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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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旺迪登巴(2)

经过几次战斗,尤其是古浪之战受到惨重损失之后,出现数起杀俘报复以泄愤恨的违犯俘虏政策的事,处理不严,部队感情用事,在送解途中擅自处死俘兵,使之拼死脱逃。敌方则以此特晓部队,促其与我殊死决战,十二月以后,就很少抓到活的敌人了!嗟呼,是为教训。

我的思路再回到旺迪登巴身上。当时我提出一个小时后就要上路,很得体地躲出小屋,让他们夫妇告别。

五十分钟后,旺迪登巴就换上了旧日服装,背着一杆猎枪,牵着一只猎狗,跟我们出发。仅仅相处一天,我们就成了密友。

由于工委总部的首长们对他的尊重和爱护,他非常高兴,不但尽职,而且以他的山区生活知识和经验,帮助部队解决了许多困难。

他告诉我们山中野菜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可以在什么情况下,猎取野牛、野驴、黄羊。

连日翻山,需要保护的就是双脚,一双草鞋,两天就磨烂了,他教部队把牛羊皮剥下,剪出比脚大数指形状,四面戳洞穿进线绳,脚踏毛面把绳两头猛拉,便成了毛朝里皮朝外既暖和又坚韧的皮鞋了。

我甚至忽发奇想,动员他参加红军,那他就是第一个尧呼尔红军了。

思绪很乱,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吴永康部长和江子敏现在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境况。当他们知道我是先于他们死在这荒山树下时,他们作何感想呢?

我有意把思绪引向鄂豫皖,那里是我久别的家,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妹妹。我家是湖北黄安,这在山区来说是个较大的县城,也是红军最早的活动中心。我十四岁那一年,北伐军打到了武汉,革命之声响遍湖北各地。黄安党支部首先争取了县教育局的领导地位,动用“至诚学款”开办公费学校和乡村贫民学校。这笔至诚学款是当时县教育局控制的一笔巨款,是黄安南乡一些资本家在沙市的六十年的存款,革命者把它作为家乡办学的基金,培养这些资本家的掘墓人,这本身就很有哲理意味。在开展平民教育的同时,农民协会就蓬蓬勃勃发展起来。一九二七年初就对地主豪绅撕破脸皮,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接着农民就武装起来。有一首民谣就可以看到当时革命的声势: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我家道小康,祖父曾在县里当过录事之类的小官,父亲却是地道的冬烘先生。他为人慷慨,不会理财,家境渐渐衰落,他倡导义务教育,所得甚微,这就苦了我的母亲。革命中,父亲参加了县农会,管理文书,写标语出布告。一九二九年,他送我参加了红军。那年我十七岁。

我跟随父亲读遍了《论语》、《孟子》、《诗经)、《幼学琼林》,后来,我自然迷上了《三国演义》、《水浒》和《西游记》,尔后从父亲书柜里偷出了十部《晚清文学丛钞》。我如获至宝,日夜手不释卷,真可谓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狂读猛记。眼界大开,自认为饱享了人间至福。这是集晚清以来翻译的外国文学之大成,从诗歌、戏剧、寓言到小说,无不具备。我有七年私塾垫底,读文言文毫不吃力,而且觉得它言简意赅,意味深厚,像喝一杯浓茶。读起白话文来,反而觉得如吞淡水了。

这些书,在西路军的前进剧团中,竟然无人读过,我不能不十分惊讶,因此我也就成了见多识广饱学之士。每逢战争间隙和工作之余,或行军途中,我的周围总拥聚着很多好奇心特强的演员们。我的讲述简直使他们着魔入迷,不时发出啧啧赞美和吁吁叹息,有时还使他们热泪盈眶,唏嘘啜泣!

领受别人的感谢尊崇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享受,就是生性拘谨冷漠的于薇,也因我的讲述洋溢着少有的热情。江子敏是我的最热烈的听众,她崇拜我的学识,却不赞赏我的性格,太书生气了,她戏称我为“温情主义者”。只有特派员江子文对我不满,因为我所讲的内容,尽管有许多人生哲理,却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条文。所以他一向对我们这些布尔乔亚的革命坚定性表示怀疑。其实,他也是个有文化的人。

人们最喜欢听的大概是几部长篇,首先是林纾译的大仲马的《玉楼花劫》,君朔译的大仲马的《陕隐记》和抱器主人译的《基督山恩仇记》,还有苏曼殊译的嚣俄的《惨世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和林纾译的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还有斯吐活的《黑奴吁天录》。这些翻译多在1900年前后,早的有1847年申报馆印本,1907年翻译占多数,当时译的人名书名均不规范,如雨果译为嚣俄,《悲惨世界》译为《惨世界》,斯托夫人译为斯吐活,《汤姆叔叔的小屋》译为《黑奴吁天录》等。

像我这样易动感情的人,在革命部队里,既不能做叱咤风云的军事指挥员,也做不来严肃的政治工作,做一个文化人,也是自得其所了。

“文章憎命达”,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文学家,我并不怕生活艰险。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得很对:“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所以,这次随军西征,万千苦难,我毫不在乎。

记得在一九三二年深秋,我随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时,父亲为我送行,他又老又瘦又黑,眼前是黄叶满坡,脚下是潺潺溪水,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味。父亲说:

“孩子,革命好难噢!”

我说:

“你要保重!”

父亲说:

“爹今年五十七了,自视为老朽,虽不敢说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也得争个纵死犹闻侠骨香……”

当时我的心往下一沉,一个冬烘先生能说出这样豪迈的话来,很使我吃惊,有点慷慨赴死的味道。

“我不放心母亲和妹妹!”

“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即使你留在家里又有何用?”

我与父亲挥泪而别。

回首家乡山水,那里有两株高大的枫香树,在夕阳中燃烧。我打了个踉跄,在那里站着我的妹妹和母亲。因为怕她们受不住,父亲和我曾约定绝不告诉她们。

她们怎么来了?从哪里得知我要远行?

她们为什么不赶上前来?站在百米之外,内心里怀着什么样的隐衷?

我产生过几秒钟的动摇:跑到她们面前,向她们告别一声,听听她们的叮咛和嘱咐?

我不敢这样做,我害怕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我看到妹妹高扬的纤纤小手,似要把我攫住……我急忙扭过自己的泪脸,追上队伍永不回头!

我现在几乎无法想象他们的处境,正像他们也无法想象我的处境一样。我又看到了母亲和妹妹的身影,又看到那两株高大傲岸的红枫,又看到那萧瑟秋风中的满地黄叶和潺潺溪水。

有两颗滚烫的泪珠凝在我的腮上,立即结成了冰珠。

我不敢再想,不敢让思绪在家乡的土地上滞留,我的脑子已经开始麻木了……

我把思绪凝结在于薇身上。这个姑娘痴迷地钟情于我,但我对她的感情却很淡薄。她送我这把小刀,我不敢拒收,那对她的自尊心将是无情的伤害,我收下了,在她看来,就等于接受了她的爱情。剧团里的同志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有的竟然跟我要喜糖吃。我既不够结婚的资格,也无此心,但闹得满城风雨让人哭笑不得。

于薇牺牲了,是剧团里的幸存者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她牺牲时的情景,她也许会喊着“尹洪菲”的名字死去,也许她会恨我,因为有几次我有意疏远她,表示我对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爱她……如果她怀此痛苦死去,我将抱憾终生。

我的思绪渐渐远去。闭着眼睛,反而能看清无限的远方。什么最为博大?人的思想;什么最为迅速?人的思想。我的身体也随着思绪飞去,身轻如云如雾如电如光,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茫茫银河中穿行,飞向无限,飞向永恒,我明白了,那就是死亡。

我觉得我的脸被一种毛烘烘的东西触动了几下,我的思绪又闪了闪光,带着一种梦中惊醒的震骇,心想:狼来了……

我听到“汪!汪!汪!”的吠叫声,我完全清醒了,这是旺迪登巴带的猎犬“黑箭”。

但是,我一点都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又是一阵吠叫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我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有人走近了我,他提着猎枪,戴着毛蓬蓬的帽子,这是旺迪登巴。

“啊!”他叫了一声。我没有反应。他以为我死了,他把手捂到我的嘴上。“活着!”他轻轻地搬动着我,从石缝中捧来积雪在我脸上磨擦,然后脱下他的氆氇,把我包裹起来,向着总部的几座帐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