帘放入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大红柜里的时候;当揭开母亲存放在瓦缸里的最后半缸小米和为儿女们留藏的半缸红枣和瓜子的时候;当最后锁闭上母亲曾经无数次凄苦而又惊喜地笑着迎出来的家门和街门的时候;当最后一次作别这个生长和养育了我们的,如今只剩下父母孤零零坟茔的村庄的时候,泪,却再一次淹没了我们的心。

6.“慈母凄怆辞世日,忤子羞读百孝图”。

“情凝雪片皆飞白,泪洒枫林尽染红”。

这是那些日子里,像当年为父亲那样,我为我亲爱的母亲拟的两付挽联。

这也是那个被父母寄托了无数梦想的读书的儿子,为他的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点无奈而卑微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