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荆楚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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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卞和踏上了献玉之路。

一家人走出了紫荆院门,母亲眼含泪花,却又点滴未落,妻子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言以对。卞和更知道自己即入虎口,却又义无反顾。只有红日照着当头,把阳光洒向断肠人!

母亲说:“和儿,此去生死两茫茫,只要你尚有一口气,也要回家来,免得家人长挂!”

“儿是娘的心头肉,娘是儿的胆和魂。纵是儿身难回家,魂魄也要归家门。”

“娃儿,娘不许你说这话!如今你媳身怀六甲,你将身为人父,这个家岂能失了你?所以,只要尚有一口气,绝不能忘了这个家!”

“母亲,孩儿记下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子就一定要回家,回家……”

回家,回家啊!一个伤残的人,多么需要一个家啊!需要呵护与关怀!可是,有谁的父母忍心看到儿女遭受摧残?哪家父母不与儿女骨肉相连?儿女的疼,他们更疼;儿女的酸,他们更酸!卞和能把自己的苦难给家人分担吗?他犹豫、彷徨,心碎欲烈……但是,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娘亲和妻儿的爱,卞和在这个世上还能活几天?如果卞和死了,有谁能够完成先辈的遗愿……终于,为了父子两代人的梦,为了楚人屹立天下的梦,他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踏上了回家的路……

卞和走后,母亲的心就被带走了!她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泪水不干,却为了安慰怀孕的媳妇,又不得不强作笑颜,婆媳间彼此相慰,承受着岁月的熬煎。

可是,有一个流言,像一股瘟疫在雎山迅速地流传……

有人说,卞重山的儿子在山上捡了个石头,当成了宝物献给厉王,被厉王剁去了一只脚……于是,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成了最引人的话题,人们在谈论之余,常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了卞家,并且很快传到了族长的耳中。

族长在卞姓中是最高辈分的人了,卞家也是雎山家门中最大的望族,他是看着卞和长大的,而且对这个晚辈也一向很看重。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盘子里长豆芽,知根知底,又咋会干出这种事来?他决定亲自去问一问。

卞重山的祖父虽说辞了官,但人们总是依照习惯,称为“司农家”,或尊称“卞府”。族长直进卞府,却只见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连个仆人也难见到。他不由得一声长叹:当年卞重山的父亲在世,是何等的气势!五亲六戚,远朋近友,时时高朋满座,车水马龙。而老爷子去世后,卞重山个性孤僻,不交友,不攀亲,闭门读书做学问,而且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家玩石头,也不知是在哪里,弄来了许多怪石,成天在家琢磨。后来又爬上荆山,摔断了腰,从此卧床数年,不想养了个儿子卞和,与卞重山又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除了逢年过节拜长辈,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的人影。然而族长从见到卞和时,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娃儿,聪明,好学,斯斯文文,是个很不错的苗子。难道这样的娃子也会拿个石头去欺君?他图个啥子呢?

卞府的房子原本有几层大院,族长进了第一层院,却没见到一个人,待他步入第二层院落,才看见几个佣人在忙着一些家务活,见族长来了,立即放下活,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老族长是要找老夫人吗?”

族长说:“通知一声,就说我要见老夫人。”

佣人即刻转身而去,族长才又细细观察这片院落,尽管四处都很洁净,却显得空空荡荡。他叹了口气。卞重山下世后,卞夫人一向谨守妇道,闭门教子,而今这个家就仅剩卞和一个传人,何等不易啊!假若再出变故,这个家又将如何呢……

和夫人走了过来,向族长施了个礼,忙说:“请老叔到正厅叙话。”

来到正厅,卞和的媳妇又与族长见了礼,族长见这一家人,竟无一个男丁,都是老弱妇孺,不禁惨然,问道:“卞和呢?”

和夫人答道:“外出未归。”

族长叹了口气,说:“这两天,外面的传言想必你们也听到了,我过来看看,卞和这娃儿到底是咋回事。”

和夫人:“老叔既然这么说,晚辈怎敢隐瞒?卞和是老叔看着他长大的,乡亲、邻里他都不欺不瞒,又岂敢犯下欺君大罪?”

族长:“这娃儿确实并非奸滑之人。但近日这些传言,也必然事出有因,还望侄媳不要有忌,说出实情,事到临头也有个处置。”

和夫人再度深施一礼,早已是泪滴满腮,卞和的媳妇也哭成了泪人。才把卞重山如何见到龟刻,如何深山寻宝,直到卞和峡谷奇遇,立下重誓,得宝献璞,说了一遍。族长听罢,不觉大惊!连忙问道:“侄媳所说,可是句句属实?”

和夫人:“晚辈岂敢欺瞒尊长?”

族长不由得一声长叹,如梦方醒,忙说:“果真如此,卞氏将为荆楚建一奇勋。只是眼下要救人护宝,和儿回来后定须告知老夫,全族之人当尽力而为才是。”

夫人:“老叔如此胸怀,晚辈感激万分!重山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了!”

族长站起身来,匆匆而别,说:“事不迟疑,贤侄媳好好保重,老汉也须早作安排!”

和夫人忙道:“谢老叔……”

族长返回家中,即对全族人作了安排,卞姓家族必得全力保护卞和,然而,该发生的祸,依然还是发生了……

卞和数日粒米未进,伤痛,饥饿,思念,疲惫,像无数张利嘴,在啮嚼着他,吞食着他……

重阳到雎山,来回二百余里,翻山又越岭,涉水穿莽林。毒蛇相侵,猛兽拦路。他拖着一条腿,夹着一根棍,穿着褴褛衣,忍住钻心疼,断腿下的血在滴,磨穿了的腋下和双手同样血淋淋,真是步步血,点点泪,一步一步走,点点滴滴都是血泪痕!

爬上一道山梁,已是黄昏时分,这里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枝繁叶茂,三人合抱,至少已有千年。秋风吹落片片叶,金黄落叶铺满地。银杏,当地人称为白果,带着红红的包衣,散落在黄叶之中。卞和来到树下,捡到几粒白果,打石生火,烧了几粒白果填进肚中,才使他又有了一点生机。

他手扶千年巨树,望着一片黄叶,不禁又感慨万端。当初离别老母,踏上征途是一个四肢健全的男儿,如今转眼失去了一只脚,成了终生残废,一个乞丐,一个身负欺君大罪的人!卞和啊卞和,你图的什么?你将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啊!卞和心无所图,身无所得,也许还将迎来终生之祸!这就是卞和注定了的一生吗?这一生的价值又是什么呢?他茫然了,沮丧了……然而,当看到这棵千年巨树,似乎在给他一种启迪,一种解悟。这棵树,早已是垂暮之年,风霜雨露,冰刀雪剑,摧伐得枝枯叶残,半树朽腐。而它依然结下了果实,传给后人,尽它生命最后的职责。几粒白果也能延续一个生命,给人重新站起来,前进的力量和勇气。看来,即便是无知的树木,只要活着,不忘造福与人,奉献自己的唯一!卞和并不为自己而活,是为了荆楚,为了后人,为父辈的遗愿,为自己的承诺和誓言,那么,又何惧奉献自己的一切呢?

他重又燃起了信心,迎接着新的一日,太阳升起。

数日艰难的历程,他终于又回到了故里,望着那一湾稻田,十里荷塘,逶迤蜿蜒的黄柏河水,他俯下身去,深深地吸了几口,回味着口中的甘甜。突然,两个差役紧紧地按住了他。

他大吃一惊,一脸茫然。

差役喝道:“你就是卞和吗?”

卞和:“在下卞和。二位贵差有何公干?”

差役:“你就是卞和?我们等的就是你,抓的就是你!”

卞和:“在下身犯何罪?”

差役:“身犯何罪,你自己明白。随我们去见雎邑令吧!”

卞和惊得目瞪口呆,万万不曾料到,千辛万苦赶回家来,却又身入牢笼!

原来,熊绎封在荆山,雎山亦属管辖区域。熊渠时,疆域西扩至夷陵,便设雎山邑管理地方,称为“雎邑令”。传至蚡冒时,卞崇禹为令。此人冥顽不化,顽固迂腐,听说有人犯下欺君大罪,而且正是雎山卞家人,便深以为耻。自为世代忠良,如何容得不忠不义的人呢?于是下令捉拿卞和,沿途设卡,专等卞和返回,恰恰抓了个正着。

卞崇禹即刻升堂,厉声喝道:“堂下可是卞和?快将如何以石欺君,从实招来!”

卞和生性耿介,就把荆山寻宝,父子二人的艰辛诉说一遍。

崇禹哈哈大笑:“为了一块石头?父子二人爬上荆山,到头来落个欺君罪名,你不是把本官也当孩童耍吧?”

卞和:“小民未曾欺君,也更不会欺人,又怎敢蒙骗为官的人?”

崇禹:“如此说来,倒是楚君负于你了?一个破石头,便可为至宝,看来你只有说给鬼听了!”

“大人,玉乃石中精,故藏于石,非俗人可识,大人并非专金石之学,又岂能知其中道理?”

大胆!小小年纪,如此狂妄。玉乃石中精,故藏于石,这么说这荆山的石头都是宝了?那你为何不献玉而献石?岂不是自欺欺人?谅你糊弄不过本官!卞和听本官的判决吧!判曰:

“天地有四季,草木有春秋,万物生发有时,寒暑往来有序。故天地以时为令,人生以信为本,不欺不诈方为人生大德,诚实有信才为做人之本。今有卞和,以石欺君,实乃天下奇闻;至今不悔,可谓冥顽不化。可叹欺君有罪,枉读诗书,堪笑顽石无知,难为至宝。念及少不更事,浅薄无知,特判其绞刑,择日而决。”

消息传出,雎山内外,众说纷纭。

可怜卞和,残了一足,历尽千辛回到家,而今又做死囚,打入牢中。

他躺在潮湿的地上,双眼紧紧瞪着栅栏,心中装满了苦水,要诉无处诉,想吐无处吐,早知如此,何必拖着残腿,千辛万苦,赶回家来?难见亲人不足惜,唯恐一死志难伸!临走时妻子身怀六甲,此一去经年,恐娃儿也已数月,临死前能见见自己的娃儿,也算不负此生了……猛然,他眼前陡然一亮!自己还有个娃儿!这就是说卞家后继有人……他眼中又燃起了光辉,又看到了希冀!无论如何,须告知妻儿,我死后儿要继承父志,如果得遇明主,识得真宝,则荆楚有望,天下有望了!卞和之屈亦可得伸了!于是,他大声呼道:“狱卒,我要见雎邑令!”

崇禹得信,匆匆来到狱中,见到卞和便长叹一声。

卞和欠身道:“小民与大人见礼!”

崇禹:“卞和,你我两家原本交情不薄,看在同祖之面,本官并不想难为你,可是见你有此不端,本官甚感痛心!”

“晚辈一颗赤心,苍天可鉴,至死不变。今大人已判,还有何话说?我死不足惜,唯有两愿,请大人成全。”

“你有何愿?本官决不为难。”

“谢大人。其一,此石乃我父子历尽艰辛所得,心为所系。虽为一石,毕竟晚辈为它而生,为它而死。望大人交还本人,留作卞氏传于后人。”

崇禹笑道:“不想卞家出此愚人。为一块石头,两代奔波,不弃不离。本官不难为你,即刻奉还。”

卞和:“其二,请大人容我母子、妻儿见上一面。”

崇禹:“这个自然,本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卞和:“小民叩谢大人!”

卞母和氏,听得儿子下了牢狱,判了绞刑,真是又悲又痛,又急又愁,即刻打点,带着儿媳、孙儿,前往牢狱而来。

坚实的牢门打开了,只见卞和躺在乱草堆中,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发似乱草,残腿染血,止不住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当初,儿子东去丹阳,坚持献璞而不献玉,便已知是条不归之路。而事到临头,那心里的疼却更深更重。儿受一点伤,都要牵动娘的心,哪堪承受被剁一脚而又身陷牢笼!况且眼下又是生离死别……

卞和猛见母亲和妻儿,骤然挺身而起,大叫一声“娘”!扑向牢门,忘记了自己仅剩一只脚,撑不住自身,重重地跌倒在地!惊得母亲和妻疾声而呼……

一家人紧紧抱在了一起,痛哭失声。

卞崇禹走进了牢房,不禁也感到惨然,叹道:“和夫人不必悲伤,保重身体要紧。”

和氏转过身来,拭干泪水。

崇禹欠了欠身,说:“本官也是职责所在,请夫人海涵。”

和氏:“大人与先夫,既是同祖,也是世代之交,请大人饶了我儿。”

“欺君大罪,法不可容,恕本官无能为力。”

“国君尚未治我儿死罪,大人何以非治死地不可?”

“本官只知法度,不知有他。”

和氏冷笑道:“如此说来,大人可算得忠臣了?”

崇禹:“下官竭力而已。今将石头奉还,也算尽昔日两家之情。”

卞和接过璞玉,立道:“谢大人!”

崇禹淡然笑道:“夫人与令郎好好一叙,下官告辞。”

卞和方才搂过娃儿,热泪盈眶。娃儿瞪大了双眼,紧紧盯住了父亲。

和氏一见,泪水又涌了出来。

卞和抱儿,跪倒在地,说:“母亲,恕儿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

和氏:“我儿不必如此,为娘一定设法救你,哪怕倾家荡产!”

卞和:“母亲何必如此?崇禹顽固迂腐,尚以廉明自居,决不会改判。孩儿一死,又何足惜?吾死有子继,子后又有孙,何愁玉无现于天下之日?从此娃儿取名卞继,望母亲准儿之请。”

夫人:“如此,我卞家恐数代难安了!这样的灾祸之物,何不早早毁了!”

卞和:“万万不可!父亲毕生之愿,岂可毁于一旦?卞和不白之冤,也需昭雪之日,还望母亲好好保存!”

夫人一时无语,一家人又相拥而泣……

族长听说重阳令抓了卞和,并判决了绞刑,怒气冲冲,直奔府衙。

崇禹不敢怠慢,迎之大堂。

依理族长应是卞崇禹祖父辈,而且族长德高望重,更非代表一姓一族,而是代表着一方势力。崇禹不敢不敬。慌忙深深一揖,说:“不知祖公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族长气不打一处来,当头棒喝:“谁是你的祖公?你是民之父母,我一个小小百姓,敢劳大人称一声祖公?”

崇禹连忙赔笑:“老爷子不必生气,有事尽管说来,晚辈竭力而为!”

族长:“我来问你,你可抓了卞和?”

崇禹:“确有此事。”

“可曾判决、治罪?”

“已判绞刑。”

族长怒道:“呸,为啥子要判绞刑?”

崇禹:“欺君之罪,法不容诛。”

“少给老头子卖些文!小小的雎邑令,比国君都大了?国君都没有判死刑,你为何要判绞刑,非要把卞和置死,你高兴吗?”

“小子乃国家命官,只知法度,不知其他。”

“混话!你身为一方长官,主持一方,理当对民关顾有加,何必要把事做绝?”

“祖公,本官已法外开恩,未判斩而判绞,如何未顾民意?”

族长吼道:“你判绞不判斩,还不是要人死?有啥子不同?”

崇禹:“下官仅可如此,余者无能为力了!”

族长:“好你个昏官,你是非要置人于死地才肯罢休了!你不是卞家后人,我卞家也没有你这样的大官,你去姓崇吧!”

崇禹正容道:“请祖公不必多言,本官断然不会改判!”

族长无奈,只得怒斥一声:“死顽不化!”

……

过了寒露,荆山楚水才真正迎来了秋天。又是一年霜寒时,几天的连阴雨,已经给人带来了寒意,它提醒人们,又到了秋种之时,要揭开稻田的田板,播种小麦,撒下明年的希望了。

但今天,所有的人都牵挂着。官府通知,要在刑场绞处欺君之罪的卞和。很多人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只听说是大司农之后,卞重山的儿子,当年大司农管着农耕,连年都催着农夫们春种秋收。而今他的后代却要走向刑场,未免使人不可思议。而且听说卞家已经三代单传,如今只有老母和妻儿,年纪轻轻的卞和如果死了,留下的又是一家孤儿寡母,这家人就没有指望了……

刑场上已经挤了很多人,场子的一头有座高台,旁边有棵大树,树上一丈多高的地方,吊着一根绞绳,它像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随时准备吞食人的生命。执刑的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看上去十分健壮,可面容却不像人们形容的凶神恶煞,倒是一副随和的样子。这有点太煞风景,人们总觉着,既然是杀人的场面,总该有点肃杀、威风才够刺激。不过,既然是绞刑,用不着挥大刀,只须拉拉绳头而已。所以妇孺、孩子们也不会感到太吓人的。

族长来了,引起了一阵轰动,大多数人都向老爷子鞠躬,点头哈腰。老头子身体壮实,一脸冰霜似的大踏步向台上走去,走到树下,竟伸出手来,拍了一下执刑人的肩头,那人受宠若惊似的连忙鞠躬。

雎邑令来了,人群安静下来,他昂首阔步登上台去,见了族长也弯腰低头,表示恭敬。族长并不领情,用鼻孔狠狠地哼了一声。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到太阳,谁也不知道是否到了正午。但犯人被带来了,人群骚动起来,因为犯人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一眼所见几乎只是一副骨架,像一具灯笼筐子,只见筋骨不见肉,引起了不少人的叹息。而那一只光秃秃的腿杆,少了一只脚,甚至还有血迹,更多的人流露出了同情,妇道人家止不住地抹着眼泪……

雎邑令不时地望着天空,但天上浓云密布,总不见太阳露脸,他反复看了多次,才大声说:“时间已到,行刑!”

族长扬了扬手,说:“慢来。这天上没有太阳,你如何晓得到了正午?”

雎邑令:“官府有刻漏,老人家是不是要看看?”

族长辛辣地说:“你这个官,当的可真够份的!”

雎邑令并不多言,喝道:“行刑!”

执刑的人便走上前去,把绳索套在卞和的脖子上,拉着绳头,猛然用力拉起来……

女人们一声惊叫,纷纷捂住了双眼……

猛然,“嘣”的一声,绳索断了,卞和从半空摔了下来,昏迷过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卞崇禹见断了绳索,十分诧异,三步两步下了高台,从树下捡起绳索,仔细地观察。绞绳是新的,而且在此前他亲自做过检查,断脱的地方亦参差不齐,表明无人做手脚。可是,它怎么会断呢……

族长走了过来,他也看了看绳索,然后冲着卞崇禹说:“大人,老头子说过,办事不能过了分,不可违了天意,你没看看,难道这不是天意吗?”

崇禹一惊,无语以对。

族长又道:“大人为何不说话?你还想怎么着?”

雎邑令摇了摇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依理说,犯人骨瘦如柴,最多不过百多斤,而刚制的新绳至少承重千斤,偏偏承受不了一个卞和,难道真是天意?难道卞和命不该绝?

族长大声喊了起来:“卞家的人呢?快把卞和抬回家去,安排后事吧!”

卞和的母亲和妻子即刻围了上来,几个佣人七手八脚把卞和扶上担架,准备抬回家去。

崇禹喝道:“慢来……”

众人一惊。

族长一把拉住了雎邑令,冷冷地问道:“大人,你想怎么样?”

崇禹忙答:“他是犯人,不能回家!”

族长:“谁是犯人?他已被你判处死刑,而且已经行刑了。眼下他已是个没有了生命的人,还算什么犯人?天底下有死了的人还要治罪的道理吗?”

崇禹:“可是,他,并没有死。”

族长:“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一个人又能死得几回?你已经将他处死了,他也已死了一回,还能再死一回?”

崇禹:“可是……”

族长:“可是啥呢?今日场上,成千上万的百姓,都亲眼看见你处死了卞和,这已是如山的铁证,你还想再杀一个卞和?”

崇禹实在无言以对,他清楚地知道,族长在当地影响力远远超过他一个地方官,真可谓一呼百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声号令,全雎山男女老少,没有人不听,自己实在无力抗衡。但他实在不明白,崭新的绞索为什么突然会断?他只能张口结舌,自言自语:“这,这,这……”

族长却冷冷一笑,说:“大人是否怀疑绞索被作了手脚?何不套在自己颈上,让小老儿拉住绳头,亲自试上一试……”

崇禹顿时失色,急得双手乱摇,忙说:“老人家何必如此……”

族长笑道:“这是天意,天意啊!”

卞和终于回到了家中,绞索也成了千古之谜。

转眼间入了冬。然而雎山卞家湾被群山环抱,并无多少寒意。树上的叶绿意未尽,反倒染了许多金黄、橙红和紫色,显得五色缤纷,更加绚丽。

卞和又经历了一番生死较量,从死亡的边沿上拉了回来,在一家人的精心呵护下,渐渐恢复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阳一闪现在山头,就给山川大地送来了暖意。刚出土的麦苗,顶着晶莹的露珠,闪着耀眼的光辉。田地上还弥散着淡淡的轻雾,山上山下被季节染成了几种不同的颜色。山顶上因一场小雪,染成了银白,半山是红黄色,而到了山脚,却是青、红、绿、绿、黄、紫五色杂陈,构成了一幅独特的初冬图。

卞和一家人起了个大早,按照母亲的吩咐,要去族长家感谢族长的关怀和照顾,甚至是救命之恩。于是,当太阳爬到一竹竿高的时候,夫人领着儿子、儿媳,走出了家门。

族长的家大约一里多路,而初冬时分,天气暖和,一家人走得十分惬意,卞和从未体验过一家人如此和融团聚的天伦之乐。尽管一条腿走起来很吃力,但心情却格外地好。

族长的家是一片极大的院落。当年父亲说过,卞姓家族自昭王时,就已有一分支在雎山定居,两百多年来,数代繁衍,人口已经很多了,几乎在很多村落中都有卞姓人家,并且谱系未乱。按照族谱,族长就是辈分最高的长辈,就连卞和也应称作祖父。

走进院门,就有几个佣人迎了出来,很快又出来几个婆婆、媳妇和少年,卞和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微笑,唯有母亲不停地打着招呼,告诉卞和该叫一声什么,卞和也只得一一鞠躬,随声附和地叫着。

族长迎出来了。他红光满面,雪白的胡须随着笑声而抖动。母亲拉着儿子、媳妇一齐跪倒在他面前,说:“给老人家请安!”族长急忙搀扶起卞和,几个女人走上前来,搀扶起夫人和卞和的妻儿,一齐走进大厅。夫人又要向族长跪拜,却被他拦住了,并说:“侄媳何必如此?老头子可不喜欢那么多的礼节。免了吧!”

夫人忙说:“多亏叔祖关照和儿,侄媳理当叩谢!”

族长笑了笑:“要说谢,老头子要谢你,因为你为卞家养了个好后代!”

卞和连忙施礼,说:“叔祖,孙儿成事不足,有损卞家名声,您老不予责怪,孙儿已感有愧,怎敢受您的赞誉?”

族长:“娃儿的话说远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头子我不是糊涂人。上至你父之父,下至卞和娃儿,我都深知你们的为人,不定何日,卞家因你而会名传千古呢!”

卞和:“孙儿连累老母受罪,更让叔祖费心,实在无地自容。若无叔祖再造之恩,卞和何以能有今日?”

族长:“如此,你要感谢你的母亲了。和氏堪称卞家贞洁、贤德之妇,他日尔若有成,定要为你母亲扬名于后!”

卞和:“谢叔祖指点!”

族长捋了捋长须,说:“早年,老祖宗在荆山得过玛瑙石,今日卞和又要献宝玉,是给我卞家长脸。如今虽说无人识得,但总会有一天为人所知。所以说老头子能尽点力,也是应当的。可笑崇禹那个蠢东西,至今还不知那绳子秘窍在哪里!”

和夫人不解,问道:“老叔的意思……”

族长哈哈大笑:“他怎知我卞家上下、老少都是一条心呢?哈哈……”

家人走来,向族长说:“老爷,家宴已备,请老爷及宾客入席。”

夫人忙道:“叔父,晚辈不敢讨扰。”

族长:“老头子正想与卞和说几句话,你就不要推辞了!”

夫人不好再说了。正待入席,又见家人走来,说:“禀老夫人,家里来了许多贵客。”

族长惊道:“这是哪来的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夫人也茫然,说:“侄媳不知,是不是和儿结交的朋友?”

卞和:“孩儿交结甚少,也不知来者何人?”

夫人:“叔公,侄媳只得告退了。”

族长叹了口气:“唉,实指望与你一家人聚一聚,给和儿压压惊,不想如此不巧。看来老头子留不住你们了。”

卞和:“孙儿改天再给叔祖赔罪……”

一家人赶回府中,却见门前果然停着车马,房前屋后也有不少牛羊,几个山里打扮的人,正在把一袋袋粮食卸下车来。卞和分开众人,向院内走去,却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两人一见,顿时都瞪大了双眼,相视片刻,突然同时惊呼:

“楚山石!”

“卞和!”

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进得大厅,楚山石见到卞母,倒地便拜。

夫人大吃一惊!忙问:“和儿,这位是何人?”

卞和忙答:“此乃荆山隐士楚山石,曾向母亲提及,即昔年欧古峥大夫,为卞和忘年至交。”

夫人慌忙命卞和搀扶,并深施一礼,说:“原来是恩人到了,老婆子该向你拜谢才是!”

楚山石:“在下与卞和情同手足,犹如兄弟,自当以晚辈之礼。”

夫人:“先生曾救我儿一命,恩同再造,卞家没齿难忘……”

楚山石:“老夫人千万莫如此说,卞和乃当世人杰,我等相见恨晚。”

卞和:“卞和承前辈关照,至今犹在昨日,不想你还亲来相探。”

楚山石:“还不是想你了!当年一别,在下无时不挂记于怀,后来听说你受了刖刑,令吾数日寝食皆废。不久前又听说再受一场磨难,幸得贵人相助,方保平安。在下匆匆赶来,以表相慰,钦佩之心。”

卞和:“谢前辈厚意!”

楚山石:“你我兄弟之情,方才我也拜过老母,你就不可再以前辈而称了,岂不更为亲切?”

卞和正欲分辩,走进一个仆人,向楚山石说:“老爷,东西卸完,不知搬向何处,请老爷示下。”

楚山石转向卞和:“小兄弟,你看可装在何处?”

卞和惊道:“前辈这是何意?”

楚山石:“兄弟,怎么我的话未落音,又称起‘前辈’了?”

夫人忙道:“先生之意,实在折煞老身,吾儿恐不敢受。”

楚山石:“在下今生有卞和为兄弟,足矣!为表寸心,今特带来稻谷十石,以为吾弟疗伤,并助他日用度。还望老母及兄弟万匆推辞!”

卞和大惊,说:“如此……卞和无地自容了!”

夫人忙道:“先生,万万使不得……”

楚山石笑道:“兄弟不必惊慌,老人家也不必着急。在下为人,贤弟已了然于胸。今日之举,一乃为认亲之礼,二者也实为荆楚。兄弟献璞而不献玉,他日必有重重之险,万死之难,乃至倾家荡产,殃及家人。其灾其祸恐难料及。尚不知须多少年月,淌多少血泪汗水,在下所付,与兄弟相比,实乃万不及一。况在下敬重者,是兄弟凛然正气,宁为真理粉身碎骨,不为利益而失去做人之志。实为千古一人,天下难寻。故而我在世一日,便尽一份心力,望老人家及兄弟莫屈了在下之意!”

夫人听后,垂下泪来,无言以对。

卞和紧紧拉住了楚山石,久久无语。

片刻后,楚山石又道:“据在下获悉,我楚又有变故,特来告知贤弟!”

卞和忙道:“快快请讲。”

楚山石:“自兄弟献宝之后,蚡冒已故,其弟熊通杀其侄而代立。今楚国在若敖氏兄弟把持下,推行新政,看来将有一场巨变了……”

卞和:“依兄台之言,新主即位,小弟当再度献璞!”

楚山石:“且慢!熊通为人、治国之道均尚待观察,吾弟万不可再遇蚡冒等有眼无珠之辈。”

卞和:“依兄之见,小弟又该如何呢?”

楚山石:“贤弟好好疗伤,若干年后再寻时机。为兄不日将去峡江,探望小弟曲江岫,就此告别了!”

然而,卞和从此还有更难走的路,更大的磨难和生命的挑战!他能走到最后吗?他能实现几代人的强国之梦吗……

第十章 熊通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