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翻滚在地上,李大壮把整个高大的身躯压在那个瘦小的女俘身上,如果她手中有把匕首,这个女俘就立刻完了。但她没有,她的双手死死地掐住那个女俘的脖子。吴金花的眼珠子突凸出来直翻白眼,她无法喊叫,两手两脚在沙地上乱扑腾。
如果不是押俘虏的民团过来干涉,再有一分钟,吴金花就会气绝身亡了。李大壮背上挨了一枪托,她站起来,用变了调的声音,阔着噪门向着俘虏群大喊:
“当心,吴金花是条咬人的狗!”
这条狗终于被强烈的报复意识所驱使,出卖了她的仇人。在一个月后,伪《河西日报》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当陈昌浩匪逃窜时,将其妻张镜秋弃乱军中,被我青海一百师部队生擒,解送青海。张镜秋系俄国留学生,在伪四军总司令部,任妇女部长,兼组织部长,精通五国文字,现年二十余岁。在倪家营战役中曾产生小孩云。此消息中的错误之处,皆因敌人不了解真情所致。如伪四军系指过去的四方面军;张琴秋误为张镜秋;是年张琴秋是三十三岁,误为二十余岁。
这次出卖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因为出卖者怕被人掐死,不敢当面指认,只向敌人报告了张琴秋的特征。敌人根据“精通五国文字,现年二十余岁”的特征是无法跟“苟秀英”对上号的。出卖者也只是一般的了解张琴秋,连名字也只知道偕音,张琴秋只精通俄文、英文,精通五国文字那只是崇拜者的传言。
中午时分,民团把所有俘虏押解到梨园堡东西两个大围子里,每人竟然分到了一碗荞麦粥。
下午,风很大,飞沙走石。
大通民团团长韩进禄和两个团副开始作俘虏的甄别,吴金花供出了张琴秋,民团团长对陈昌浩的夫人、组织部长并不过分看重,只是要她指认,吴金花说她不在这个围子里。
韩进禄告诉她,晚上将男俘女俘分开,那时再指认也不迟!
围子外,民团布置了三层岗哨。其实,就是敞开门叫俘虏们逃跑,能够走动的也不多,他们都知道大部队已经进了深山,他们即使逃出去,追赶部队已是不可能了,流落在荒滩上,不是饿死就是被迫杀。尽管人人怕当俘虏,既然已经被俘,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晚饭,仍然是每人一碗荞麦粥。
黄昏时分,东院的男俘被带到西院来,西院的女俘被带到东院去。
吴金花看到了张琴秋和那个女壮士。她们仍然偎在一起,她装作没看见,蹲在她们的对面的墙角里。
天色迅速地黑了下来。
吴金花昏昏欲睡,但她不敢睡得很实,她怕偎在对面墙基下的那个该死的女壮汉悄悄走过来把她掐死。
这时,她听见耳边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你今天下午供出张琴秋得到什么好处啦?”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出卖者警觉起来。
“如果有奖赏的话……”
“你也想供出几个?”
“为什么不呢?”
“我供出这个张镜秋,不是为了奖赏……”
“呃?”
“是为了报仇!她处罚过我。”
“是冤枉了你?”
“也不……不全是……我只是为了解恨!”
“这很不好吧?”那轻柔的声音仍平静而和蔼,“你打仗本来还是挺勇敢的。”
“解恨和打仗是两回事。”
“你得想想……”
“明天我就指出她来。”吴金花狠毒地说。
“那不成了叛徒了吗?”
“是不是叛徒反正一样,依我看,落在这步天地,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你呢?”
“我想活,所以我要张镜秋死!”
突然,她的脖子被一条绳子——大概是腰带勒紧了。
她本能地用双手去撕,用脚……她的双脚被人摁住了,她的双手也被人扼住了。
她全身拚命地扭动着,听到自己喉骨的断裂声,接着就是一阵僵直性的痉挛,舌头伸了出来,一头蓬乱得像芨芨草似的脑袋向旁一歪,就把双腿伸直了,全身的肌肉还在微微抽搐颤抖。
“把她拖到一边去,”行刑者厌恶地说,“又臊又臭,我这手一辈子也洗不干净了!”
行刑者说错了,那是双惩恶扬善的纯净的手!
出卖者的恶死,对被俘者是一种鼓励。
“干吗不拖到中间空场上去?让大伙看看她的尊容多好!”
在天微明时,叛徒的脸上已经被唾沫和痰盖住了。
大家都交换着各种眼色,心照不宣。
一个女俘跑上去揪下吴金花的一双用毡缝的鞋子(也许叫包脚布更合适),送给一个双脚红肿糜烂的女友。
那女俘像看到一条毒蛇似地惊叫一声:“我不要!”急忙把烂脚缩回。
另一个女俘,像捏着令人作呕的秽物似地甩到围墙外面去。
这天是漫阴天,东北风甚至还送来些许暖意,凡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暴风雪的先兆。
早饭来得特别晚,大约十点钟才用美孚汽油桶送来,一阵羊肉的浓香立即在围墙内扩散开来。
红柳条编的箩筐里盛满烤得微黄的馕饼。
大概以前出现过俘虏抢饭的场面,这次马家军特别防范,有四个持枪者守卫着,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提着短枪,向女俘们宣布:
“姐妹们别动,每人都有一份。今天,有西宁军部来的赵处长给大家训话,都要守纪律!”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离他身后不远处躺着一具女尸。
“这是怎么了?”
他两眼射出凶光,扫向所有女俘。
但他来不及追查了,急忙吩咐持枪的民团士兵:“快,快,快拖到一边去!”
满院子的女俘,都像怕瘟疫似地用恐惧的眼睛盯着死尸,生怕拉到她们面前来。
两个民团士兵还算精细,一人拖着一只脚,把它拉到留给俘虏们解大小便的一个角落里去。
这时,大通民团团长韩进禄,还有带着照相机的两名记者,陪同赵处长走了进来。
赵处长穿着笔挺的中校军服,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谦恭地向女俘们招手致意:
“同胞姐妹们!军座要我来看望大家,迎接大家去西宁!现在是国共合作全民抗日新时期,欢迎你们悔过自新投到我们队伍里来……”
韩进禄一边鼓掌一边叫着:
“大伙鼓掌!”
记者拍照。女俘们都无人鼓掌,但记者们并无遗憾的表示。
“你们前进剧团的人,都在西宁的新剧团里唱歌跳舞,他们在那里等候你们。今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很长,今天就不多打扰了,你们开饭吧!咱们明天见!”
他送给女俘们一个微笑,晃晃带着白手套的手掌,就告别了。
女俘们一下子拥向盛馕饼的箩筐,有人竟抢起三个。
看守者打了她一马鞭:“一人只准拿一个!”
记者拍照。
有人不等分羊肉汤,就伸手去捞漂在上面的肥羊肉。不顾皮鞭的殴打,狼吞虎咽地塞到嘴里。
记者拍照。
饥饿,是一种酷刑,在抬进馕饼、羊肉汤的瞬间,张琴秋也忍不住咽口水,这是任何意志都无法控制的生理现象。她曾惊惧地想道:“如果敌人用饮食作为诱惑,说:‘谁悔过自新谁有饭吃!’那么,这满院的六十三名女俘中有多少人能经受住考验呢?”幸好,这种事情没有发生。
此时,人们所有的精力心志全部凝注在馕饼和肉汤上,谁也不想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更想不到未来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们,当然,也不在乎记者们如何拍摄她们抢食的镜头。
张琴秋也吃着李大壮靠强壮的身躯为她抢来的馕饼,看着眼前的景象,简直像在发高烧时出现的幻影一般。
午后,韩进禄又带着一个记者进到院子里来。
他找不见昨天那个检举张镜秋的人。
“在那儿!”有人指给他看。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然被突如其来的景象惊骇得后退了一步,甚至无法对此立刻作出解释,他还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就像脑袋受了猛击之后昏迷不醒了,他看见那女俘被臭烘烘的粪便掩盖了。
记者拍照。
韩进禄终于觉醒过来了,猛然转身对着女俘们盯了足有五秒钟:
“你们杀死了她?”
没人应声。
“说,是谁杀了她!”
没人应声。
“那好,不说,晚上没有荞麦粥给你们吃了!”
谁都知道,他做到这一点不费吹灰之力。
“是她自己勒死的!”
“自己?为什么?”
“她把大便屙在裤裆里,有人说她臭,她害臊了,就解下腰带……”那女俘绷着脸做了个勒脖子的动作。
许多女俘都忍耐不住,先是哧哧后是哈哈大笑起来。
眼看韩进禄就要向嬉笑者挥皮鞭了,可是没有,他的凶恶的眼里突然露出惶惑和颓丧的表情,扭头对拍照的记者喃喃地说:
“现在不查了吧,把这个情况告诉赵处长,到西宁再查吧,只要不跑,张镜秋总在里边。”
记者遗憾地点点头。他本来希望拍一张张镜秋被指认的照片,现在落空了,为了补偿,他对着女俘们又乱拍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