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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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她向他开了两枪

江子文并没有把全部真情告诉杜丽珍,但他的目前的行为却可以解释通了,他的忧虑是合理的。

世界上,即使最残忍的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也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到道德上的庇护,而且可以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往后怎么办呢?”

杜丽珍对江子文的一切言行,几乎失去了判断力,她不明白生活的帷幕后面怎么会含有如此复杂、凶险的真容。杜丽珍平静了,心依然哆嗦着,回大别山去对她是具有吸引力的,那里有许多值得留恋的地方,重又燃起对魏洪生强烈的思念,她像自言自语似地问道:“即使能回到大别山又怎么生活呢?”

江子文没法回答,他的精心安排是一种短期行为,只安排到离开部队不回陕北,跟他所喜欢的姑娘一起生活为止。再往前走,就是壁立的悬崖。

逃回大别山去,仍然像在祁连山中一样,下一步仍然是个未知数,大别山现在是什么样?他不清楚;回去干什么?种地?他无一分田地;做工?他无任何手艺;干革命?一个逃离革命的人,革命队伍中还能容他?白色恐怖之下,他能生存吗?

更何况,他能不能安全到达大别山还是个未知数?杜丽珍会同意他的安排吗?能跟着他去吗?

世上可走的路有万千条,唯独对他,却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讨饭;二是投敌!

这两条路也是死路:他讨饭能避开敌人的追查吗?投敌?危险性更是多重的,只要这个意图一说出,杜丽珍很可能立刻把他打死。一想到这里,他噤惧地看了看搁在药包旁边的手枪,或者他把她杀死……

也许杜丽珍会服从于他,一齐向敌人投降。那么敌人如何对待他们?供养起他们来,给他们一分财产,让他们过起美满的夫妻生活?生儿育女,安居乐业?痴心妄想!马步芳、马元海即使是菩萨再世,也不会那样仁慈。像马元海,马龙飞这样的好色之徒,会不会只把杜丽珍留下而奖励他一刀呢?他可以出卖机密,可是,整个西路军已经失败了,还有什么机密可言呢?还有什么情报有用呢?

投敌,肯定是自入罗网,最终仍然是鸡飞蛋打。

江子文本来是“左”得出奇的人,对一切悲观失望消沉情绪都视之为反革命,而他现在的观念却完全变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是与非,过一天算一天,听天由命吧!

杜丽珍突然一转念,她不再追问他往后怎么办了,伸手摸到了放在药包旁的左轮手枪。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

“拿枪干什么?”

“要你讲真话。”

“我讲的全是真的!”

“魏洪生带着哨兵投敌被打死在山里也是真的?”这是杜丽珍多少年来梦牵神萦的一个问题。她怀着一种疑惧等待江子文的回答。

“你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说!”杜丽珍把枪一抬,枪口对准他前胸,怕江子文夺枪,双手握紧。

“你打死我,你也活不了!”江子文威胁着,一改卑顺忏悔的姿态。心想,也许死了倒比活着好。

“你说!”

“他的确是带着哨兵跑了,或者是哨兵放了他,一齐跑了!”

“我信!”杜丽珍由于心灵干涸和神经收缩而滞缓的血液,突然流畅起来,像汹汹春水给全身灌满了生命与爱的力量,她一直幻想魏洪生还活着,而现在得到了证实。她忽然觉得这个山洞变得开阔了,心,舒展开来,一切苦难都已过去。“我会见到他的!”一种幸福的渴望像焖久了的火堆,被风一吹“噗”地一声在心中升腾起来。

“那就是说,你们并没有追捕他!”

“追捕过了,没有追到!”

“他活着,他活着!”杜丽珍举目向天,像是祈祷。

“丽珍,忘掉过去吧,就像一场噩梦,……今后,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杜丽珍打了个寒颤,举着的手枪无力地垂落下来。

“现在,我们两人只能相依为命了,你要原谅我,相信我,……我可以对天盟誓。”

江子文一下跪到杜丽珍面前。

杜丽珍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她对他已经不是愤恨,甚至连憎厌都谈不上,只是一种轻蔑,觉得有点滑稽,她无论如何不能把昨天的特派员和今天的江子文联到一起,就像一座神像,剥掉了色彩,露出了泥胎。

“怎么相依为命法?”杜丽珍跟他推磨似地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还回大别山吗?”

“不!”江子文摇摇头,“我想过了,回去干什么呢?能不能回得去?……那里是国民党的天下了……”他没有把改变主意的新因素说出来,他已经洞察到杜丽珍听到魏洪生还活着时神态大变的原因了,他明白了,感情上的伤口是无法弥合的。

“那只有投敌一条路了?”杜丽珍略带尖刻地问他。

江子文没有想到杜丽珍首先把他难言之隐提出来,故作犹豫地说:

“可以考虑。”

“这就是说,你不反对这样做了?”杜丽珍急于一眼把他看穿似地凝视着他。

“没有别的办法!”江子文哀叹了一声。

“我有办法!”杜丽珍重又把枪抬起来,握枪的手像疟疾发作似地簌簌发抖。

江子文抽筋似地笑起来,借以掩饰内心的惊慌:

“我们把玩笑开大了,……我有最好的出路……”

“出路?”杜丽珍并没有最终下决心对江子文开枪,她的枪口往下一垂。

江子文毫不失时机地扑过去,既快又猛……就在杜丽珍向后倒的瞬间她扣动了扳机,“乒!乒!”一下两下,简直没有听到声响。

江子文扼住杜丽珍咽喉的手缓缓地松开了,然后猛抱住自己的下腹,身体弯曲下去,仰起脸来,筋肉抽搐地张开嘴,喃喃地说:

“丽珍,……我不恨你……”

江子文嘴里涌出了一股血,他的身子鱼打挺似地向上一蹿,像要跃起,只纵起一半,就侧着身子猝然仰倒下去,头拱在石壁上,一阵急剧地抽搐。

那半片军毯上洇开黑色的血。

杜丽珍就像发热病时看到的幻影一般,先是惊极而呆继而愕然清醒,失神地丢掉手枪,冲出洞穴,被矮树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两腿一软,从斜坡上翻滚下去,在一蔸灌木上卡住了……

力竭气尽,不知过了多久,凄冽的山风把她推醒了。她摇晃着站立起来,空阔的脑海里只喧嚣着四个字:“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山洞里还有她的药包,还有那个叛徒的手枪。(她为什么把手枪丢掉?是不是神经错乱了?她不想考究。)可是,杜丽珍不愿再回到洞中去了。身疲心碎地蹒跚着走下山谷,也不隐蔽,也不观察周围是不是有搜山的敌人,或被俘,或被打死,她已经无所谓了。这时她听见响了两枪,一声很高,一声很低。

枪声是从山洞里发出的。

江子文的血慢慢流着,头晕心颤,四肢酥软,陡然清醒了一下,看到了缝有红十字布条的药包,他伸过哆哆嗦嗦的手拖到自己身边,却无法打开,另一只手已经完全脱力了;他又看到了沾血的左轮手枪,手臂停止了颤抖,本能的一伸,猛然握了枪柄,空茫模糊的胸间刹那间涌聚起无边恨火,向着洞口抠动了扳机,一枪射到洞外,一枪打在石壁上。枪内还有一发子弹,他却无力射出了,……他无法弄清自己一生是好还是坏,也难辨自己是对还是错,更不知他是冤枉还是罪有应得。

他已经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但还能看到洞口的亮光。这光浮动着,化成一片云浪,那云浪翻动着,一层黑浪翻上来,发出海水似的喧嚣,一下把他吞没了,他在黑水中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