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珍坐在书斋里,聚精会神地看着马向真写的《世事实录》。这是用毛笔正楷写的,她有些地方完全看不懂,马向真就像对待小学生一样,不厌其详地向她解释。
杜丽珍一边读,一边觉得人生之难测。如果在半个月前,有人预言她有一天,安闲地坐在一位虔诚的穆斯林的书斋里阅读《古兰经》和《世事实录》,那她准会认为这个预言者是个疯子。
这的确是命运之神的奇妙安排,就像一块天外殒石,打落地上是必然的,是打进池塘、打进深山、打进沙漠、打进海洋或是打在某个人的头上,那就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了!只要少一个或多一个环节,生活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杜丽珍不管有了多么复杂多变的经历,对目前已经确定的处境,仍觉得有一种荒诞的意味,好像不是真的!
院子里已是盎然的春色,温馨的南风正带着山林的清气从窗口吹进书斋,燕子在院中来往翔掠,金黄色的迎春花的柔条间溢满了小鸟呢喃的繁音,桃枝已经冒出了红色的嫩苞,期待着从远方走来的汹汹春色。
杜丽珍走神了,她望着窗外,目光漠然,眼前却晃动着石窝山的影子。她忘不了那个两公尺见方的石洞,她仍然猜不出那一声远一声近的枪响的真情;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那山洞中的一夜的惊悸真感重又向她袭来,似乎在向她展露一个极其复杂的隐秘的启示。
她那已经追忆不起来的吕杰人从瞎眼算命先生那里得到的箴言,反而以可怕的清晰记了起来:
一生做事似飘蓬,
东奔西走何日停。
此时深想,反能附会出一番深意。
“正梅!你好像正想什么?今天天气真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马向真的声音很低,却圆润而又清晰,深含抚爱的语调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正在继续写他的《世事实录》,杜丽珍的一切活动仍在他的视线之内。
杜丽珍还不习惯“正梅”这个名字,有时老人唤她数声,她才回味过来。她顺从地站起来,带有几分歉意地说:
“好吧!阿爸!我大概不是个好学生,老走神。”
“是我写得枯燥,不能吸引你。”
“不是,……是我不太知道那时的情况!”
“等我写完这一卷,我就说给你听。”
他们走出庭院,聋哑的老兵向他们额首致意,并用手势询问主人回不回来吃午饭。马向真进山,有时中午是不回来的。
马向真向他示意他们不会走出很远。
庭院极为整洁,表现了回民爱卫生的习惯。院中种了各种花草,巨大的葡萄架占去庭院的四分之一;几株沿院墙而生的杓杞,从支架上垂挂下修剪过的枝条,缓缓地摇动着;两株高大的枝叶浓密的广玉兰,雍容、傲岸地挺立着,仿佛告诉主人,再有两个月的时间,它就会把乳白色的大如茶杯的花朵奉献给他们。
“女儿!咱们走远还是走近?”
老人挽着杜丽珍的左臂,互相搀扶着,走出院外。
“走远走近我都行!”杜丽珍顺从地说,“女儿什么大山大河都过了,戈壁沙漠也过了,这些日子我的体力完全恢复了!”
“那么,咱们应该走远一点!”
“爸爸今天不想写了?”
“我希望跟你多呆一会儿,”老人温和地说,“等到环境安静了,爸爸带你到西宁,看看最大的清真寺。”
杜丽珍未解老人的心意,她看过的寺庙已是不下数十了,顺嘴回答道:
“我希望爸爸能看看大别山的金刚台,……我的家就在……”杜丽珍猛然打住了,她发现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绝望的神情,她不敢再讲原来的家了,而且对清真寺如此淡漠,已是近似亵渎了。”
“你看,祁连山的雪峰有多么高!”
“是的!”杜丽珍又感到老人的执拗,甚至有一种变态心理,他是立志在短期内,就把她改造成一个真正的穆斯林和一个真正的女儿。
这种近似疯狂的热情,如此强烈,使杜丽珍既敬畏又胆怯,他是决心让她忘掉从前的一切,脱胎换骨,老人在其他方面是完全通情达理的,只有这一点绝不通融。
一阵长久的沉默。
杜丽珍知道,跟老人谈话,一不能提红军西路军,二不能提大别山她的家!最初,他允许说几句,后来,他要把她从过去的漩涡中拽出来。
“女儿,你是真主赐给我的,今生,你不要离开我!”
“爸爸,……我愿意侍奉你的晚年,我是红军总医院的护士长……”
不小心,又触到了老人的疼处,她急忙收住了口。
大西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但它终于降临了。
温软的南风从南山的丛林中徐徐吹来,带着融雪后的微寒,冷龙岭的雪峰仿佛变暗了,山腰部的积雪上出现了斑驳的黑块,马营河里橄榄绿色的雪化水,淙淙流向干涸的田野,僵冷的大地复活了,枯黄的山坡披上一层绿,骨瘦如柴的牛群在山坡上散开,发出欢快的哞鸣,羊群像撕碎的白云,在山坡上移动。远处,隐隐传来悠扬的歌声。
灿烂的阳光在山野间流泻,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像袅袅的轻烟。
杜丽珍早已失去了那巨大的狗皮帽子,绸制的嵌着金边的黑色盖头,在春风里飘拂,上面绣着野百合花的图案。她应该戴绿色的,那是未婚姑娘的饰品。但是,战乱之中,义母没有留下姑娘时的用品。
马向真穿着藏青色的准白,这准白是近似汉族的长袍,头缠雪白的达斯达尔,而不是平时戴的那种白色号帽。这种缠巾是在清真寺作礼拜时的一种庄重的头饰,类似汉族的礼服礼帽。
杜丽珍不明白爸爸今天为什么修饰得如此严整。
她还发现爸爸换下了冬天穿的麦斯海(皮袜子),穿上了灰色的布袜子,好像作长途旅行。
大地在甜甜地温馨地笑着,云雀在高空唱着春之颂歌。此时环顾茫茫群山,不能不心扉顿开,胸怀酣畅,野草的芬芳气息泉水似地浸入肺腑。
脚下的金雀花和窈窕的飞燕草,各自临风搔首,摇曳弄姿。几株高大的山毛榉和赤杨把它的树冠推上高空,拦阻飞动的流云。啄木鸟“梆梆”的叩击声,像报平安的守更人的木梆一样,宣告这是一个和平宁静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充满着勃勃生机。
这对刚刚死里逃生的杜丽珍来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一种微妙的惆怅和忧郁在她心头荡漾: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的那些战友们呢?她的心又沉入漫长的往事回忆之中……
马向真引领她慢慢地走上了高坡,向远望去,平静宁谧的群山展接天际,南望祁连,雪峰高耸奇绝,伸展到看不见的远方。
山间的一切景物,树林,花草,陡崖,乃至天空的雄鹰,都引起杜丽珍对大别山的联想。
天空蔚蓝,有几朵白云在高空飘浮。大自然并不因人间发生的悲剧而有所改变,远处的迤逦的山峰像是从远方赶来团聚。向北望去,大漠像黄澄澄的大海,苍凉广袤,空旷,仪态漠然地尽人俯视。然而,杜丽珍却又看到李月仙紧紧抱住吕杰人的情景……
杜丽珍急忙收回目光,山下的树丛中有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屯隐现在她眼前。
清真寺的仙桃似的圆顶高踞在村屋之上,那里已经升起午饭时的缕缕炊烟。
“爸爸,那里有人家!”
“那是个村屯,叫三溪湾!……这里人家都很富裕,有的人家编织红柳筐篮,有的人家擀毡,有的人家鞣制毛皮,都是工艺人家……”
“我们大别山(她又犯忌了)也有编柳条筐的。只是擀毡和鞣制毛皮的我没见过。”
“去吧!咱们去看看吧!”
“来不及回家吃午饭了吧?”
“没有关系,会有人家招待我们的!”
不等杜丽珍应允,老人就率先向村屯走去。他们跟见到的村民都互道“撒拉姆”。这是“你好”“平安”的问候。一片淳朴之风扑面而来。
他们先看了擀毡,这毡是高寒地带的必须物品,毡分春毛毡、沙毡和绵毡,其中以春毛毡和绵毡最佳,因为沙毡是山羊毛制的,绵毡则是绵羊毛制的,柔软、舒适、匀称、洁净。通常有四六毡(即宽四尺长六尺)、五七毡、单人毡和伊斯兰教作礼拜时用的拜毡。他们还会擀制毡帽、毡鞋、毡靴……
他们又去看鞣皮。先用钝刀把皮板上的残肉和油脂铲净,再把皮浸泡在水里,这里有狗皮、羊皮、狼皮、狐狸皮……浸泡之后,在温热水中刷洗,再在硝水中过滤,然后经过下皮、翻缸、起缸、晒皮、喷水、钝刀铲软、快刀铲光、除灰等十八道工序。
杜丽珍受不了制革作坊的臭味恶味,呃呃欲呕,但她强忍住,随同老人看完,正是晌午时分,他们向清真寺走去。
“正梅,你知道一个穆斯林,每日要做五次礼拜吗?晨、晌、晡、昏、宵,今天是星期五,是主麻拜(也叫聚礼)的日子,咱们去做礼拜吧?”
杜丽珍只能点头应允。
他们看见村民们都穿着整洁的服装走进清真寺去。
“爸爸,我恐怕要失礼的!”杜丽珍畏怯地说。
“你跟着我做就是了。”老人停在寺门,对身边的杜丽珍说,“你看,这里虽然是山村小寺,它的神圣是一样的,这门的对联是跟西宁东关清真寺一样的:
日非真不耀,月非真不明,至教不真,不能万古;
天得一以晴,地得一以静,圣人得一,以参三才。
这个乡村小寺已经站满了人,礼拜还没有开始。
老人对杜丽珍说:“法蒂梅……”
杜丽珍吓了一跳,仿佛这声音是从天上来的,她对这个名字太陌生了。
“你面向的壁龛,那就是麦加克尔白。”
“麦加我知道,那是圣地。”
“克尔白就是麦加圣地中的一座立体方形的石殿,也叫天房。礼拜有七个顺序,必须依次完成,你要跟着我做。第一,双手举于头的两旁,口诵‘真主至大’;第二,端立,置右手于左手上,口诵《古兰经》前章;第三,鞠躬,双手捉膝,行鞠躬礼;第四,直立,抬起双手,口诵‘赞颂主者,主必闻之’;第五,跪下,两手掌附地,叩首到鼻尖触地;第六,跪坐;第七,第二次叩首……”
这时伊玛目(主持礼拜者)已经站在众人的前列。
杜丽珍第一次对着麦加克尔白口念“真主至大”,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杜丽珍几乎失去知觉地机械地跟着伊玛目做完了所有的动作,两手老是痉挛不止,她昏迷不醒,只觉得身处另外一个世界,心灵仿佛被涤罪之净火焚化了,脸色苍白,精疲力竭,不知是上升还是下沉。……这种恍惚感,直到马向真挽起她的左臂,轻声说:“走吧,女儿。”她才清醒过来。
他们走出教堂,四月的阳光已经炽热地炫目地照射着这个古朴的屯庄……
马向真总是避开杜丽珍的目光,免得审视自己创造的奇迹而受到太大的震动,他顺理成章地为真主创造了一个新的穆斯林。
“女儿,饿了吧?所有大门都是对我们敞开的。”
“爸爸,我一点也不饿。”杜丽珍不敢说她参观鞣皮作坊时已是不断翻胃,“我想找个树荫坐会儿!”
她的确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下,舒散一下奔放过于猛烈的激情,……不知为什么,觉得病了似地周身疲累不堪。
他们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落坐,草丛已经绿了,其中有几棵蒲公英,嫩黄的花向着杜丽珍微笑。
杜丽珍不知为什么老是想哭,她内心里漾起阵阵伤疼,就像一个出嫁的姑娘,不得不遵从父母的意愿登上花轿一样。
父母之命是不可违抗的,她不能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礼拜的事实也是不容反悔的,她已经跪在真主面前,发誓至诚不二了。
她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她有一种“失身”的感觉。
她意识到,她从清真寺出来,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个礼拜五的正午的阳光像一把闪光的宝剑,把她的一生斩为两截。
她记起,她向着麦加克尔白跪拜的时候,不知从何方有一道太阳光强劲地投射到她的眼前,在那光流中她听到一个声音:“真主至大,……赞颂主者,主必闻之。……我信真主,至诚不二……”这声音热切、昂奋、悠远,在高大穹窿中震颤回荡。她不知道这是众人的声音、义父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她只知道她的心头一阵飓风吹过,全身如树叶簌簌发抖,其声清晰可闻,她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知道从此之后,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生活为她翻开了新的篇章。她不能放声大哭,开始她仰脸向上,不让盈眶的泪水流下,但泪水无法回流,反如涌泉奔突;她猛然把头一低,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涌出。
马向真绝不安慰她,也不埋怨她,受埋怨的应该是他自己,他把这个悲苦无告的落难的姑娘拉拽得太猛了!“真主!原谅我的自私吧!我拯救一个灵魂,必须毁灭一个灵魂!”他喃喃着,等待着,看着姑娘抽搐的双肩,就像审视着自己创造的奇迹,看着一个灵魂在阵痛中诞生,另一个灵魂在剧痛中惨死。
前者是善,后者是恶。马向真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向上冲涌,他轻轻触动着杜丽珍的右臂:
“女儿,安拉说,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那么,你是最善良的也就是我们之中最尊贵的了!……你放声大哭一场吧,跟你的过去告别,从今后,咱们一起踏上去阿甸园的路
途……”
“爸爸!”杜丽珍抹着眼泪,“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
“女儿,这是应该的!”老人语调中饱含着一种至诚的慈爱。
杜丽珍扭身俯在老人肩头放声大哭起来。老人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柔发,眼中汪出了泪水。
“假如你那未见面的妈妈活到今天,看到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她会高兴得发疯的!……不过,这一切,她都会看到都会听到的!……咱们到阿甸园去和她相聚。”
“在家里的照片上,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女儿,爸爸是个自私的老人,我在真主面前已经告罪了,真主原谅了我,启示了我。……我在真主面前,听到你宣誓信仰真主,至诚不二……是吗?”
“是的!”
“这我就放心了,昨夜我梦见你妈妈告诉我,应该遵从真主的意愿,安排女儿的前程!”
“女儿的前程?”
“是的,你是真主送到我家来的,你是赤身裸体让正良抱回来的!”
杜丽珍脸上一阵绯红。
“你过去的生命已经死在沙漠上了,现在的你将是我们家的人,你的婚姻也应该遵从父母之命,你应该和正良成亲,从今天起,你已经是真正的穆斯林了……”
这些突如其来的命运安排,疾如闪电,杜丽珍无法辨别是福是祸是有幸还是不幸,简直在命运之锤的连连撞击之下,有点昏迷不醒了。
她曾几度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她逃向哪里?大别山现在是什么样子?陕北是什么样子?也许她迈出院门第一步就落进马家军的民团手里。石窝分兵后的经历又历历如在目。二万一千八百能征惯战的部队尚且不能保卫自己,她一个姑娘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纵使没有敌人,身无分文,能走出多远?
她想到了,自己预想争取的前程,很可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是一个陷阱,一个悬崖,一个深渊!
更何况,她能背信弃义而置老人的痛苦于不顾吗?她能背叛自己的誓言吗?
她慢慢从命运急遽的冲激中苏醒过来,还想把记忆犹新的往事一一重溯,再领略一遍正淡化的新奇的感受,要想真正了解这一切所含蕴的奥妙哲理,也许必须有位哲人的剖析,也许必须有很久的沉淀反刍,也许还须要有一颗善良和燃烧的心吧?
“爸爸,……一切遵从真主的安排吧!”
“这就是最大的悟觉!女儿,让我们感谢真主吧!”
老人缓缓地把杜丽珍扶起,他的一切都如愿以偿,不由心扉顿开,立即提议说:
“咱们回家吧!你聋哑大叔准备的饭茶,也许已经冷了!”
杜丽珍失魂落魄地站起来,顺从地跟着老人走。他们还要翻过一个不高的山梁。这时,他们都看到一个骑马的人,正从山梁那面登上山岗,向他们张望了一会儿便迎面颠踬而来。
“爸爸!”杜丽珍激动地低声说,“好像是正良哥回来了!”
“是他!”老人一眼认出了儿子!
那骑马者跳下马来,向他们喊叫:
“爸爸!丽珍!”
他们双方都急急向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