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两千人的右支队的三股人流,在敌人的追捕堵截之下,全部散落在祁连山东部的山浪中,大股有几十人上百人,小股有十几人,几人,有的也只有一人了。就像流过乱石滩的溪水,时聚时散,百人的大股在敌人冲击下散成大小不一的小股,那些小股却又在某个山洼里,某片树林中聚成大股。
他们的总的目标是东北方向,沿着河西走廊,沿着西征时走过的路,东返陕北。
目标是直线的,路线却是曲折的。黄河经过九十九道弯才能人海,是因为有重重大山阻挡。河西走廊是平坦的,有饭有水也有地方住。那是古代繁盛的丝绸之路。是夹在高山大漠之中的长廊绿洲。唯一不能通过的就是马家军的阻拦,撞上陡崖,激浪翻腾,飞沫四溅之后,被推向两边,右边进入高山大岭,左边进入戈壁、沙漠。
没有任何恐惧,只有求生存的挣扎,杜丽珍走到山峡口,已经是深夜时分,她下意识地沿着黑河滩向北而行。她记得江子文曾说过,要沿赤河滩向南进入青海,她绝不走他指出的路。
在黎明时分,她在一个树丛中,遇上了一群突围者,五个是机关工作人员,两个部队战士,两个妇女先锋团的人,一个是连长,叫牛桂珍,一个是班长,叫李月仙,加上她,整整十个人。
她们要在这丛树林里潜伏一天,等到天黑再走!
这十个人是健康的,身上只有微微轻伤。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这对突围者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福音,敌人的搜索可以松弛一些了。
他们十人,虽不很熟,也大都见过面,立即形成了一个新的战斗集体。他们一部分是在石窝山分散突围时就在一块,失散了一部分,又新加入了几人。很自然地仍然以突围时的原分队领导人——红五军供给部军需处长吕杰人为领导核心。
吕杰人宣布,要在这个山洼里呆一整天,从军需的观点,先把家安好,养精蓄锐。他先献出了一条军毯,有人献出了一条被单,在树桠上扯起了一个人形帐篷。
十个人偎依在帐篷里,嚼着马肉干和炒麦,伸手接雪水解渴。
情绪都很低落。心灰意冷,失情少绪。不管瞻前顾后,都无快活可言。大家都互相试探着,最后把目光落在吕杰人身上,就像一群濒死之人,望着守在床边的医生:起死回生之术在哪里?
吕杰人不是政治工作者,也不是军事人员,用他平时自嘲的话来说,是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的人。所以才搞了供给工作。石窝分兵,他带着四十人的小分队突围,说过几句俏皮话:“我吕杰人是民勤县吕家泉人氏,说白了我是本地人,地形熟,语言通,跟着我准能突出去!”
他向小分队挥了一下手,直插牛毛山。
地形熟语言通,在突围时,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跟追剿堵截的敌人遭遇了三次,到达黑河滩时,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此时的吕杰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武器,驳壳枪没有子弹,分兵前送给了左支队的一个战友。他的唯一的武器就是宁都起义前就挂在腰间的一把短剑。
但他另外还有两个武器:一个是乐观,一个是幽默。
他说:现在是一个挺大的家族,苦恼的家族,落难的家族。他这话竟然把不少人说笑了。他说这个家族没有父母只有兄弟姐妹。他是这个家族的老大哥。他愿意把这个苦恼的家族变成快乐的家族!人无快乐,纵然当了国王也不会幸福。……又有人笑。
他说,我这个老大哥,要向这个新型家族发表就职演说,希望大家鼓掌欢迎!
果然有人鼓掌,又有人笑……
有人嚼着马肉干,有人伸手去接雪花喝!
吕杰人没有政治宣言,也没有豪言壮语,他的就职演说完全是即兴的。
他说:“苏武牧羊北海边,渴饮雪,饥吞毡。咱们呢,渴饮雪,饥吞干。这干就是马肉干,是毡好吃还是干好吃?”
有人又笑了,把马肉干喷到地上,急忙抓起来,填到嘴里去。
吕杰人一点也不笑,像教师坐在课堂上。他说:
“从我这个干军需的观点来看,准是歌词写错了,饥吞毡乃是饥吞膻之误。”
“为什么?”
“毡是羊毛擀的,咱们西路军饿得吃皮带,吃牛粪,就没听说吃毡的!”
“膻是气味,怎么吃?”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查过《辞海》,除了当膻臭味讲以外,还有羊下水的意思。咱们先不管他是毡还是膻,反正马肉干比羊毛毡好吃!”
又有人忍不住大笑。
“笑可以,但不能放声,当心马家军来抢咱的马肉干!我再问大家一个问题,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他受罪的时间比咱们短还是长?嗯?”
又是笑声,杜丽珍没有笑。
“常言说,不经磨难不成佛,九九八十一难熬过去,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大家数一数,咱们才过了几难?”
又是笑声,杜丽珍还没有笑。吕杰人不管她,只顾自己慢悠悠地说:
“我们经过了四个半月的苦战,我想了一句诗,不对,不能算诗,应该是一句对联。这是对联的上联,你们听着,七字句:
千辛万苦含笑受
“我再也想不出下联来了。你们哪个有兴趣,对出下联,我有奖,一块娃娃拳头大的马肉干!”
有人笑:吕处长真逗,拳头就是拳头,干吗是娃娃拳头?
吕杰人不笑,他说,因为它比胡桃大!
“娃娃拳头就娃娃拳头,我来对。”有人抢奖品。
南征北战为人民
不行,不行,太一般化,后三个字对仗不工,不能得奖。
这个家族全体活跃起来。
我来对:
全心全意为革命
去!去!
呸!呸!
越来越差劲。
这种开心的笑声,从到河西来以后,这是第一次,落到这一步,还能笑,不容易。
“我看,”吕杰人还是笑了笑,拍拍放在身边的挎包说,“这块马肉干还得由我自己吃……”
“为什么?”
“只有我能得奖,你们的都不够水平!”
“慢着,容我们再想。”
杜丽珍无动于衷,她跟所有人的心情都不一样。她离开山洞之后,不知道山洞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弄不清那两声枪响的含意,搞不清江子文是死是活。只要一回想起洞中的一夜,就觉得遍体冰凉。她一生经历过多少不堪忍受的痛苦,可人对痛苦的承受力是无限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仅是复仇的渴念,仅是要看看未来的结局,就像是一墩干枯的芨芨草,只要有一滴露珠,就活转过来。
杜丽珍的活命的这滴露珠,就是魏洪生不是反革命而且他还活着。她人生中残存着的那点生活感召远比她求死之意来得更为强烈,在哀伤欲绝的悬崖上,重又站立起来,她听到了新集体里的笑声。
她也笑了,像沙漠上层露了一点绿意,像枯花上绽出一点微红。她说,我对下联,并一字一字地说出:
左冲右杀返河东
仍然不能令人满意,与上面两句相比,总算跟目前处境、人人的心愿贴得比较紧了!
无人得奖,弄得人人大动脑筋,越对越差劲。
风雪袭击着密林,这十个人在毡毯和被单的屏障下,反有一种融融暖意。
吕杰人成了一个天然的鼓动家,这是连他本人也未曾发现的才华,在“时势造英雄”中应运而生了,他继续鼓起大家的信心。
许多有伤有病的同志,在这三天的突围中,全都“淘汰”了,这是一次马拉松式的长跑,凡是能突出数道重围到达落鹰峡口来的人,都是生命力最强的了。他希望这十个人都能坚持到终点。
“鼓书云:晓行夜宿一路无话,到达了河西,咱们反其道而行之,晓宿夜行一路说笑,到达了河东。……我说的鼓书是大鼓书,不是古书。我现在向你们介绍我的经历,相信我领导的可信性和正确性。
“我是民勤县人,家里很穷,九岁时,给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引路,一干就是三年,一直走到嘉峪关外。我们家叫吕家泉,腾格里沙漠,就在我们家东边,不管大沙漠戈壁滩,我都经历过,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当然不要轻易去惹它。从我们家向北不到十里路,我说的是华里,就是苏武庙。我跟那位算命先生在苏武庙住了将近十天。
“后来,我才知道苏武牧羊的北海并不在民勤县,据说是在千里万里之外的贝加尔湖,这个湖在蒙古以外的苏联,那里叫西伯利亚。苏武庙建在我们民勤,是不是他是我们县的人?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不知道。连算命先生也不知道。
“我能带你们到达陕北,有三大法宝,第一,我有一张路线图,方向明确;第二,我有指北针,保证不会迷路……”吕杰人——把宝亮给人看,“第三,我是本地人,口音对头,问路、讨饭,畅行无阻……”
九个人都充满信心谛听着,忘记了风雪的啸叫。
“我在石窝山总部一局,根据军用图划定了东返路线。现在,图小看不清,我可以在地上划给你们看。……来,大家把头凑过来。最好都要记住,万一我们失散,你们就按我划定的路线走……”
吕杰人伸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给大家看。
“这里是黑河……你们看,我们沿着黑河河谷一直向北走,这就用不着爬大山,从张掖以东二十里堡到太平堡,北面就是龙首山,沿着龙首山南坡向东,过老庙寺,进入山丹县,……这是咱们来时的路。……沿着龙首山阳坡,顺着汉长城阴面向东走,再到永昌,这也是我们西进时走过的路。不过要偏北走才可以,这里地势平缓,过去叫永昌盆地,是河西走廊的中部绿洲。
“要沿着北边的戈壁滩走。为什么要靠戈壁滩走?当然是避开马家军的拦截。再往东走,就是巴丹吉林沙漠,沿着沙漠南边进入民勤县,穿过石羊河,转向南走,避开腾格里沙漠,进入武威县,沿着长城北面走,进入景泰,也就是一条山恶战的那个地方,再走不远就是黄河了!”
“你把我们转糊涂了……”
“不转不行。我的方针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咱们慢慢绕路走。我们的武器已经不足以进行战斗,只能避开敌人,俗话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又有人笑。
“现在除我之外,还有九个人,分为三个小组,男同志分为两组,由王参谋和张供给员各带一组,女同志为一组,由牛桂珍连长负责。就按刚才那副对联做:千辛万苦含笑受,东冲西杀返河东。现在看来东冲西杀不确切……”
有人喊:“那就改成东跑西颠回陕北!”
“我看,也不确切,咱们是只东跑不西颠,就改成‘东躲西藏’吧!‘南弯北绕返河东’也行。不过少了点豪壮之气,少就少吧,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我就不赞成现在还唱‘马家骑兵不可怕’、‘活捉马步芳’,说空话,不等于自我讽刺吗?咱们不当阿克殴!”
吕杰人把阿Q说得那么笨拙,引得不少人捂嘴而笑。
“好了,我的就职演说完了,大家有问题尽管提!”
有人竟然提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跟算命先生游历多年,可让他给你算过命?”
“当然算过,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用的是鬼谷子推命法,把你的生辰年月日时报出来,他就送你四句箴言。他送我的四句是:
一生做事似飘蓬,
东奔西走何日停?
半世似如流水去,
后来运至黄金城。
“大家看,我的命运如何?……”
大家交口称赞这是好命,早年坎坷,晚年享受荣华富贵。
“那好!大家跟着我走,先历苦难,后享幸福,这是命里注定的啦!”
吕杰人就是用他的领导艺术,把大家从绝望的深渊里打捞了上来。
又有人提问:
“我们这点马肉干吃完了,吃什么呢?”
无疑,这是个重要问题,原来虽然困难,却可以公开筹粮,现在是晓宿夜行,避开人烟,尤其是进入戈壁沙漠,到哪里搞粮食呢?
“这一点你们不要发愁,跟着军需处长还能没有吃的?更何况我还是本地人呐!”吕杰人一向讲求实际不说空话,“在夜间,天下是咱们的,专找独门独户,分散突围时,我们还分了点经费,可以公平交易,必要时就得打收条讨饭吃了。总之不会饿死。进入沙漠,咱们沿着边缘走,沿途都有仙草、仙果、沙漠参供应。
“你们不要笑,我搞军需的绝不会空话骗人,我们五军供给部长傅兰荪说过一句名言:搞供给,办实事,空话填不饱肚皮。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军需处长干的就是这个。咱们先说锁阳草,这种草,当然也可以叫菜,专门生在咸碱滩里,四月萌芽出土,如槌如笔,颜色是红的,严冬挖根吃,到了发芽生叶,那根就像长了叶的萝卜,糠心了!要吃还得趁早……什么时候挖最好,要三九寒天,所以质量最好的称作‘三九锁阳’,不信可以到药铺里去查。现在虽说过了最佳季节,那就请诸位吃次等品,多多包涵。
“还有一种可吃的沙漠野菜叫波棱,菜像红蓝,果实像蒺藜,是唐太宗时尼波罗国进贡来的品种。我没有吃过,不知味道是甜是苦。再就是肉苁蓉,锁阳生在咸碱地,苁蓉生在沙漠里,二月至八月采,咱们走到沙漠时,正是采挖的时候,如果做成羊肉羹,就是慈禧太后的御膳也比不了……”
“吕处长,你把大家说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帐篷(姑且如此说吧)外,似乎已经不是飞舞的雪花,而是飘荡的羊肉羹的香味了,通向绚丽多彩的音响的生活之门,为这群落难者豁然打开了……
杜丽珍从参加革命起,听过多少生动的报告,却没有一个能与吕处长这番讲话相比,它简直产生了起死回生的效果。
风卷雪花从帐篷的缝隙中吹在人们的脸上,谁也不在意这些。
吕杰人继续他的勾人食欲的讲演,这是仁慈的,它唤醒人生的欲望;也是残酷的,本来已经饥饿的肠胃在不住地痉挛。
“苁蓉分花苁蓉、草苁蓉和肉苁蓉,产在沙中,号曰沙参。三四月间掘根。皮有松子鳞甲,形扁黄柔润,多花而味甘。……”
“这就是你说的仙果了?”
“不,我说的仙果,叫柰。柰分三色,青、白、赤。武威、张掖出白柰,酒泉出赤柰。……我们向东走,大概吃不到红的了!……还有一种可吃的东西,那就是戈壁滩上的四脚蛇,我吃过……”
“我的天!”李月仙吓得咂舌头,“吕处长越说越玄了!”
关于饮食,大家已经不存在任何疑问了。王参谋提出了个很重要的问题:
“十个人在一起,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当然,……”吕杰人不知道怎么说好,“打仗人越多越好,脱险人越少越好。”
“不!不!我们死也不分开!”李月仙感情冲动起来,她一下子从吕杰人描绘的美景里回到现实,她紧紧抱住杜丽珍,“吕处长,不要拆散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