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须和你嫂子商量商量,估计她未必同意。现在没有战火的地方,恐怕也只有台湾了。可是听说去台湾的船票贵如黄金,一票难求啊!”士忠道。
二人说着,回到了家里。黄太太正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脸色更显苍白,鬓角也新添了几缕银丝。兄弟二人按照事先编好的善意谎言来安慰她,说是有人看见毛毛被一位身着体面的贵人收养做义子了,这应该是很好的归宿,大可放心了。黄太太听了,顿时转忧为喜,只是从此不能再见到毛毛了,不免还有些遗憾。
当天晚上,黄太太心情舒畅了许多,甚至比较兴奋;因为毛毛从此有了一个好“前程”,她的病情也为之大减。而士忠则强抑住泪水,心中悲痛不已。当晚,二人还就士孝所提的问题,进行了交流,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士孝陷入“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苦痛、悲伤与求索之中,毛毛的离世更加坚定了他独闯天涯的决心。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夫妻二人决定支持他去台湾发展;士孝富有冒险精神,或许能闯出好前程。
至于他们夫妇二人,仍不愿远离故土。尤其是黄太太,思想与信念的单纯使她避免了混乱情绪,没有焦虑、厌倦、动摇,行动上更是坚毅果决。这种“单纯与贫乏”赋予了她一种“老实厚道的勇敢”。二人决定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命运如何,都坚守上海。他们相信中国人之间的问题不过是家庭内部矛盾,最终会得到很好的解决的;战事会过去的,苦难最终也会过去的,美好的生活总会来临。实在不行,就变卖房产回乡下发展,等待东山再起。
《中庸》有言:“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混乱,都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每一个人,乃至所有的人,都应该具有生存的信念与勇气,在内心深处,保守一种“静谧的激情”:一方面深刻地意识到苦难,另一方面勇敢地面向阳光。这样,人才能实现人的尊严与高贵,从苦难中拯救生命的意义。
士忠打听到从上海去台湾的轮船,在除夕前(1月27日)还有最后一班,就是上海中联轮船公司的“太平”轮。因临近春节,许多家眷在台湾的人也想赶着回家过春节,加之难民如潮,使这艘往返于上海和基隆之间的客轮票价贵如黄金,一票难求;一些人甚至不惜变卖家产,来换取一张去台湾的“通行证”。正好黄氏兄弟的好友、警察局的王探长来送米粮,士忠便咬咬牙,把祖传的“小金壶”交给老王,让他想法弄一张船票。为了士孝的前途,夫妻二人顾不得许多了。老王非常感动,表示一定办到;而且自己也要回台湾老家过年,可以和士孝同行。士忠非常高兴,便把士孝托付给他,并再三嘱托,希望到了台湾多多关照。老王点头答应了。
“太平”轮定于下午4点开船。在1月27日即农历大年除夕的前一天,士孝先到父母坟前磕头拜别,然后拜别兄嫂。当他得知船票的来源后,非常感动,并且十分伤感。兄嫂将其直送至轮渡码头,在那里老王早已等候多时。临上船时,士孝握着兄嫂的手,流下了热泪。“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或许此一别,便形如参商,不免又千叮咛万嘱咐。
哥哥把一张写有“忠”“孝”二字的宣纸一撕两半,把“忠”字交给弟弟,自留“孝”字。
“弟弟,”哥哥说,“现在社会动荡,国事难料。见字如见人,这或许就是以后我们相见的凭证。一定要收好!”
“哥哥,”弟弟说,“等我安顿好了,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一定要记住父亲对我们的教导,做人要‘忠孝两全’,别做对不起祖先的事!”哥哥交代道。
“我一定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弟弟郑重地点点头。
嫂子又把一个包裹交给小叔,这是她连夜为他赶制的一件新棉袄,里面偷偷缝进了一些银洋(这几乎是家里唯一的一点积蓄了)。
“嫂子,你……身体不好,千万要保重!等我回来看你……”士孝热泪盈眶。
“嗯……我会的……”嫂子使劲点点头,泪如雨下,“士孝……在那边,没人照顾你,不如意……一定再回来,我们会一直等你!……”
“嗯……”士孝低声抽咽起来。
最后,哥哥又把一个包有一捻土的小纸包庄严地放在弟弟手里。
“记住,永远随身带着一点……老家的气息!大陆是你的根……千万不可忘本!”哥哥声音有些哽咽。
“是,我一定记住!”弟弟感觉手里一下重如千斤,“哥哥、嫂子,我走了……千万保重!……”
弟弟在如潮的人流中登上了“太平”轮,和老王一起跟士忠夫妇挥手告别。
“太平”轮是上海中联轮船公司的一艘豪华货轮,其船主是现代台湾著名作家蔡康永的父亲蔡天铎。这艘货轮,原本是美军设计并大量制造仅供短程使用的运输船,排水量为2489总吨。在抗战时期,这种运输船的主要任务是补给中国后方战备生活所需。日本为了切断中国补给,往往会集中火力击沉这种运输补给船,所以美军刻意将船身设计得轻巧单薄,以便加速航行。
由蔡天铎主持的中联轮船公司早年曾显赫一时,其旗下最豪华的“华联”轮就是一艘经常提供给蒋介石搭乘的座舰。二战结束后,中联轮船公司出资买下了“太平”轮。国共内战期间,因为运输繁忙,客轮紧缺,“太平”轮被改装成一艘“难民船”,承载当时所谓的“外迁难民”。所谓“难民”,其实非富则贵,不是国民党高官,就是富有的商人。他们花了大量的银钱才能够获得一张逃难的许可证。台湾成为上海权贵们的最佳避难所,“太平”轮正是当时往返于上海和台湾基隆港之间的定期航班。它每个星期从上海到基隆往返两次,从1948年开始,至1949年1月止,共完成了两岸间35趟航程,粗略估算曾运载了35000人到台湾。
这艘客货轮比较豪华,舱室宽敞舒适,船上还配有餐厅、酒吧和娱乐室;标准船位为508人。当时国共内战局势丕变,许多人一心想逃离大陆,躲避战火;因此到台湾的机票和船票班班客满,一票难求。而这艘“太平”轮是1949年年关前最后一班从上海驶往台湾的船;因正值农历大年除夕的前一天,许多家眷在台湾的人也想赶着回家过春节,加之难民如潮,其票价更是贵如黄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登上“太平”轮,一些人为了登上这艘船,寻找后半生的太平岁月,甚至不惜变卖家产,在一个旧时代结束前的最后时刻挤上了这艘大船,成为难民中的“幸运儿”。
当黄士孝和王探长告别亲人赶到江边码头的时候,黄浦江畔已是万头攒动,黑压压挤满了人。一些已经购票的“幸运儿”和希望碰运气挤上船的人,携家带眷,早已候在那里。
“太平”轮原预计下午4时出发,旅客们却被告知,因中央银行装运一批物资,出发时间向后推迟。大家等得非常心焦,议论纷纷。士孝与老王便猜想是否蒋介石借此又转运黄金。等中央银行的物资装载完毕,六名央行护送人员登上“太平”轮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小时。
下午6时,长江江面上阴霾笼罩,“太平”轮准备开船了。人们推推搡搡,一拥而上。一时争吵,怒骂,拳脚相向,觅子寻爷,现场一片混乱。一些人被挤下水去,大声哀呼求救;一些人则身上缠着金条,用力往船上跳,因为金子太重了,“扑通”落入水里,沉了下去。有的富家小姐竟还带着小狗,遮护着挤上船。最后,原定船位为508人的“太平”轮,实际载客竟超过1000人。许多人都带了全部家当,金饰珠宝、值钱细软。另外,这艘船还载有600吨钢材、《东南日报》全套印刷设备与白报纸100多吨,中央银行的重要文件1200余箱及其他物资,传言船上还带了故宫古董,已属严重超载。
船启碇后,稳定下来,大家才发现,他们花了不少金条才登上的船,竟是一艘混乱不堪的难民船。船上拥挤不堪,卫生和饮食也很差。而这些平日的权贵们,此番也顾不得环境的恶劣了,大家互相拥挤在一起,只求尽快到达目的地。 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了,人们脸上挂着笑容,拿出上船前特别采买的培根、咸鱼、海参、干贝、鸭蛋、酒水等喝酒作乐,全船沉浸在一片欢乐气氛中。
此时国民党军队在淮海战役中惨败,北平傅作义起义,蒋介石刚刚下野,解放军大举向长江北岸集结,国民党军匆忙向长江以南收缩,上海因此成为了国军防御的重心。为避免长江北岸共产党军队夜袭,国民军淞沪警备司令部发布海上戒严令,禁止船只夜航。但许多轮船公司为在春节期间多赚些钱,不仅在夜间违规出航,而且超载;为了躲避检查不开航行灯,专走狭窄水道不走正常航线。中联轮船公司的“太平”轮即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