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郢都,楚文王却连续数日夜难成寐。刚一闭上双眼,就浮现了那一双血淋淋的断脚,总使他心惊肉跳!更奇怪的是,每当快要入睡,就听到一种悲哀的哭声,是那么悲凉、哀怨,使人感到忧伤和酸痛。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却什么也没有了。刚一合眼,哭声又起,悲悲切切,无休无止。
文王满腹愁怅,食不甘味,日渐消瘦了。数日后早朝,众臣参拜后,令尹斗祈奏道:“吾王自北伐后,日渐消瘦,望我主多加保重身体要紧!”
他强打精神向令尹斗祈问道:“爱卿,孤王近有一事不明,请教爱卿,可否化解?”
斗祈躬身,说:“吾王请讲。”
文王叹道:“唉!自北伐归来,寡人每当安寝,就有一股哭声,隐隐传来,绵绵不断。待睁开双眼却什么也无有,眼前总浮现一双断脚,乃使寡人夜夜难寐,食不甘味,不知是何妖孳缠住寡人了!”
斗祈一惊,沉思片刻,方说:“这哭声是男是女?或老或少?”
文王:“寡人听得十分明白,自然是男子之声,且有苍老之感。”
斗祈默然了,深思未语。
莫敖屈重说:“这就怪了,难道王宫之内,会出妖崇?”
彭仲爽说:“臣常听人说,所谓妖孳,多化妇人作祟,未听说男子做怪”。
斗祈:“男儿有泪不轻弹。既是男子之声,未必就是作祟。定是某人身蒙奇冤,难以申诉,故而哭声闻达于上天,传于吾王。”
文王惊道:“天下竟有这等事吗?”
斗祈:“如此说来,却使微臣想起一段往事。荆山故地有一个农夫名曰卞和,昔年蚡冒在位,曾怀一石以为美玉而献给先君,伯玄以为石,以欺君罪断其一足。先王在位时,伐罗败绩,莫敖自缢谢罪,令尹斗伯比辞世,卞和再次献玉于先王,王怒,仍以为石而再断一足。是微臣感其为国之心,将其供养于荆山,至今则已十五年矣!”
文王叹道:“竟有这样的事吗?这卞和今已多大年岁?”
斗祈:“若还在世,恐怕已经八十以外高龄了!微臣至今不解,既是美玉,何不剖玉而献则富贵立求,偏要两次献一块石头而终生成了残废呢?”
文王深为所动了,沉呤半晌才说:“斗爱卿,寡人近日常常怀念故乡的山水和风物人情,既有这样一段感人的往事,何不借此回一回故都,既可访一访这位老者,亦可散一散孤多日郁闷之心。”
斗祈:“吾王欲重踏荆山故土,回顾筚路蓝缕的往昔,微臣愿随”。
文王见此,精神顿时清爽了许多,即日准备返回荆山。
和夫人已经病卧数日了。卞和瘸着一只残腿,四处求医,山上山下,集镇乡村,寻医问药,偏偏不见好转,日重一日。
这一年是楚武王三十八年。数年前好友楚山石抱病归天,恰逢天下大旱,依着楚山石的遗愿,他一生漂泊,无有子嗣,便散尽家产,周济了四乡灾民。卞和依照母亲的意愿,拿出大量资产,为乡民代交了灾年赋税,从此也家境日落,贫病交加。卞和坐在母亲身边,件件住事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年,亏了族长极力周旋,才保得卞和一条性命。然而由于伤口没得到有效治疗和护理,不久就感染化浓,高烧不退,卞和的生命又处在生与死的挣扎之中了。这一下可急坏了母亲和氏,她四处求医问药,东奔西走,却总不见效,眼看生命垂危,一家人急得寝食不安。
族长听说卞和倒床,亲来探视,却见卞和奄奄一息,不禁大惊!和夫人双膝跪倒于地,泪流满面,衷求道:“求老叔再救救我儿……”
族长止不住老泪纵横,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娃儿如此多灾多难!是得赶快设法救他一命啊!”
和氏忙说:“老叔有何良方?侄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它取来!”
族长长叹一声:“唉!早年我在荆山曾听人说:荆山有治伤三宝,即三百棒、大救驾和接骨丹。大救驾能起死回生,三百棒能强身健体,接骨丹能疗一切筋骨外伤。若能取得这三种药,和儿也许就有救了!”
和氏双膝跪倒尘埃,说:“此药何处采到?请长辈明示。”
族长说:“我年轻时登过荆山,曾遇一位采药的老翁,也是个世代名医,专治五劳七伤。他说荆山三宝,有续命回生之能,接骨疗伤之效,延年益寿之功。但那大救驾长在悬崖之巅、三百棒生在聚龙山顶、接骨丹却出在深山峡谷。要想采到,实在太难!”
和氏:“此去荆山,只不过隔了一条沮河,为了救我儿,侄媳愿登上荆山采药!”
此语一出,众人都大惊失色!卞和的妻子即刻跪倒于地,泣声道:“婆婆年纪高迈,怎能上那荆山之巅?还是让媳妇前去!为救夫君,媳妇在所不辞!”
和氏忙说:“儿媳如何走得?莫说卞和需你照顾,片刻难离,还有两岁的孩儿何人照看?唯有老婆子为救我儿,甘愿去冒生死之险!”
族长厉声说:“你们婆媳哪个也不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妇孺之辈,怎能去冒这大险大难?难道我卞姓家族就没有人了吗?老头子一句话,自会有年轻后生去采药回来!”
“老叔能听侄媳一句话么?”和氏坚定地说“卞和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被剁了一只脚去,也是在我心头剜了一块肉去……如今垂危,当娘的心又何忍呢?若有三长两短,侄媳又何必再活世上?所以,侄媳必得亲上荆山,亲采药来,救我儿一命。否则,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何益……”
族长愣住了!多少年来,这个侄媳相夫教子,人前温和柔顺,今日却显出从未有的刚毅,难怪人说“母子连心”!但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去登荆山之险,面对悬崖峭壁、狼虫虎豹、以及风雨雷电、原始密林,又如何承受呢?于是劝道:“侄媳何必逞强?那荆山既便是青壮男人,走进去也是九死一生,何况一个女流之辈?你只管放心,老头子会有安排,不久定采回药来……”
“不!”和氏毅然打断了族长,说“老叔难道还不知重山祖辈的为人吗?先夫一生一世不欠任何人,天塌下来也是自己顶着,难道还要侄媳欠家族多少情分呢?而况自己儿子的命,只有母亲亲自维护,亲手挽回,才是最大的本分,最大安慰。就像喂他第一口奶、亲手做成第一件衣那样,感受的才是最大幸福和骄傲!老叔不必劝了!”
媳妇早已泣不成声:“婆母!您老人家年事已高,怎能承受那凄风苦雨,山崖奔波?还是让儿媳去吧……”
和氏坚定地说:“我意己决,媳妇好生照顾卞和与孙儿,娘此去多则三五日必归!”
族长一声长叹:“你一个妇道人家,进入深山老林,如何找到那珍稀的药草?只怕枉送了性命!”
和氏忙说;“侄媳请老人家指点。”
族长说:“接骨丹生在峡谷,有火红的叶,开火红的花,秋后结黑色的果,但有巨蟒守护。大救驾生长悬崖,却满身有刺,轻易无法采得。这些绝非一个妇人可以作到的,侄媳万不可固执……”
卞和正在蒙胧中,听人说起荆山,那一幕幕山中的险境不断在眼前出现,仿佛身在悬崖,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几乎就要跌下深谷……猛听得母亲要上荆山,救他性命,顿时焦虑万分!他想大声高喊“不要去!”但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原来,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想动无法动,想喊无法喊,犹如飘在云端!终于他发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地消失,身体四肢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而且还在向无尽的深渊坠落……不!我得喊出声来:母亲啊!您决不能上荆山……
和氏见族长说出这般话来,不禁泪流满面,泣声道:“儿女就是当妈的另外一条命啊!没有儿子的命,当妈的怎么能活下去啊……”
卞和更加焦急了!他想拼命挣脱出来,用他高亢的声音,大喊一声:“娘……”但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全身都像被紧紧地捆绑着,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急得他满头大汗!恰在此时,母亲扑向他身上。终于,他醒过来了,大喊一声:“娘……”
亲人们见卞和醒来,急忙端来热汤。卞和向母亲说:“母亲,儿子决不同意您去上荆山……”
族长忙说:“还是和儿说的好!要采荆山三宝,老汉自会谋划妥当。既不用登聚龙,也不必下深谷。荆山之首为景山,上有祝融火王庙,那庙主与我早年相知,交谊甚厚,今已八十开外,深通医术、医理,善知百草百药。荆山三宝也是当地名药,老汉带三五少壮,亲去拜访,不出三日必归!”
和氏急忙跪伏于地:“老叔对我一家恩同再造,请受侄媳一拜!”
族长说:“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好好照顾和儿,老汉定会采回药来!”
三日后,族长采回药来了,但随同而去的四个青年却只回来个三人,那个年纪最小的采药时却坠下了悬崖……
卞和已经昏迷不醒了!和氏亲自灌下汤药,彻夜守护,终于又从无底深渊中把他拉回到人间。当他恢复知觉,第一眼看到母亲时,只见她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满脸的皱纹已被泪水湿透,不知哭了多少次、哭了多么久!而且那干瘦如柴的双手捧着汤药,送到卞和口边时还在不停地颤抖……
数日后卞和终于走下床头,突然他听说有个族人为救他的生命而失去了自己生命,他心碎了!尽管母亲拿出了半个家产去补尝,但卞和的心中,却留下下更重的伤……
岁月在苦难和辛酸中度过。
那一年天下大旱。地里的收获不足五成,不到二月便家家户户断了粮。俗话说“好汉怕的长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既便是野莱、草根也难寻觅,山上可食的黄姜、野葛、金银花叶,都成了人们的主食。卞和祖上并未留下多少遗产,父亲在世躬耕田亩,兼通金石,日子也尚可温饱。但自父亲下世,农耕乏人,只得靠母亲养蚕、织布度日。卞和失了一只脚,瘸着一只腿耕田犁地、春种秋收。但灾荒降临,滴雨未下,田里的麦苗孕不了穗,眼看就要绝了收,一家人都要忍饥挨饿了。而和夫人心地慈善,把仅有的粮食都周济了穷苦人,日子越来越艰难。
和夫人昼夜不停地纺纱织布,她想织出更多的布匹到外地换回粮米,帮助全村的人渡过难关。卞和的妻儿每天上山去采野菜,家里的人把所有山上能吃的树根、树叶和野草都吃过了,但数日难见一粒米,和氏夫人常常竟昏倒在织布机上……眼看再也无法熬下去了,只得找来马帮,托他们把布匹带到夷陵,去换稻米。
饥饿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村里人有不断饿死的现象,但老族长已做故人,新族长把饥荒报上了丹阳,却听说楚君征战在外,留守的大臣勉力拨来几石稻谷不仅是杯水车薪,而且首先送进了领主家门,贫苦的人依然饿着肚皮。半月后又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马帮运回的稻米在黄柏河遇到了饥民,被抢劫一空!
卞和的妻子当场哭昏了过去,和夫人惨然一笑,说:“既然老天爷没有给我们留条活路,就让老婆子先去吧!可是,和儿你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妻子已经泣不成声:“夫君啊!我自嫁你们家,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看来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啊!只盼我去后,好好善待我们的娃儿吧……”
这一天,妻子不知从何处挖回了很多观云土,这种白色的黏土,尽管土腥味很浓,但吃在口中并无异味,所以不少人以它为食,只是难以下咽并不可多食,否则停在胃中无法消化导致腹胀而死亡。
和夫人大惊,说:“媳妇,你取这么多观云土作什么?”
卞妻惨然一笑,说:“婆婆,媳妇饥饿难耐,您老就让媳妇吃一回吧!”
卞和忙说:“不行,这东西不能吃!”
卞妻淡淡地说:“谁说不能吃?村里有多少人吃它!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傍晚时分,卞和正抱着璞玉发呆。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年长日久,璞玉被双手抚摸得油黑透光,但它依然是块石,看不出任何珍稀处。想到他自残一足,而今已是十余年风风雨雨,眼见得一家人都面临死亡,而这块无价的“宝”,却当不得吃,抵不得穿!一家人仍在饥饿线上挣扎求生!卞和呀卞和,你到底是为什么……猛然,儿子卞继风风火火地跑来说:“父亲,你快去看看我娘……”
他来不及多想,匆匆赶进屋内,只见妻子躺在床上,全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大圆球。他瞪大了双眼,扑向妻子说:“你这是怎么了?咋会这个样子啊!”
妻子微微笑了,说:“我很好。夫君,我再也不感到饥饿了!相反,我感到很好……”
热泪从卞和眼中夺眶而出,伤心地说:你这是何苦?我们家只要都不饿死,也决不会让你饿死!
妻子长长吐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装了一肚子观云土,永远也无法排出体外,更无法消化吸收,也就是说只有继续发胀,直到胀到心口而去另外一个世界。她没有悲哀,也没有留恋。反而很平静地说:“夫君,我是一个很平淡的女子,既没有读过书,也不会多说话,只会尽一个女人家的妇道。看到婆母和夫君都是了不起的人,我自感不如,不能为夫君和家人分忧解愁。夫君啊,能与你相处十余年并生下一子,我也知足了……”
卞和:“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卞和不过残废一个,这么多年都苦了你啊……”
和夫人闻讯赶来,见媳妇全身已经肿胀到了心口,止不住泪如雨下,泣声道:“儿啊!你这是何苦啊……”
卞妻依然面带微笑,拉住婆母,勉力说道:“婆婆,媳妇无能,一辈子都不能做成一件事情。前几年地里收成不错,每次媳妇碾米磨面,都要清底扫盘,而清扫的米糠、麦麸和残米碎谷,媳妇都舍不得扔掉,装在几口木缸中,藏在磨房屋后山檐下。婆婆和夫君可以用它熬到麦收了……”
泪水像山泉一样从卞和的眼中淌流!他恨自己,竟然这个一直都默默无闻的妻子,一直都在深深地关护着、悬挂着这个家,而且付出了她的全部!那么卞和又给了她多少?卞和呀卞和,你连起码的人情都没有啊……
和夫人早已泣不成声:“儿啊!真是苦了你,卞家人对不住你啊……”
卞妻却永远闭上了双眼,而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十多岁的卞继拼命地嚎哭起来!
好容易麦子收了起来,但由于天旱,收成不足往年的一半。此时听说楚君回到了丹阳,见全国都遭了灾,便下了《救灾令》,从国库调出大量的粮米,分拨到各乡邑,而且决定三年不出兵。新任的雎邑令把救灾的钱粮亲自分拨到各户,并督导整地插秧,种瓜种豆,开垦荒坡,种上了荞麦,以尽快解决缺粮,努力恢复生产。卞和一家终于走出了苦难,但他的妻子却永远留在那难忘的岁月里。
每天傍晚,卞和总要抱着那块石头,抚摸着,哀叹着。岁月就是这样漫漫地、无尽地消失。而那石头上,每天都被他手掌上的汗水和老茧,把它涂了一层又一层的辛酸,无尽无止的哀愁和悲凉,点点滴滴苦涩和凄凉的泪水。然而石头依然是石头,既没有给他丝毫同情和安慰,更没有变化为无价之宝。相反地,卞家为了这块石头,又付出了一个寡语少言而默默忍受的亲人。两代人的血泪、家族少年的生命,妻儿老母的辛酸……但石头啊,石头,何时你才能为人所知,成为国之重宝呢?父亲曾说:个人拥有它只会带来灾难,只有国家拥有它,才能兆国家之兴,富强鼎盛。因为它是上天所赐,天命所归。自从新楚君继位,不断传来开疆拓地、奋发图强的事迹,而大灾之年所表现出来的民生意识,更说明他是一个好君王。但,能否就此而去献玉呢?卞和心中还没有底。
当年楚山石说要“等一等、看一看”,就是说要等待和观察,寻找最好的时机。好的君王未必就有超常的思维理念,更未必接受一个平民把一块石头当作无价宝献给他!而况老母在世,卞和不能再给年迈的亲人带来悲哀和创伤……
然而,年迈的老母再也经受不了岁月的折腾了!
一年一度的芒种又到了,农夫们抢收了麦子,便又从犁上赶到耙上、泥里滚到水里,整田插秧、种瓜种豆。不几日山谷中片片水田便成了一片青绿,坡地上的粟谷也出了新苗,黄豆、绿豆、瓜菜、果蔬,很快把农家房前屋后装点得处处锦绣,荆楚又是一片欣欣向荣。但自从收了麦子,和氏夫人就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守在母亲床边,无数的往事总在卞和的眼前浮现……
唉!母亲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儿子而活。从卞和呱呱坠地,她从此就失去了自我,儿子的热就是她的热、儿子的冷也是她的冷;儿子饿了,她给的是血化成的乳,儿子病了,她疼的是心连着肝!她用自己的言传身教,让儿子学会了做人,儿子的风雨磨难,使她耗干了自己、油尽灯枯、满头白发!已经数日水米不进,整个人瘦成了仅剩一副骨架了……
望着这个生他、养他,并且毕生心血都付给了他的母亲,卞和的心被碾碎了!从他成人的那一天,曾经想过要以自己一生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但自己至今做了什么呢?荆山寻玉,丹阳断足,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从此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磨难!反倒是母亲强吞着伤心的泪水,苦撑着艰难的岁月,而今仅剩下奄奄一息的生命,卞和呀卞和,你如何面对今天生命即将熄灭的母亲呢……
卞继从田里带着一身泥土和汗水回来了,他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背负着全家人衣食的重任,无日无夜的辛苦奔波。母亲为他找好了人家,只待娶女过门,但却突然病倒在床。卞和一辈子都不会处理俗务,既不知如何带着儿子去过门,更不知今后如何照料他,望着被繁重的农活及生活压力累得疲惫不堪的唯一儿子,他心中又是一阵酸疼!
卞继走进屋来,一口水还没喝,就问;“奶奶今天怎么样了?”
卞和愣住了,他无言可答。
卞继走到床前,含着热泪,望着奶奶,回过头来说:“爹爹,您想过没有,如何治好奶奶的病?”
卞和:“孩子,父亲和你一样的揪心……”
“要请名医,用上等的药。”卞继加重了语气“儿子听说夷陵有个名医,能够手到病除,起死回生。如果我们肯花钱去请他,奶奶的病就一定能治好!”
卞和默然了。是啊,母亲还刚及古稀之年,总是由于操劳过度,营养不足,调理不够,身心俱惫,才重感风寒,一病不起。说来说去还是“贫苦”二字才使母亲既老且衰啊!而且,多少年来含辛茹苦,还不是一个“穷”字?
卞继见父亲不语,又说道:“从儿子记事的时候,家里就穷到今天,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可是我听说家里有价值连城的珍宝!为什么会是这样呢?父亲,为啥非要这样呢?”
儿子的话,是那样的平淡,而又那么的火热,却像一利刃,深深地扎进了卞和的心头,疼得他难以承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卞继深长地吐了一口气,说:“父辈的理念,做儿女的不敢妄作评断。可是,我就不明白,祖辈们都是金石世家,父亲为何非要献璞而不献玉呢?”
卞和终于明白了儿子的真意,但使他更加沉默了!心中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一切酸甜苦辣都涌上了心头!正是为了当初那一句誓言,自己成了终生的残废,背负上欺君的罪名,受尽了屈辱和熬煎,而且因饥饿和贫困而失去了妻子,难道还要再失去自己的娘亲吗……
卞继见父亲半天没吭一声,终于耐不住火性,大声说:“爹,儿子已经失去了母亲,可是你不能让儿再失去一个奶奶!”
卞和又是一惊!儿子的话掷地有声,他不得不回答,可又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张口结舌,心中阵阵酸疼……
“这不是你父亲的错。”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和夫人口中飘了出来,“孙儿啊!你要责怪的是你爷爷和奶奶……”
这声音是那么的轻渺,犹如一缕蛛丝在空中飘忽,但却清清楚楚地飘进了卞继的心中,他大叫一声“奶奶!”便双膝跪倒在床前。
和氏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抚摸着卞继的头,说:“这么多年,孙儿为了这个家,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实在累断了脊梁。可是,娃儿啊!你不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吗……那块石头,若经过你父辈的手雕琢出来,也许确实会价值连城,把它献给楚君,立刻就会家资万贯,奴仆成群,而你父也将为达官贵人。但那样的日子踏实吗?卞家祖辈都是靠自己的辛勤和努力挣来一份田产和家业,若凭着一块石头换来荣华和富贵,只怕祖上难容啊!”
“可是,”卞继已经泪流满面,哀伤地说“奶奶,孙儿不能让您走啊……”
和氏淡然一笑,说:“奶奶是个妇道人家,在今天这样的世道,能够活到古稀之年,已经是托了上天之福。唯有遗憾的是不能抱到重孙了……”
卞和终于大恸!他几乎泣不成声地说:“娘啊!儿子不孝,儿子无能啊……”
卞继见奶奶说出这样话来,心如刀绞,止不住也痛哭失声。
和氏叹道:“父子俩就这点出息吗?日后的路还有很长。儿啊,我知道你日后还更难更难,可为了那些失去的亲人,你没有回头路啊!孙儿的亲事要尽快办,二十多岁的人了是该成家立业的时候。奶奶还有当年的嫁妆和彩礼,估计尚值百金,办下这件婚事谅还不失礼。娃儿们啊!何必为一个老婆子而泪流不尽呢……”
几天后和夫人竟然奇迹般地走下床来,拖着羸弱的躯体为孙儿纳聘迎亲,操办婚事,当新妇娶进家门,卞家又添人进口,眼看着人丁兴旺,香火有续的时候,她再也无力撑着自己的生命之火,在一个曙光即将临的清晨,溘然长逝。
岁月在苦难中煎熬,而卞和怀中的石头一天比一天涂上了更多的辛酸。
有一天,山下的人传来了奇闻:楚君已经称了王,并要把都城迁到鄢郢!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卞和惊的是楚君称王,楚国终于有了一个敢作敢为圣君!喜的是几十年的等待,终于又看到了这一天。是该再次献玉的时候了。而况都城若迁到鄢郢,一个残废之人,如何走出千里之外?
但是,面对吉凶难料的明天,一家人又是一场生离和死别!已经有了儿女的卞继,显得成熟多了,他口气坚定地劝道:“父亲,不要对任何君王或官绅抱有幻想,他们的理论永远只认见到的现实!”
卞和叹道:“可是为父,也永远不会改变誓言!”
卞继眼中己经饱含了泪珠,他知道父亲此去,一定是凶多吉少。看着这个备受摧残,拖着一只残腿,挣扎着熬过数十年苦难岁月的父亲,眼睁睁地又要走向灾难,说不定难得生还,心上犹如被扎进了一把尖刀,他只能尽力地挽留。说:“父亲难道忘了奶奶的一句话,靠自己双手耕种而食,日子才过得踏实。您老人家何必再去犯险?”
卞和知道儿子的心意,但儿子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活着。卞和从生下来那一天起,就是为这块石头而生,为这块石头而活。它一天不为世人所知,就要为它洒尽热血,热泪流干。而一旦为人所知,也许就是他生命终结的时候。孩子啊!父亲一生,也许辜负了所有的亲人,但不会辜负了这块石头,不会辜负荆楚这块土地!
卞继见父亲不语,又真诚地说:“爹爹,咱们放弃吧!把那块石头还给荆山,让它还给山川清灵秀气,而国家还是让君王们去治,我们还是春种秋收,做普通的百姓!”
“不,”卞和终于又开了口,“孩子,你也许还没有真正懂得你父亲。父亲是为了这块石头而来到这个世上的,没有这块石头,也许就不会有卞和这个人。孩子啊!你就别劝了,好好关照这个家吧……”
卞继的泪水终于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