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廿三,在老上海就算是“过年”了。虽然社会离乱,生存艰难,百姓对命运的恐惧感,像镜子一样留下阴影,敏感易碎;但无论贵贱穷富,年还是要过的。春节毕竟是全民皆庆的传统大节,这种坚固、深厚的风土习俗和民族文化,是难以改变的。虽国运衰微,历经劫难,农历新年之庆仍是年年不息,给濒临绝望的人们带来希望。无论穷通,太平还是乱离,生活始终是永恒的主题。这就是我们多灾多难、平凡而伟大的老百姓!这就是我们愈挫愈奋、坚韧而伟大的中华民族!
偌大的旧上海已稀稀拉拉呈现出新年的气象,街头出现为备办年货而忙碌的身影,店肆商铺不遗余力地炒作新年气氛。家庭条件好些的孩子早已穿上新衣,条件差些的也穿得干干净净,一样欢天喜地,准备迎接新年了。富贵人家“美食鲜衣乐岁更”,温暖的家里一派喜气洋洋;街头穷人也能淘到残羹冷炙,把盛饭的洋铁皮罐一溜摆开,三三两两地“聚餐”。
农历腊月廿四,亦即十二月廿四日,是“灶神”上天奏事之日,故廿三之夜,家家户户都要“送灶”“祭灶”,庆新年由此拉开了序幕。是夜每户或祀灶神于堂,更多的则是在贴着灶神像的厨房灶头上,供上酒、果,而且一定要供荸荠、茨菰以及好鱼好肉。有一首竹枝词这样说道:“名利亨通少是非,全叼神佑默相依。今朝酌献无他物,鱼买新鲜肉买肥。”因为灶神上天是要向玉帝汇报一年中人间的好坏及人之过失的,为避免他言之过分,“送灶”时人们还供上用饴糖所做的糖元宝等;据说这是为了让他吃了粘上牙齿,说话不清,以至可少说、不说人间坏话。“送灶”时各家要点上香烛,这天晚上,屋内香烟缭绕,各色供品新鲜耀眼,过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就到来了。
“唉!现在锅都揭不开了,也不知道灶老爷上天言的什么好事?人都饿得两眼发昏,哪有好鱼好肉供奉他?”原玉壶春茶馆老板黄士忠看着灶神像两旁写有“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苦笑着说。
“嘘……神像面前不可乱说话的!”正在认真祷告的黄太太停下来,望着灶台上摆着的简单果品,道,“灶老爷很灵的!虽然我们很饿,但毕竟托他老人家的福,还活着呀!这就很好了。而且以前我们从未亏待过他老人家,说不定还会降下好事呢!”
因为哮喘病,黄太太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就像储存在地窖里的土豆的新芽。连续说了这几句话,不由得又咳嗽起来。
“你看你,还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不可连续说话的,小心累着!”士忠赶忙过来给妻子捶背。
“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又患上重病……唉!”士忠叹了口气,这位坚强的男人,竟眼圈湿润了。
“士忠,能和你这样有理想有追求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就一直……活在春天里!我相信,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个年,我们……更要好好过……”黄太太断断续续地说道,虚弱的身体不停地打战,苍白的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
“秋云……”士忠将妻子孱弱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在她额头上深情地一吻。
此时西风萧萧,天色如水,残月西流。隔壁的士孝和毛毛,饿着肚子,蜷缩着身子,已睡下了。
春节前几天也是店家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一方面卖年货生意较忙;另一方面,年尾也是各家清理一年来往账目,向欠户索取积欠之期。此时各家派出专人办理此事,城中便出现了一支颇有规模的“讨账”队伍,“账条布袋手中携,行过街东到巷西。踏进重门忙叫应,先生该欠要归齐。”还账者有很爽快的,但更多是出于各种原因而不能按期还账者。讨账者可谓身负重任,穷追不舍;他们往往是日夜行动,夜间也不顾五更之寒。
在不能按期还账的人中,实际有不少属于完全无力还账者。这些人除了欠店家的账外,很可能还欠着私人的债。年底也是大多数欠债偿还之时,这样,这些人就面对着两个方面的讨钱重压。不过按惯例,讨账、讨债只讨到除夕为止,新年里是不能讨的,否责自讨“晦气”,于己不吉利。因此对躲账、躲债者来说,除夕是最后一关,如逃过此关,明年又当别论。于是他们一直与讨账、讨债者周旋,千方百计度过这除夕之关:“百孔千疮债主来,毫无打算又难回。我今只好登台避,躲过今晓就甩开。”
不过,原玉壶春茶馆的老板黄士忠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讨债困难。一方面,不用他去讨,有钱的欠账者主动还上门来。另一方面,碰上没钱的讨也无用;每逢此时,老黄总是将余账付之一炬。今年虽则破产,生活艰难,但生性善良的他仍不愿为难那些比他更困难的人。
春节前四五天,对设书场的茶馆而言,还有艺人联合说会书之举。当时规定每一场为四档书,茶馆老板争相邀请说噱唱弹四者兼擅长的名艺人表演。有的说长枪袍带、公案侠义、神仙鬼怪书,也有唱《三笑》《杨乃武与小白菜》等缠绵儿女的小书。艺人们或弦索悦耳,或惊堂醒目,各尽其能,各显神通。由于所有艺人都各自拿出绝招,因而,这一段时间茶客特多。但所有收入全部分给堂倌们作为过年之用。这可以说是同行业中不同地位之间的济困扶弱的美德,当然,也有联络感情之意。说会书之时,也是老书客评书目和茶馆老板与艺人签订来年上演书目的时间。这让老黄又想起了老友孟老先生了。“唉!茶馆还欠老孟的薪水呢,也不来讨。这老孟,究竟去哪儿了呢?”老黄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一早起来,老黄正烧账本的时候,吴老三突然来访。老黄便站起来,预备他来借钱。
“哥,开始准备年货了吗?我想——”吴老三还像以前一样,毫不难为情。
老黄有些难为情,欲言又止:“还没呢!现在……”
“哥,有什么困难吗?给我说就行。”吴老三这次有些意外。
老黄感到吃惊:“怎么?老三,你……”
“我有钱了!不是以前的吴老三了!我是给你送钱来了!”吴老三拍着胸脯,满面红光。
老黄满腹狐疑:“你……发财了?”
“哼!奸商的钱,不拿白不拿!反正他也是骗别人的!而且也骗过你和我。”吴老三时来运转,顽铁生光。
老黄明白了:“你赚这些钱很不容易。现在生活艰难,留着以后用吧。”
“哥,我知道,这几年我一直从你这儿拿钱,你从来没让我还过。现在你有困难,我一定要帮你!这钱虽然不是很干净,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吴老三眼圈红了。
老黄非常感动:“我还有一套房产,还可应付。你也该买房娶妻,好好过日子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瞎混了!”
“哥……我……,这钱……”吴老三哭了。
老黄眼角湿润了:“弟弟,哥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一定去找你!”
“嗯……好吧……”吴老三使劲点点头,离开了。
常言道:“人当穷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老黄望着吴老三远去的背影,颇有感慨。
“就这样让他走了?”黄士孝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从屋内走出,“这样的一个小混混儿,一年到头从我们家拿多少钱呢!凭什么养着他?再说,抢的张大头的钱,也不是什么好鸟!他的钱,本来就是还我们的,为什么不要?”士孝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些怒气。
“士孝,”士忠把剩下的几页账本扔进火堆里,“不要这样想!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很复杂,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父亲在时就一直教我们要行善积德——”
“哼!我只知道这样会越过越穷!现在连账本也烧了,嫂子还要不要治病?家人还要不要活了?!”士孝的嗓门越来越大,近乎咆哮了。
“士孝,你听我说,”老黄站起来,“如今时节,该还的都还了,没还的大多是没钱的。要也要不上,不如——”
“账本都烧了,还要个屁?!”士孝气哼哼地转身向院门口走去,“砰”的一声,把门使劲带上了。
“士孝,你……”士忠正要开口,一抬头,见毛毛正瞪着惊恐的眼睛,倚在门上望着自己,屋内传来妻子秋云剧烈的咳嗽声,遂低头不言语了。
中午时分,士孝从外面回来了,竟一脸兴奋和诡秘。他蹑手蹑脚地躲进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而这一切,恰被毛毛发现,从门缝里看了个真切。
“小鸟儿,真对不住你了!我们实在太饿了!嫂子病得这么重,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急需补身体。你就委屈一下吧!”只听士孝自言自语道。原来士孝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鹭鸶鸟。鹭鸶鸟比较瘦小,羽毛蓬松,大概在这彻骨的寒冷中,和人一样也找不到食物,饿得前胸紧贴着后背,只有两只小眼睛,还颇有点儿神气,闪着可怜的光,望着士孝。毛毛见状,急忙去告知黄太太。
当从未杀生的黄太太拿着几粒小米,和毛毛急忙赶到厨房制止士孝时,已经晚了。鹭鸶早被士孝扭断了脖子,拔去羽毛,剖开肚子,扒出了内脏。旁边的锅里正烧着开水,“咕嘟嘟”冒着热气。那只可怜的小鸟的胃囊里,除了几粒玛瑙色的砂粒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来,它的确也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士孝……你怎么……把小鸟给杀了呢?……多么可怜的小家伙啊!罪孽呦!”黄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嫂子,我……这鹭鸶鸟是自己饿死的,我……捡来给你补身体的。是吧,毛毛?”士孝冲毛毛眨了下眼,讪讪地道。
“是吗,毛毛?你不是说……小鸟当时……还活着吗?”黄太太看着毛毛,问道。
“也许……可能死了……我没看清楚。”毛毛看看士孝,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黄太太道。
“真的是它自己死的……毛毛也好久没沾肉腥了……我才……”士孝在嫂子的直视下,脸有些红了。
士忠闻讯赶来,见此情景,道:“既然是小鸟自己死的,就不必有什么歉意了。这说不定就是灶王爷对我们的关照呢!来,把肉煮上,正好先祭灶王爷,然后我们也打打牙祭。我们的毛毛也快饿昏了呢!”
大家都这样说,而且小鸟已经死了,又看到毛毛小鸟般瘦弱的身体,黄太太便不再坚持什么了。因为鹭鸶太瘦,肉很少,士孝就烧了半锅汤,每人一小碗。几天来大家仅喝稀饭的胃早已是火烧火燎,甚至有些麻木了;由于小鸟“是自己死的”,大家吃起来便心安理得,谦让一番后,狼吞虎咽,很快便吃了个锅底朝天。
腊月廿五,是诸神下界之日。按照传统,各家各户里里外外都要掸尘扫除,清除一年的积灰,清理平时乱堆的杂物等。此举颇为认真,用现在的话来说,称得上是一次积极的、有规模的群众性卫生运动了。经过这一天的打扫,每家每户龌龊大去,用品比以前井然有序,里里外外都展露出清新之貌,像一个换年的样子了。
也就从这天起,老上海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年的各方面的张罗了。首先是要购买、备足新年所用的各色食品。每户还必磨粉,包汤圆,有些家庭也抟粉自制年糕。前者是取“团团圆圆”之意,后者吃了可“高高兴兴”“年年高”。其次是准备新衣、新帽、新鞋。人们也许一年中都穿旧衣物,但在新年中是一定要翻翻“行头”的。再次是开始买春联、买年画、买“门神”,张贴于门上户首、楼上楼下。
由于茶馆破产,黄太太又患重病,老黄家今年的年不得不勒紧腰带,节衣缩食了。幸好有范元健、王探长等经济条件尚好的几位茶友借给或送来一些米粮,还可勉强支撑。黄太太做了些汤圆,又从衣箱中拣出一块旧布料,动手给毛毛做了一件衣服。
食物的问题解决了,然而天寒地冻,无煤取暖,即使木柴也早被人拾光了,抑或“吃”掉了。大白天,除了必做的事情之外,大家也只好躲在被窝里。然而第二天,因经常借钱对老黄早已琢磨透了的吴老三,竟又神秘地出现在茶馆门口。而这次,他的手里竟拿着一袋煤。
“哥,不管怎样,这些煤你一定得留下!哪怕以后好过了再还我。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以后永远不再登你家的门!”老三撂下一句“狠话”,转身走了。
老黄正要喊住他,士孝早已把煤收了起来。黄太太也道:“老三也是一片诚意。你也要给他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否则他会感到很自卑,心里会不平衡。再说,家里也太冷了,还有小孩子。咦,毛毛哪去了?怎么一上午没见到?”
原来大家光顾着“忙年”,竟没注意到毛毛的动向,于是急忙去寻。大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最后在毛毛的小卧室里,发现了一封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
爹妈、叔:
请让我这样秤(按:应为“称”,作者注,下同)呼你们吧。我是一个流浪儿,你们不(收)留我,早饿死了。现在生活太尖(艰)难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你们省吃险(俭)用共(供)我读书,把饭(省)给我吃,(待我)就像亲儿子一样。这让我更不能(不忍心)待下去了。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祝你们幸福,妈早日康复。我要(出去)闯一闯,混好了,一定会来看你们。毛毛课(磕)头了。
“啊,毛毛——”黄太太失声大叫起来,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孩子,长期在外流浪,经历得多,比一般孩子也成熟、敏感得多。他大概是怕拖累我们,才决定离家出走的。”士忠道。
“会不会去找他原来的父母啦?他本来家境不错的。”士孝道。
“我想不会。他爸爸吸毒、赌博,把他卖掉,他才在社会上流浪的。”士忠道。
“那……也有可能去找他以前的伙伴了。”士孝道。
“你俩快去找啊!还磨蹭什么呢?”黄太太催促道。
于是,兄弟二人分作两处,赶忙去寻了。然而,一直寻到晚上,也未见毛毛踪影。夜里,兄弟二人又叫上几个邻居和要好的朋友,带上手电筒去寻,把毛毛可能去的地方寻了个遍,也未找到。
大家忙乎了一夜,天已大亮,毛毛也毫无消息。黄氏兄弟心急如焚,也无心忙年了;黄太太更是焦急万分,不免病情又有所加重。
最后,腊月廿七下午,在一位流浪者的指引下,兄弟二人在一个废弃的水泥管道里发现了毛毛,但已没有了呼吸。在这呵气成冰的季节,毛毛已是脸色青紫,身上还穿着他“妈妈”黄太太亲手给她缝制的新衣呢。
“毛毛——”士孝抱着尸体,痛哭失声。士忠也潸然泪下。
“看来,毛毛是冻死的。”士孝擦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泪水,对士忠道。
“看样子是。”士忠道,“这事最好别让你嫂子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嗯。”士孝答应道,“先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这孩子太可怜了!流浪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死于荒野。”
两人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就着坑洼之处,掘了一个墓穴,将毛毛幼小的尸体放了进去,放土掩埋。然后堆了一个坟头,做了一处标记,以便日后做祭奠之用。
想起毛毛在时的往事,兄弟二人不免又唏嘘不已,泪流满面。
唉!可怜的流浪儿!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你小小的年纪,却饱尝冷暖,历尽辛酸。可叹你少年夭折,孤魂游穷暮,白骨归黄泉。
唉!可怜的毛毛!也许你小小的身体真的太累了,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唉!亲爱的孩子!在生命的尾声回眸一笑,灵魂便进入了天堂。你短暂的一生,在这空幻败坏的世道里,就像一道流星,现于孤绝的残梦。如今你安静地去了,一如你安静地来。就像燃着的蜡烛,在点着的时间里你遭受着痛苦,在此前和之后却都是深刻的宁静。
“唉!这么小的孩子,不该有这种命运啊!可是前几天,上海街头冻饿而死的也都是这样的孩子呀!”在回家的路上,士忠长叹了一口气道。
“是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共产党的部队已经进入北平(按:指1月23日),上海早晚也会沦入战火。我看,这地方没法待了。”士孝道。
“是啊。我看新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凭他的能力,是绝对守不住上海的。”士忠道。
“哥,我们也逃吧,离开上海,找个没有战火的地方去生活。”士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