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渠封中子挚红为鄂王,挚红自幼恰如同其父,胸怀大志,又生得如同父亲一样的个性,好斗,喜胜,又爱别出心裁。可惜幼时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虽有一番雄心,却无缘驰骋沙场,空有一腔热血。自封了鄂王,急急前往鄂地,就鄂王位。
原来,早在殷商时,鄂已是南方大国。商王封鄂君为伯,位列诸侯之首。纣王时位列三公,却被奸人所陷,怒触炮格,尸骨成灰。武王伐纣,念及鄂侯忠正,并为朝廷贡献铜、谷、丝帛,保留其国,世代相袭。熊渠伐扬越,顺手牵羊地攻打鄂国,鄂主盼朝廷救兵不到,只得与熊渠城下为盟,永做属国。今突然来了个“鄂王”,倒把鄂主惊得目瞪口呆!
议事大殿,早已聚集着文武百官,整个殿堂,如同有人在鸦雀窝中捣了一竹竿,喧哗一片。其中不乏慷慨陈词的、奋力抗争的,出谋献策、摇头长叹的,熙熙攘攘,如汤鼎沸。鄂侯满脸阴沉,半晌未语。
突然,侍者宣道:“鄂王驾到!”
众臣徒然一惊!刹那间山空林静,万赖无声。鄂侯突然暴出了一声:“接驾!”
挚红含笑跨入大殿,众臣更加惊诧。原来他们眼前分明又活脱脱地又出现了一个当年的熊渠!那高大的身躯,浑身都透着刚毅和不屈,稳重而深沉。然而却瘸着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令人又生悲悯之心。鄂侯只得率群臣俯首,如同迎见天子般高呼:“恭迎鄂王大驾!”
鄂王笑容可鞠,看上去似乎不是称王,而是来做客的。开口便说:“众卿不必这么拘泥。我们楚人从来不像天朝讲那么多规距、礼仪的!”
众人尽管十分愕然,依然只敢匍伏在地,高呼:“恭迎大王!”
挚红不再多言,拖着一条瘸腿,几步跨上玉阶,坐在鄂侯的宝座上,弹了弹衣冠。方才又说:“本王发现,你们给周天子当奴才当久了,时时处处都脱不去那一身的媚骨味!”
鄂侯忙说:“大王禀承其父,有超世脱俗的风骨,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呢?”
挚红冷冷地说:“鄂侯也不必过誉。看来天下不知楚人的太多!或称蛮夷,或曰化外。本王就要让天下尽知楚人!”
众臣见“鄂王”瘸着一条腿,全然没有王者的威仪,说出话来却不乏夺人之势。窃窃私议:“这个‘鄂王’,还不如叫个‘瘸王呢!’”
鄂侯只当未听见,依然恭谨地答道:“愿听大王差遣。”
挚红:“鄂侯不必过谦。本王来鄂,用我们楚人的一句话,可不是来‘赶雀夺窝’的。你做你的鄂侯,掌管你的国事。本王另建鄂王宫,只做我的鄂王!不过是借贵处一方宝地,习六韬三略、研治国平天下之学,他日观政中原,去会会那个周天子而已!”
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这个“瘸王”原来并不是想来谋其国,据其位,而是具有更大的野心。于是纷纷赞道:“大王如此雄心,可钦可敬!”
挚红笑道:“本王可不喜听你们的恭维。即日起,本王即改名驭方,你们也各司其职。要和四夷、重农耕、拓矿业、强武备,使鄂国更加强盛起来,像我荆楚一样,岿然屹立于天下诸侯之林!”
众人被这几句话说得云天雾地,这个“瘸王”到底想干什么呢?
见众皆茫然,他哈哈一笑,又说:“当今世道,弱小了是要被欺负的!鄂国得天独厚,既有丰富的物产,又据长江天堑,良田沃土,富甲天下!这么好的地方却千百年来屈人膝下,受人凌辱!所以要强国,要强民,使天下诸侯和朝廷不敢小觊!”
短短数语,却使鄂国君臣耳目一新!鄂立国数百年,都是寄人篱下,为人臣僚。纣王时位居三公,依然岁岁贡赋,年年朝贺,最终鄂侯碰死炮格,尸骨难存。武王封侯,视鄂为蛮夷,位不过侯爵。金铜、银玉,少不得还要孝敬天子。偏鄂君爱民如子,虽也满腹经纶,不愿看到生灵涂炭。熊渠伐鄂,天子不发一卒救兵,更使鄂君如骨梗在喉。这几句话,自然也使他深有所感。
鄂侯开始对这个“驭方”刮目相看。
也许楚人生在山野,根本无法与文明世界接轨,既不知天朝礼仪,更不懂王者的规范。这个“鄂王”丝毫没有一点“王气”。自王宫落成,便独处深宫,每日手不释卷,研读《兵法》及《六韬》《三略》。或训练三千兵卒,操演兵阵。偶而出宫,多以劝导农耕或习冶炼、铸造,访贤者、耆老。完全是个平民学者之风。鄂侯则采纳鄂王的意见,对周边四夷采取了扶持农耕,劝其定居、友好相处的政策。
周夷王三十五年(公元前868年),这个称了五年“鄂王”的驭方,果不失言,从未干预鄂国之政。反之,周边四夷骚扰边民的事端少了,很多游猎的部落定居下来,从事农耕,渐渐地服从鄂主的统辖。而鄂国的疆域在也无声中,不断扩大,年年丰收,税赋日增,国势渐强,这使鄂侯感到十分欣慰。
鄂国地处江南,北有徐夷,淮夷,南有广伐、南国,西有扬越、濮人,东有东国、东夷。处在四夷之中。而四夷大多还处在部落时期。他们的先祖,也都与越人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有的则为越人的分支。文身断发,渔猎为生,勇猛好斗。鄂人立国后,逐渐影响了一些部族,开始定居。但许多部落仍有猎头的习俗,相互攻伐,常常侵扰鄂境,鄂侯多次出兵,难见成效,故而常以为忧。不想这个“瘸王”来鄂数年,不曾用一兵一卒,反而四境安宁,人民乐业了。
江南的早春,最早显现的是垂柳。一身柔骨,绿丝千条,随风而舞,阿娜多姿。随之桃花开了,桃红柳绿,碧树芳草装点着鄂国的山山水水。鄂国的君臣无不欢欣地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春天却是鄂王驭方最思念家乡的日子。他不爱桃红柳绿,柳太弱,桃太艳。他喜爱的是荆山的重峻。而且家乡的春天最美最壮观的是漫山遍野的紫荆花,那高达十余丈的大乔木,春天到来时满树皆花,紫红紫红,装点着无数的山峰、河谷,整个荆山都成了紫红色的海洋,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壮观!而每当紫荆花开的时候,也正是垦荒种地,整田插秧的季节。大山深处的山民们,开垦出大片的荒山,砍倒荆棘杂灌,顺着山坡,卷成一条枝叶、藤木组成的长龙,当点燃火种,片刻间变成了火龙。人们围着它,挥舞着砍刀、锄头,唱起了高亢的山歌,跳起了泼辣、奔放的荆山舞,祈祷着今年的丰收……
驭方幼时染疾,体质很差,后又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成了终生的残疾。于是他自恨不能像父辈一样战场临敌,建功立业,便苦读经史。封王后又攻读兵法,希望有一天能决胜千里,做一个像父辈一样,留名千古的人。
鄂王宫并不豪华,但有许多楚地之风,栽植着樟、楠、梓、栲等荆山特有的林木。还有几间楚地茅棚和民居。特别是有几株高大的紫荆,花开正浓,茅棚紧依在树下一座小小的冈丘,散发出浓郁的楚乡风情,恰恰成了驭方留恋之地。每当春来,他便独自来此流连数日。正当他怀着思乡之情,独自惆怅之时,侍卫禀报:“鄂侯带领群臣,要拜见大王。”
驭方不耐烦地应了声:“不是说十天一参拜吗?今日是第几天?”
侍卫:“不过五日。”
驭方:“那就请他们回吧。”
侍卫:“不过今日,好像有要事相商。来了很多人……”
驭方:“如此,宣到偏殿吧。”
鄂侯领着众臣,来到偏殿,侍卫便高声喝道:“鄂王驾到!”
众人参拜毕。驭方忙问道:“众卿今日有何事相商?”
鄂侯躬身说:“大王居鄂数年,托您的福,鄂国四境平安,年年丰收,国势大增。而吾王却累居深宫,受寂莫之苦,怀思乡之情,实在是臣之罪也。故而臣等近寻得美女百名,珠玉百斛,以表臣等感念之情,以奉我主!”
驭方听到这里,立即正色说:“贤君说哪里话来?鄂国四邻相安,国势渐强,是君侯与众臣勤政爱民、治国有方所致,与孤王有何干系呢?”
大臣忙答:“我等皆承王之教诲,又得王教化四邻,劝导农耕,才有今日万象更新,当然都是托吾王之福!所以,望吾主莫负臣等一番心意!”
驭方长叹一声,说:“看来,你们还是不知楚人啊!昔我先祖熊绎筚路蓝缕,辟于荆山,荆棘作城,泥土为墙,猴毛黄草以蔽风雨。数十年后才略有有改变,家臣干茂建言要提高一些活条件。绎祖说:尧有天下,饭用土碗,饮用竹勺,所以诸侯归心。尧让位于舜,始做食器,折木而裁,琉朱彩漆,诸侯以为奢,不服之国十三。禹临天下,做祭器,墨漆其外,朱画其内,缋帛为茵,觞酌有彩,樽俎有饰,国之不服者三十三!古之圣贤尚且如此,而况楚人呢?孤王居于王宫大殿,身边有武士千人,佣仆百人,还不够侈奢吗?再以美女百名,与商纣何异?所以请你们收回吧,孤王万不可受!”
众臣听得这话,紛纷力劝,但驭方坚持不受。
鄂侯回到侯府,陷入了深思。原来,自熊渠伐鄂,他一直对楚存有怨愤之心。只是关系大局,他深藏不露。不料凭空又来了个瘸子鄂王,他曾几度试图寻仇,偏又顾及楚人势大,只得隐忍,却在鄂王身边安插亲信作为内线,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寻机刺杀,以泄心头之恨。但这个瘸子每每以自己的行为,感化他人、教育他人,让人看到楚人伟大的一面。如此一来,反倒使他受到深深的感触,由仇视渐渐转化成了崇敬。
不久,鄂侯终因年老体衰,心力交瘁而病倒了。毕竟他已八十多岁高龄,在一病不起的卧榻之上,一生的曲折尽皆浮在眼前。昔年,位居三公的先祖怒触炮烙,纣王要夺取封爵,全家老幼皆押解朝歌,亏了老相比干力谏,方才延下家族一脉。武王克商,得以再封鄂侯,却依然年年贡赋,岁岁朝贺,受尽了阶下之辱,榨尽了尽脂民膏,却没有換来朝廷半点封赏,更没換来一卒救国之兵!他一声长叹!一百六十余年了,鄂国经历了一代又一代,虽说日产万金,良田万顷,却依然贫弱!自来了这个残着一条腿的鄂王,数年之间,既未发过一声号令,也未亲临朝政,更未向鄂人索取一分一文,反使鄂四境安宁,国势日增,这是为何呢?
看来楚人定有一种精神,正如那“瘸王”所说,他们是筚路蓝缕,艰苦卓绝、不屈不饶的奋斗精神,这才是治国之宝。有了这种精神,作为民族之魂,才是不可战胜的,未来的楚国一定会更加强大,他们的文明也会与世长存!
突然,家臣禀报:“鄂王来访!”
鄂侯为王一振!他万不曾料到,这个“瘸王”会来探视!慌忙间正要披衣而起,驭方已拖着瘸腿走进门来,双手按住了鄂侯,说:“老君侯何必拘礼?孤王听说贤君染恙,未曾探视,还望海涵呢!”
鄂侯忙答:“岂敢,岂敢!劳吾王大驾,小侯愧不敢当!”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孤王带来荆山党参、虫草、天麻、首乌,请君侯收下。可惜孤家不懂医术,不知可用否?”
“大王如此眷顾小侯,实在令小侯感激不尽!”
“君侯乃天下名士,知兵法,通方略,孤王仰慕得很呢!”
“惭愧!数代苦心经营,不及吾王数年,还谈何通晓方略?”
“贤君不必过谦。当年吾父就钦佩君侯布阵严谨,调兵有方,孤王至今难忘。”
“先王天下豪杰,轰轰烈烈,小侯深感敬佩。如今小侯已年愈八十,恐在世不久了,有一言要进献吾王,可惜没有机会与君长叙。不知王能听小侯几句话吗?”
“孤王今天来,正是要听君侯教诲呢!当洗耳恭听。”
“吾王不是要观政中原吗?不知将以何为?”
驭方沉思片刻,又说:“先祖鬵熊,曾为文武之师。武王伐纣,楚人率族会于孟津,战于朝歌。到头来封为子爵,封地荆山,蛮荒之地,不过五十里。而昭王南征,楚师折兵三万!孤的伯父魂断江汉,骨埋异乡,如此往事,叫孤王寝食难安。不知何日方出这口恶气?”
鄂侯:“俗话说,成事者当顺天时而动。何谓天时?民心民意啊!而今天朝民心未散,诸侯拥载,虽已非如日中天,却依然骄阳似火。所以尚须待时而动。”
“可惜孤王己年近半百,恐今世无望,抱恨终生了!”
“君王何必自弃?依小侯看来,夕阳西下之时,并非遥不可待。”
驭方为之一振,忙说:“请君侯教我。”
鄂侯淡然一笑:“自孝王篡政,夷王复仇,王权已被鲜血染红。礼、义、忠、信不存,诸侯做大,天朝如坐危卵,大乱已萌了。”
“如此说来,孤王当何以作为呢?”
“天朝北有犬戎、严狁、东有徐淮之夷、南有荆楚杨越,西有巴蜀嬊濮。可谓四面临敌。故而天子以藩屏周,分封诸侯。假若诸侯做大,各自为政,王权则如同虚设了。君若北合严狁,东联徐淮,荆楚自西南挺入中原,王提一旅之师,乘虚而直捣镐京,此为南北夹击,成周就危在旦夕了!”
驭方顿如醍醐灌顶,猛然一醒,大喜而说:“谢老君侯!驭方承教了!”
鄂侯淡然,轻声又道:“此为战略之策,只恐有战术之误,否则尽毁一旦,死无葬身之地了!”
驭方拱身一揖:“谨承教!”
公元前867年,鄂侯临终将国事托于鄂王,瞑目而逝,驭方领鄂君权,成为鄂国真正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