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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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难言之隐

杜丽珍终于完全冷静下来。

突然间变得成熟了,沉静地面对现实。

太阳从云隙中撒下金色的光线,照耀着山谷,斜射进洞中。

山谷中那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结束了。突围者丢下五具尸体,而后消失在昨夜他们走去的地方,只留下沾血的枯草和苍裂的巉岩阴沉沉地凝望着天空。

杜丽珍又想到潜过黑河滩向敌人的闪闪篝火走去的总部首长。

她跟江子文对蹲着,但谁也不看谁。昨夜的柔情蜜意和爱的欲望,消失无踪。互相间潜隐着某种恨意。杜丽珍最初醒来时的惶恐和不解,又在心头翻涌。却觉得已经心力衰竭,无力揭开。

江子文注视着杜丽珍的侧影,他惊奇地发现他心目中的女神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丰采。蓬乱干燥的头发像一窝灰草,不再闪着幽光;眼角的深深的皱痕里沾着泥沙;鲜艳微翘的嘴角已经垂挂下去,干裂的上唇,浮肿似地生着灰黄色的燎泡;佝胸拱背,紧蹙着愁烦的双眉……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楚楚动人的地方。

这就是我不惜一切代价追求的最完美的女人吗?似乎杜丽珍欺骗了他。原来,她披着一身朦胧的轻纱,像月中仙子飘然而降。而现在,那片轻纱飘走了,显了原形。如果她当年在红军医院里看到今天的杜丽珍,他还追求她吗?绝不!绝不!

阳光透过松枝散射进洞中,在亮闪闪的光束中漂浮着铁锈色的微尘。江子文看到了他与杜丽珍的感情的空间里飞动着粉状的泥渣,沉滞、混浊,散发着焦糊的辛辣味。

“难道这一切的努力,都不值得吗?”江子文的痛苦在胸中淤积,随着时间环境的改变,原来宝贵的贬值了,原来美丽的褪色了,“不,这是暂时的,这是战争,这是苦难,任何鲜花都不能在硝烟烽火中散发芬芳。敝帚尚且自珍,无论如何,我要爱惜,尤其是落在今天这个地步,应该相依为命。……”

江子文的心情又开朗了:

“丽珍,你饿吗?我的袋里有马肉干!”

“不!”

“看来,今天是安全了!只要不出洞,就无人发现。”

“嗯!”

“明天,后天,只要这两天躲过,敌人就会撤走。在跟首长出发时,我仔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

一听到总部首长,杜丽珍的满腔火气就爆炸了。“你这个坏蛋,还有什么脸面谈总部首长呢?”但她强抑住自己的冲动,听听他的安排。

“嗯。”

“我们沿着昨天夜里到过的那条河滩向南,就进入青海,那里有很大的草原和牧场,就像咱们在长征路上见过的那样,……而后,我们再转回大别山。……”江子文发挥自己最大的想象力,也找不到通向他所憧憬的那种生活的途径,他只是随想随说。

“大别山?不是要去陕北吗?”

“我绝不能到那里去!”

“为什么?”杜丽珍又震骇了,接着脱口而出,“这就是你假装扭了脚的原因吗?”

“你知道了?”江子文尴尬地怔了一下,动了动脚,立即就坦然了,“我想过多时了,总部首长可以回陕北,别人也可以回陕北,就是我不能……”

“为什么?”杜丽珍又是吃惊。

“你知道,”江子文为了解释明白,不能不把最大的秘密说出来,“曾中生是被秘密处死的,是由我一手承办的!”

“哦?!”杜丽珍又是吃惊,“这是为什么?”

杜丽珍只知道曾中生曾经是红四军的政委,他到医院看望伤员时还给工作人员作过报告,后来听说犯了错误被撤了职。在长征路上,她听伤员中传说曾中生买通了看押他的卫兵叛逃了。而现在,却变成秘密处决了。

杜丽珍感到惊疑,毋宁说是一种恐惧。她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凶险而又陌生了。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要秘密处决,他不是反革命吗?

“曾中生是反对张主席的!”

“那跟你回陕北有什么关系?”

“可见你还是太幼稚了,张主席另立中央,这个错误非同小可。中央清算他的错误是必然的,曾中生的事也必然提出来,我就成了替罪羊!”

“怎么,你今天才想到这一点?”

“陈主席也是跟着张主席犯了错误的,当然,他不是主谋,罪过要轻一点,如果这次西路军胜利地完成了任务,也许能将功折罪,陈主席就不会倒,他还能保护我,谁知西路军落到今天这步天地,他就错上加错了。他再一倒,我就无依无靠了,我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江子文看到杜丽珍的眼里闪着火光,他认为有必要再解释几句,“我是无辜的,我不过是执行命令就是了!”

“那你还怕什么呢?”

“因为……因为……”江子文觉得越陷越深了,不能不和盘托出,但又不能和盘托出!那样,杜丽珍是绝对不会原谅他了。

巴尔扎克曾经说过:一切小说家自以为是地创造出来的可怕的现象,实际上还没有真实的现象可怕。

事实正是这样。江子文每当一想起那个深夜的情景,自己也毛骨悚然。多少年来,他像躲避恶鬼似地避免回想那个夜晚,而今天,面对杜丽珍的质疑,深压在记忆底层的恶鬼,便活脱脱地猛跳出来。

“因为什么?”杜丽珍用恐怖、绝望和疲惫的眼神盯视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是因为,……”

江子文的嘴唇颤抖着,脑海里阵阵骚乱的旋风狂卷,嗡嗡轰响,觉得自己已是千疮百孔,从头到脚布满散发着恶臭的脓疮。曾几何时,他还自认为是精明干练政治坚定品格高尚受人尊敬的人,抖开来看,也就应了那句成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曾中生却从血泊中站起来,屹立在他面前,岁月拂去他身上的污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刚!

江子文一向高傲自负的强毅精神垮了。他对秘密处决曾中生一直怀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和疑忌,一直怀有不祥的预感。他的脱离总部首长另寻出路,貌似突然出现的念头,其实是多年忧虑的集中表现,他无路可走。

江子文哀叹一声,向后仰靠在石壁上,他那全无血色的脸上浮动着绝望的灰尘,像个落进深坑无力自拔坐以待毙的人,不再作无用的挣扎了:

“丽珍,我是个有罪的人!你恨我吧!”

江子文声音喑哑,给人一种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感觉。本来准备怒斥他之后愤然离去的杜丽珍,反被江子文的可怕情状吓住了,心头漾起几分怜悯。

“你说……”

“我说过之后,你能原谅我吗?”

“不知道。”

“处决曾中生,我并不单单是执行者。”江子文的心灰意冷的声调颇带忏悔的意味,“我是出谋划策的人!”

杜丽珍已经不再惊骇了,心定意宁地听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