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严酷的。
黄昏之后,雪停了,天气酷冷,周围是灰蒙蒙一片混沌。北风沿着河谷狂吹,把薄雪旋起。吕杰人命令拆除帐篷准备开进。经过休息,真正疲倦才充分暴露,全身骨头散了架似的谁也不想动了。
李月仙说了一句很富感情色彩的话:
“我真不愿意再走了。我们十个人抱在一起死在这山洼里算了!”
“上路!”吕杰人脸色黑漆漆的,“女子组,跟上我!王参谋小组殿后!小李,你不想吃肉苁蓉羊肉羹了?”
他们走出洼地,天就黑了,风如狼爪撕扯着他们的破衣。混沌灰蒙的夜色把天地融为一体,他们弯下腰顶风而行,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灰白色的气流玉带似地在他们身上缠绕,把雪末塞进他们的衣缝之中。李月仙老回想着山洼树林中的那个不是安乐窝的安乐窝;杜丽珍眼前却晃动着一个久已陌生而忽有新意的面影——她看到魏洪生在大别山的金刚台畔注视着她,等待着她……
在这种时候,人人都需要一根坚强的精神支柱。
李月仙紧跟在吕杰人后边,像小妹妹跟着大哥哥。吕杰人用比她宽大得多的身躯为她挡住风寒。有时,她索性拽着他的腰带。
不时有人被沙滩上的卵石绊倒,走了大约有一小时,他们就不得不互相搀扶着前进了。
漠风像激流似地向回推他们、搡他们、拖拽他们,咆哮着,狂吼着,哀叫着,预告着前行路上的危险。
他们顶着劲风又走了一个小时,有人提议休息。吕杰人不准。他们在天亮前,必须到达黑鹰山口,那里有密密的树林掩护,只要到达,就可躺地而睡了。
生存的渴望推动着他们挺进,一种使命意识使他们产生出超常的力量。这时,他们才真正领会了平常所说的“奋斗”的含义,他们要战胜大自然与敌人的双重袭击,他们好像要把这种意志力证明给自己看,也证明给人类看,给一个时代留下一代人的勇敢的足迹,而且这个足迹不会泯灭。
他们十人,走了三个小时,休息了半个小时,吕杰人又催促上路。他打算在凌晨四点钟左右到达山口,再晚了就很容易暴露了。他判定山口上布有敌人的部队,他们就在敌人眼皮底下潜藏一个白天,夜晚,就从敌人封锁线上不是走而是爬过去。
战争,就是互相计算,我判断你怎么想,还要判断你如何判断我怎么想。诸葛亮在华容道上堵截曹操,就是互相反复判断的结果。
因为都是兵家,都是奇谋过人,都熟读孙子兵法,都知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大家都知道声东必然击西之后,声西击西之正反而转化为奇。
曹操:我赤壁兵败,只剩数骑,应走小道;我反要走大道;孔明知道我喜用奇谋,会判我不走小道而走大道,我偏走小道。
孔明:曹操兵败应走小道,他用兵奸诈反走大道,但他也知道我会判明他有此策,反走小道。
于是,孔明计高一筹,才演出了一出华容小道“捉放曹”。
吕杰人不是军事家,他只想了一个反复,敌人只能在山口阻截;而张慎之是滑头的,他除了山口阻拦用正之外,他派兵深入河谷,中途阻拦而用奇。
吕杰人没有到达山口,中途就与敌人遭遇。没有来得及躲避,迎面就泼来一阵弹雨。幸好夜色如墨,风啸雪吼,他们立即卧倒,爬人河谷左岸的山沟。
凌晨时分,身边只剩下两女一男,其他七人就像被暗夜这个古代巨鳄吞吃了似的,全无声息。吕杰人的挎包丢了。最乐观的人也不能不叹口气:“没了地图指北针,就像鸟儿没了翅膀!”
李月仙蹲在草窝里抱头痛哭,她的组长牛桂珍不见了。
吕杰人等三人,像向东北奔流的溪水受到了山崖的阻挡,转向西北,又向倪家营子方向流去,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但危险的地方却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这里已经没有了敌人的骑兵,民团的搜捕清查也不像前几天那样紧,如果吕杰人换成安宝山,也许东返是不成问题的。
他们在几经周折之后,终于到达了淘湾附近的沙漠,到达了自己的家乡。吕杰人充满了信心,即使没有指北针和地图,他也能找到去景泰的路,在那里可以坐着羊皮筏子渡过黄河。他不明白杜丽珍为什么老打听去大别山怎么走。
在这里他们不怕敌人追赶,走得很慢。
凌晨时还觉得寒冷似冰,快到傍午时,太阳就越来越热地烧烤他们了,三个多小时的燥热,使他们感到白昼好像无尽无休,热沙、热风、热浪,一种刺眼的分辨不出颜色的光芒和毒辣辣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整个天空里好像没有空气一样。
李月仙和杜丽珍都是第一次尝到沙漠燥热的味道,它比严寒还使人难受。严寒是可以躲避的,一张床单,一堆篝火或是把自己蜷缩起来。燥热往哪里躲呢?一是钻入地下,一是跳进冰窖……
水壶里还有半壶水,吕杰人存着,这是救命水,不到昏迷不起,谁也不准沾唇。
远处是黄色的沙山,紫红色的烟雾在山与山之间来回浮动。李月仙和杜丽珍不管多么焦渴,汗水还是顺着她们双乳之间和腋窝向下流淌。
那平如黄色海浪的沙漠上,时时飘动着一股细细的向上旋起的黄尘,而后溶进淡紫色的烟雾中。
沙漠万籁俱寂,只有几团风滚蓬草,像出线的足球无声地滚动。在天地相接之处,是涌动的湖水。这湖水是飘动在沙漠之上,像一条挂在半空的河流。
他们再也无力前进了,李月仙跌倒在热沙上:
“吕处长,我不走了。身上全像灼了火……”
她摇摆着,像在火鏊子上烙着,求生的意志全部消失了,唯愿速死,少受酷刑。
杜丽珍坚强一些。但她也觉得全身已近枯焦,到了死亡的边缘。她要求道:
“吕处长,把那半壶水喝了吧!”
吕杰人不再坚持,他让每个人对着壶嘴啜饮一口。
身上的破毡片已经无法披住,可是李月仙把毡片脱去,就赤身露体了。杜丽珍还有一件破军衣蔽体,便把她的毡片扯起来,当作遮阳伞撑着。但毡片是绝对不能丢的,夜晚离开它就会冻死。“晚穿棉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这种独具一格的气候,对进入沙漠的逃亡者来说,并不是惬意的。
“坐在火红的鏊子上,下面是火焰山吧?”李月仙喝了两口水,有力气了,“吕处长,……我们都要烤成人干了!”
“下面不是火焰山,是绿洲城!”吕杰人仍不失其乐观的心态。
“怎么会呢?”
“记得小时候有个歌谣,是这样唱的!绿洲城,在下层,海市蜃楼露真容。……你们听说过海市蜃楼吗?”
“听说过。”杜丽珍说,“也有人真见过……”
“沙漠原来是一片绿洲,在西域连年争战,你征我伐,你冲我杀,真是尸骨堆山,血流成河!玉皇大帝生气了,派了风神卷起无边黄沙就把战场掩埋了。埋了尸首,埋了血迹,也埋了绿洲……
“这绿洲并没有死,它埋在沙层之下,与人世隔绝,成了人间的世外桃源。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屠杀,男耕女织,过着和平生活。为了显示它的存在,就让人们远远地看到它,你走它也走,可望而不可即,直到人间停止了一切战争,这绿洲城才真正重回人间来……”
“吕处长,我恨不能钻到沙层下面的绿洲城去。”李月仙一把从吕杰人手里抢过水壶,又喝了一口,“我不想走了,我要到绿洲城去,我要……”她又要喝,被吕杰人一把夺回。
“月仙,你疯了?还有一半路呢!”
“我不走了!”李月仙的眼睛血红,“你也不要走了!吕处长,咱们都到绿洲城去,……你耕田,我织布……”
吕杰人震骇地看看李月仙那血红的脸,以为她神经错乱了:
“还有杜护士长呢?”
“她不能去!”
“为什么?”
“你没有听她老打听大别山吗?那里有她的心上人,我没有,我的心上人就是你,……自从我跟你突围,我就不愿离开你了……”
吕杰人听着李月仙似真似幻的表白,说得很平静,这比歇斯底里的呼喊更使人害怕,像是死亡的预言,他被震慑住了。
杜丽珍认定李月仙是神经错乱了,但说的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发自内心实情。
面对这样的局面,吕杰人束手无策了。
他们谁也不愿在这火焰似的阳光曝晒下,踏着烫脚的沙尘向前迈步了。嗓子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
李月仙真的伏在地上扒沙,……吕杰人惊恐地看着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制止她。
“好了,好了,有雨来了!”
杜丽珍高兴起来,她看见从西北方向涌起了一片乌云,北大山的远影已经看不见了。
那乌云迅速地向前推进,发着沉雷似的轰响,沉寂的大漠骚动起来,那黑云翻动着膨胀着,像是烈火上的浓烟!
李月仙也不再扒沙窝了,仰起脸来,看着一场暴风雨的临近。她和杜丽珍都不知道沙漠上会不会有山区里的那种下得山洪暴发的大雨,即使无雨,只要乌云遮日也会好受多了。
吕杰人一声不吭,只有他听出浩浩大漠的深沉的呼吸。他从头到脚都被恐怖所占据……“沙暴!”他惊骇地看着迅猛推来的乌云,不敢说出来,嘴里喃喃着,像是祷告上天仁慈。
杜丽珍奇怪地发现,这乌云并不是从天而降,而是拔地而起。
越来越近,她嗅到了胡辣味,像胡椒末直刺鼻腔。
她更惊奇地发现,乌云下部是黄色的浪涛,像开了水闸时的浊浪,从闸门下向上翻卷,又像黄色的火焰,滚动着,上面是一层浓烟。
“这是怎么回事?”杜丽珍侧身看看吕杰人,只见他脸上布满恐怖的乌云。
“等回儿,我们三个要抱在一起!”
“为什么?”杜丽珍已经知道灾难临头,但她还是明知故问,“是不是……”
“也许我们要到绿洲城去逛一逛了!”
吕杰人想微笑一下,结果变成了苦笑。
“我很高兴!”李月仙发出由衷的叫声,她把披在身上的毡片猛力一扯,赤身裸体地把吕杰人扑倒在地,死死地抱着他。……发出销魂夺魄的快感和轻轻的呻吟,也许就在这一瞬间,她享受到了人间的最大的欢乐。
杜丽珍惊诧地看着这一幕。
太阳突然变黑了,天地一片黑暗,像沉入海底。无尽沙石像冰雹骤雨似地扑落下来,抽打他们,浇灌他们,掩埋他们。
他们紧闭着眼睛,在黄色的海浪中沉浮着,耳、鼻、口中塞满了尘沙。
“啊!”杜丽珍惊叫了一声,只觉着被一个黄色妖魔托起,在半空中飘浮而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被旋起……身轻如枯叶。她堕入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中。
二十年后,一个驼队在沙漠中发现一对男女的枯骨,紧紧搂抱在一起,却不知道它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