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尹洪菲的自述
三月十四日夜晚,左右支队同时出发。我赶回左支队时,他们已经开进了,我只得跟随在部队后尾,因为天已黑定,部队行进很慢。
此时,西北方向的枪声此起彼伏。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两个人影——吴永康和江子敏。
我们走了一天一夜,似乎已经远离了战争。看来,这种分左右支队以弱掩强的方针是有效的,右支队向北向东突围,分散游击,使敌人产生了错觉,认为西路军已经溃散,企图返回河东,他们倾全力堵截、追击、搜索。左支队则得以脱离敌人,茫茫大山挡住了敌人骑兵的追赶。
我们面对的敌人就是更为冷酷无情的大自然了。
向导旺迪登巴告诉我,三月份是祁连山最冷的季节,他看着衣不蔽体的队伍,摇摇头,不相信我们能活着走出祁连山去!
旺迪登巴是肃南县的牧民,尧呼尔族尧呼尔族,朔源于唐代的回鹘,也称“西拉玉尔”,历史上也曾称“撤里畏吾”、“河西回鹘”、“黄蕃”等。1953年成立自治县时,经本民族协商,决定取与“尧呼尔”相近的“裕固”(兼有汉语富裕巩固之意)作为自己民族的名称。。作为地方工作部的干部,我对当地的民族习惯、民族心理都很注意。他很聪明,有特强的好奇心,见过世面,到过安西敦煌,会说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
我为了提高他的信心,向他解释红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意志有多么坚强,向他解释极端艰苦的生活锻炼了红军的耐力,耐饥耐渴耐寒,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事例——冬泳。在冰天雪地之中,穿毛靴重裘都会伤风感冒,有了锻炼,就能一丝不挂跳人冰水之中……
他眼睛闪闪发光,突然摸着我的手臂,颇带感悟似地说:
“唷,你们身上有了寒毛!”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发展。果然,我身上的汗毛变黑变长,不由惊叹肌体的自我防御能力,甚至想象到自己有可能流落深山,过起茹毛饮血住洞穴披树叶的野人生活。
人,是伟大的!为生存而搏战的人,更是伟大的!
但是,入山第二天,我又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在夜晚宿营时,我找到了一棵老树。我不知这是什么树,不是松,也不是杉,但它粗壮,根部有一个凹槽像一张高背的沙发椅,能为我挡风。我背靠着冷硬树身迷糊起来,开始自以为得计,选了个唯我独有的好地方。
和战斗部队比起来,我的穿着属于中上水平。我有一件羊皮小袄,有毡片包脚,在红军的八角帽上,又加了两块护耳的狗皮。看上去未免滑稽,可是人人都是“奇装异服”,那也就无所谓了。为了抵御风寒,找不到破布片,有人竟然用芨芨草编了个老鸦窝形的草帽,扣在头上。有的把一块破布裹在脸上,撕一个洞露出两个眼睛,活像蒙面大盗。
寒冷使我难以入眠,我像刺猬似地蜷缩起来,胸腹很暖,背、屁股和下肢却冷得厉害,打着哆嗦,清鼻涕直流。
“祁连六月堆晴雪,赤日当空冻云结”,我不记得这是谁的诗了,细吟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觉得脉管里流动的已经不是热血,而是冰渣。我再把膝盖搂紧,竟然还有一丝暖意流向心头。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眼前出现了火光似的幻影。我很清楚,这样下去很可能冻死,想大喊一声,舌头僵直了,吐不出声音,只能咯咯、咯咯地打牙巴骨。
山风越吹越强劲,不断地发动攻势,一次一次地冲锋。所有的山林都震响着愤怒的吼声,悲凉,凄厉,阴森。我虽然经受过几次荒漠大风,领略过“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石走”的威势,其寒冷度却没有祁连山尖刻深沉。
背后的老树,怀着与我共患难的情感,与狂暴的山风抗争,那苍老如虬龙的枝桠,像抡枪挥剑那样发出咔咔的拚搏声。
我被冰海淹没了,肢体已经麻木,手脚都已僵直,站不起来了。我是经历过长征的人,三过草地,两度翻越大雪山,可是,这一夜比那些苦难集中起来还要难忍,寒风掠走身上所有的暖气,全身像在酷刑台上栗栗发抖。一根枯枝咔叭一声从树上飞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好像在预告几小时后的命运。
本来,我身体健壮,适应力强,现在,青春的活力遗弃了我,生命的火苗就要被祁连山的凛冽寒风吹熄了,死的念头在脑幕上盘旋。
我为什么这样虚弱?我不该把我那份马肉交给二班长。可当时,我别无选择。
警卫连一排二班,是我们的尖兵班,二班长在过一段陡路时,莫名其妙地摔下去了。
我跟他们的连长跑到崖下去。一扶他,他就痛得呼天喊地,豆大的汗珠满脸乱滚,他的腰摔断了。
连长对他的粗心有些生气,那么宽的山路怎么会落崖呢?
“连长,我饿坏了,头直发晕……”
我跟连长都很为难。腰骨断了,既不能走,也不能抬,只能就地安插。可是,四野茫茫,没有人烟。
“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他向我们大叫。
这是理智的呼声。我们找不到任何安慰他的话,指导员给他留下了三支烟(后来才发觉忘了给他留火柴),我给他留下我的一天的粮食——一块猫头大的马肉。
这对那个落崖者来说,完全是没有用的,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心理上的安宁。
现在,二班长怎么样了?不可想象。
忍了一天饿,算是对他尽了一份心意,尽了一份责任,我不后悔。现在,我就要死了,这样死,觉得冤枉。我有万千个心愿还没有实现,死,应该壮烈一点,不能悄然无声地离开人世,像一片风吼雨啸中飘零的枯叶。我看到一群饿狼,把我拖拽到山石间,争夺,撕裂,分食之后,还剩下一堆碎骨……那就是三个小时后的尹洪菲。
我大概还能活两个小时,生命的火苗还在奄奄一息中燃烧。
明天凌晨,总部的人们会找到我的被狼啃剩的骨架,他们会从我的小刀,我的挎包,我的笔记本,我的钢笔,我的服装认出我来,死亡花名册会使我名垂青史……
首先找我的应该是旺迪登巴,我去邀请他给红军当向导时,他两眼充满疑惧。呆愣了好久,在他眼里,我们是一伙匪帮,在官兵追剿之下,无路可走。我们会抢光他的家财,而后逼他带路。
当我走进他那独立小屋时,我呆愣了一下,低矮的小屋,装饰一新,墙上挂着一方壁毯,上面编织着五彩花纹,旺迪登巴一身新装——
他穿着氆氇长袍,头戴细绒毡帽,脚登长筒毡靴,腰挎三角藏刀……我顿然醒悟,他是一个结婚不久的新郎。
我按着汉族的礼仪,向新婚夫妇贺喜,而且顺口说了一大串祝福之辞,什么白首偕老、早生贵子之类。显然,我的彬彬有礼使旺迪登巴大出意外,我的作为绝不像是土匪行径。
这时我们的部队都坐在村外休息,无一人进入这个小小山村。部队的歌声,送进他的小屋,听不清唱词,却听出了音韵,那也不会是土匪队伍所能。
他冷冷地问起我的来意。
我说我们的大军要穿越祁连山,到安西一带。在附近的牧民中,只有他汉语最好,而且去过敦煌,请他带路,我的态度极为坦诚,当即拿出了十块银元作为报酬。
他向帐幔作了个手势,说他新婚只有三天,新娘不会同意。
旺迪登巴的妻子是个开朗的姑娘,我这种不是强迫而是请求的做法深深打动了她。
她表示遵从丈夫的决定。并礼貌地向远方客人祝福,希望我们一路平安。这等于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我急忙向与我同去的张干事要了一个金戒指(我们所带烟土、戒指、银元均是用来购买物品和工作活动的经费),送给新娘,聊表我的感谢之忱。
我遵从汉族的男女授受不亲,请旺迪登巴代收。
旺迪登巴摘下腰间的那把三角藏刀回赠,以舍命陪君子的慷慨接受了我们的邀请。
那把藏刀非常精美,刀鞘内木外铜,铜壳上刻着二龙戏珠的花纹。刀身系优质钢材锻打磨制,锐利无比。既是防身利器,也是工艺佳品。他后来知道我将此礼品交公,分外惊奇:
“那是送给你的!”
“军纪规定交公!”
他连连点头:“好!好!”
在河西走廊的历次战斗中,群众主动救护我们的伤员,并不完全是了解红军的宗旨,也不是出于阶级觉悟,根本原因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使他们认为面对的是一支义军。
这使我想到吴永康部长写在笔记本上的一段偶感杂想:
西渡黄河以来,我们一直提“有我无马,有马无我”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