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口西南方向的沙砾滩上,震响着冰雹般的马蹄声。
红马旅沿着西流沟追击进入祁连山口红军的第一个波浪,已经旋卷过去了,沙滩下留下一片尸体。
从南流沟漫卷下来的红军又冲了出来,一边抵抗,一边向梨园口疾进,黄马旅紧跟在后面冲击。
沿东流沟追击的是马龙飞的黑鹰团。
西路军最初的突围方向是倪家营子西北方向的威狄堡一带,这一带大约有几十个村落星罗棋布在祁连山北麓三道流沟的沙滩上。这里的东、西、北方向都是沙漠、戈壁、石滩,只有一道流沟的河滩上有虽然干旱却很肥沃可以耕种的土地。
西路军总部决定向西北方向突围,是一种两难选择中较为优越的一种。按军事要求,他们应该从倪家营子向南突围,从梨园口直接冲进祁连山中,借以发挥我军山地作战的特长,限制敌人骑兵的优势。但是,西路军在倪家营子守卫的七个昼夜里,粮食已经颗粒不存,这样进入冰封雪冻的荒山,即使追兵不至也很难生存。他们必须到威狄堡一带备粮,取得进山的补充。
可是,马家军紧追不舍,星散在沙石滩上的村屯没法作长时间的守卫,伤亡极大,不得不再次从威狄堡向梨园口突围,沿三道流沟进入祁连山。
三道流沟是祁连山北麓的缓坡地带,高山的水流冲出了两道河:一条是陈家河,一条是砟子河,把广阔的沙滩一分为三,称作东流沟、南流沟和西流沟。
现在,三道流沟都在激战。干涸的冬季,河床铺满乱石,河岸是高高低低的石崖。这些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的地貌,是天然的掩体、堑壕、散兵坑,便于红军边抵抗边撤退。可是,敌人的骑兵拚命冲杀包剿,抵销了突围者的地理优势。
红军不敢恋战,不顾一切从梨园口撤进祁连山,向白银、康隆寺、石窝山急进,以求快些摆脱敌骑跟追。
张琴秋躺在担架上,两个强有力的警卫员抬着她,夹进东流沟突围者的洪流中,不久,就被远远甩在后边了。一支黑马队追上了他们。
两个担架员一死一伤,猝然倒地;满身血迹的张琴秋摔出担架,滚落在沙滩上。
几十匹战马从她身上飞跃过去,她的身上脸上溅满了马蹄踏起的尘沙。这些骑兵把她当作已死之人,只顾纵马向梨园口去堵截红军的主力部队。
她和前头的担架员都没有立即站起来,这就救了他们的命。张琴秋已经不存任何的希望了,她吃力地抽出放在衣兜里的小号白朗宁手枪,对准自己的鬓角,坦然地扣动扳机。
但是,她忽略了,子弹没有上膛。这时前头的担架员猛然跳起,一把夺过小巧的手枪,怒吼道: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我背你走!”
“不!我不愿意当俘虏!”
那担架员却不想听她再说什么,几乎是粗野地把她拽起来,像揪着一袋粮食似地抡到背上,直奔山坡……但他只跑了几十米就仆倒下去。
他坐起来,气喘吁吁,满脸虚汗,混合着泪水,对摔在地上的张琴秋说:
“我背不动了,只能扶你……”
这时,他猛然看到灰蒙蒙的沙滩极处,在紫红色的天空下,黑旋风似地卷来一支马队。
“快走!”担架员猛然跳了起来。
一把比一般马刀稍长的七星军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把刚刚站直的担架员劈倒在地。那骑兵勒住战刀,把刀指向张琴秋。
张琴秋坦然地面对滴血的刀锋。
“杀吧!”
这个持刀者是新任骑兵连长马正良,他的马因骤然停住了奔驰,暴躁地嘶啸着旋转着身子,它的同伴们从它身边疾驰而过。
马正良盯视着张琴秋:
“女的?”
他把刀收回,拨马向他的骑兵连追去!
张琴秋反而有些失望。她不明白这个凶猛的马家军劈死了担架兵却没有杀她。
她愿意死在战场上,却又求死不得。她仍没有摆脱自杀的念头,但她却找不到她的白朗宁手枪了,想不起失落在哪里。
一想起有可能被俘,她的心就紧揪起来,升起无限忧虑。在革命部队中,往往把被俘看作软弱和耻辱,而且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袭来任何政治风雨,都有可能把她推向黑色的深渊。
然而,生活总是按着自身的逻辑运行,在劫难逃,就在这遍地尸体、伤员和失散者的沙滩上,她落进了民团手中。
死,很难。
有时,活更难。
第二天凌晨,张琴秋终于汇集到四百多名男女俘虏群中,他们迎着凛冽的冷风被押向梨园堡——那是坐落在祁连山梨园口北面的一个很大的屯庄。
他们被民团押解着,蹒跚着摇晃着东倒西歪地走过沙碛石滩。
那是一列不成队列的悲惨的队伍。
民团的士兵们,一边走,一边奚落着侮辱着鞭打着他们。
张琴秋被一个粗壮高大的女俘搀扶着,几乎是半拉半拖着向前走!
“快走!快走!”民团用枪托捣着男俘。
押解他们的是大通民团,这个民团在倪家营子伤亡很大,他们对红军也就特别凶狠,对女俘则稍稍宽容一些。
“啪!”一声枪响。
一个倒地不起的男俘,被枪杀在沙河滩上。
“为什么打死他?”
“他不走!”
“那也不应该!”
“我恨他们!”一个民团士兵嘶声喊叫着,“我本家的两个哥哥都死在他们手里……”
马家军,本来纪律就很松弛,民团就更谈不上纪律,他们是临时纠合的一群,只有保地盘这样一个目标团结着他们。他们追求的是血腥的拼杀和丰盛的战利品!
“快走!快走!”押解者喊道,“谁不走就枪毙!”
张琴秋看到沿路到处是红军的尸体,绝大多数是马刀砍死的,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放开我,我不想走了。”张琴秋向她的搀扶者说道,“叫他们把我打死好了!”
“不!你不能!”那个强有力的搀扶者低声说,“大姐,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
“你是哪个单位的?”
“妇女抗日先锋团!”
“我应该认识……”张琴秋审视着搀扶者的脸。
“一千四百多人,你不可能个个认识;组织部长可只有一个!”
“你叫什么?”
“李大壮。”她有点自豪地欣赏着自己的名字,而后又低声嘱咐说,“大姐,你要改个名字!要挺住,能屈能伸……”
张琴秋竟然要别人来鼓励,觉得不可思议。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最为坚毅的啊。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的同伴。
“好的,我叫苟秀英……”
她不知为什么顺嘴说出这样一个名字。这是在她当妇女独立团长的时候,一个女战士的名字。她意识到她的伙伴竟然告诉她改名字,可见对方是一个有经验的坚强而又谨慎的人。
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已经很难认识张琴秋了。她的土灰色的脸上有一层细鳞般的糙皮,不再清秀白嫩鲜艳,不再闪着青春的光辉。眼角上有着深深的折皱,枯干的嘴唇布满了白色的燎泡,脸上的污秽被汗水冲出一些条痕,塌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泥尘血迹汗水揉成乱毛毡似的头发,褴褛的衣衫,沮丧的神情,呆滞的目光,嘶哑的声音,蹒跚的脚步,僵直笨拙迟缓的动作……已经无法辨认她的年龄,五十岁?六十岁?都像。
可是,不管她的变化多么厉害,有一双嫉恨的眼睛却认出了她。那是稍微比她走在前边的女俘,她回头望了她几次,终于冲到她身边:
“张部长,你还认识我吗?”
就这几个字,令人触之如冰、如火、如刀,蕴含着毁灭一切的憎恨之情,飞动着她对她数年以来的积怨。
“我不认识你!”张琴秋是认识这个女俘的,这人原来就是她当妇女独立团团长时的一个战士,“你认错人了!”
“烧成灰我也认识你!”
“我叫苟秀英。”
那女俘扬起一声冷笑:
“苟秀英?那不就是已经死了的二班长吗?你贵人多忘事,那好,我就来提醒你一下吧。四年前,在旺苍坝抬伤员时……”
张琴秋果真记起来了。那是红四方面军举行陕南战役期间,她带领妇女独立团担任运送弹药和伤员的任务。就是这个女兵,在运送伤员时,搜了敌人伤兵的腰包,把一个金戒指和一副金耳环私藏起来,拒不交公。她就叫吴金花。
张琴秋严厉地处罚了她,开除了她的团籍,关了她三天禁闭,叫她当众检讨错误。
几年来,这个受处罚的女人,一直没有忘怀,刻骨铭心的复仇心理,已成为维系她生命的一根精神支柱,她远远地望着惩罚过她的人,无时不伺机报复。
恨,可以不共戴天,可以不分是非,可以不顾后果,可以同归于尽。
“滚开!你这条狗!”李大壮忽然明白她们对话的性质了,她放开张琴秋,猛力向那个女俘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