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人在经历了一系列事件起伏后,往往情绪会因为巨大的波动而产生一种惯性,一定时间内无法恢复到平静状态。
这段时间的长短,便是受到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影响的。
如果是以前,云门肯定还瘫软在地上,不知所措,即便事情已经结束,当事人已经离开。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成长了些,至少,被吓到发呆的头脑空白期,已经没有了。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散家们撂下狠话前脚才走,云门立马冲进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大卷卫生纸,还有沾湿了的毛巾。
大鲁的鼻子里还在往外冒着血,滋滋儿的,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
云门不停地更换大鲁鼻子里堵着的卫生纸,把湿毛巾垫在他的后脑勺上。不过新换上的很快就被染红,浸透。
庞老板要云门把他扶进房间平躺着。然后去老撬的医药柜子里拿了一堆纱布。
大鲁不乐意躺着,说自己身子骨哪里那么脆弱,干了个仗就要躺下当伤员,云门看着他满脸满脖子的血,心里堵得慌,一下急了,大骂着说你给老子躺好,要不血流感干了一下就嗝屁了,老子还得给你挖坑。
庞老板用止血钳把纱布使劲塞进大鲁的鼻腔,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云门这才松了口气。
庞老板兴许是见多了这些场面,表情十分平静,也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出宿舍房间,站在后院的空地上,眼睛盯着混乱不堪的展示区,点了一根烟。
云门也走了出来,在刚才的打斗中,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踢的,下脚忒重。精神放松下来才感觉到,他整个左腿,都异常的疼痛。
他一瘸一拐地挪到院子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庞老板甩给他一根烟。
烟的确能使人平静。沙尘暴的天气,天黑的格外早,现在外面已经陷入了黑暗,只能听见风沙不停地怒吼。他端详着这院子里的一切——展示区里的易拉宝都被打坏,上面的射灯有一盏已经掉下来,连着电线,随着门缝里吹进来的阴风,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汪冲那小子似乎早就趁空档溜了,云门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庞老板会留着这个毫无义气上班到点儿就滚的半桶水,而且一留就是好多年。如今看来,他算是明白了。
庞老板要的人是听他吩咐,不会轻易惹出事端的人,胆子瘦点儿,能力差点儿,智商有点硬伤,都不要紧。
庞老板和老撬这么些年,与人打交道,用的方式就是避免正面冲突,做人做事都留有余地。
云门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啥。也知道自己不干,庞老板也会干。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庞老板低沉的声音,道:“小李子,你还是走吧。这地儿,你是待不下去的。我和你撬叔能保得你一时,也保不了你一世。隔夜狗和那些走货的伙计,都不是什么好鸟。你应该懂。”
云门心里早有准备,也不意外,但是让他诧异的是,庞老板第一次用这么语重心长的口气来对他说话。
然后庞老板也蹲下来坐在云门的旁边,继续说道:“庞叔给你一句话,这个行当,良心可以有,但是得揣好咯,得藏着,得掖着,要不迟早得被这玩意儿给害死。”
云门低着头,轻轻地点了点,他虽然不认同,但是此时此刻,多说无益,他只能点头。
就在这时,大鲁扶着墙,摸了出来,应该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一下子就急了:“庞老板,咋滴,这就赶人呐,咱兄弟不比那几个接缝崽对你有用,对你衷心啊。”
大鲁的脑袋瓜子里想不出那么多拐弯儿的事,他只知道庞老板要赶云门走。云门忙摆手,要他别说了。
见庞老板一直没出声,大鲁接着大声道:“那行,老云走,俺也走,今儿个晚上咱们就走。”说罢转身就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云门心里想,老子的爹,你跟老子走,老子当你是最好的兄弟,一辈子的朋友。但你也不看看情况,它娘的外面那么大的沙尘暴,你逞什么牛,又不是我爱罗,风骨也不是这样风骨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身跟着大鲁也回房间收拾东西。
云门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清算自己的财产,存了这么久的钱,现金也才两万块,他要带走那床老撬买给他的被子,还有几件衣服,说起来行李也不算多。
他问大鲁有多少现金,结果大鲁的钱比他还少。只有一万块不到。云门说你先借给老子,过阵子再还你,大鲁二话没说就把钱拿给了他。也没问他要干什么。
云门不想欠庞老板的人情,自己闯的祸,自己赔钱。
两人的行李都不多,大鲁在打包方面十分有经验,一下就把瘫乱的东西变成了可以背在身上的被子包裹,十分紧实,类似于行军时背的方块包。
庞老板独自在院子里整理散乱一地的东西,安顿了下受了惊吓的狗崽子们,这时候云门和大鲁出来了。
云门把钱交到庞老板手里,说还有几千块到时候打到您账上,庞老板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继续扫着地上的塑料片残渣。
忽然云门想起了那只黑色的小贵宾,也不知道它受伤没有,他瘸着跑进玻璃房,一眼就瞧见它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云门把它抱起来,它一头钻进云门的外套里,紧紧地贴着他。
“庞叔,这条狗……。”
“你拿去吧,就算你买的。”庞老板背对着他,看也没看,自顾自地正扶起倒在一边的易拉宝。
云门对着庞老板鞠了个躬,“谢谢。”
云门的脚还是很痛,大鲁架着他,他推开狗场的大门,风沙扑面而来,黑黢黢的夜晚似乎像一头巨大怪物,可以将渺小的两人瞬间吞入腹中。
风力带来巨大的阻力,但他们还是慢慢地迈出脚步。
庞老板转过身来,面色平静,他盯着面前两个互相搀扶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脑海中当年那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梨家狗市门口一瘸一拐的身影,那曾经的情景,和面前的一幕,重叠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带着沧桑感的脸,印刻着时间痕迹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圈子里发生的事情,总是周而复始,这两个年轻人也许也会像他和老撬那样,还会经历许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或者,新一代的做派又完全不同,他们会走上一个岔路,带来结果的变化,只是变化一直在微弱地进行,小到他都没有注意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