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费雯雯没想过要拆散卢晓东现有的家庭,她所要的就是卢晓东对她的关心,比如偶尔送她一件衣服、一套化妆品,请她吃吃饭,跳跳舞什么的,她不需要卢晓东任何承诺,自己也没打算对他死心踏地。两个人的关系相处得轻松自如,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痕迹和破绽。不管工作多忙,卢晓东每天总要给费雯雯打一两只电话,时间允许就多说上几句,甚至讲一两个笑话给她听,时间不够就会说过一天请你吃饭啊,费雯雯后来弄习惯,一接到他的电话就知道他是忙着还是闲着。
卢晓东在需要费雯雯的时候,就会到宾馆去开半天房间,两人从未在一起共度过良霄,都是在大白天匆匆完事。卢晓东戏称费雯雯是他的“阳光”老婆,他强调说:两人之间和露水不搭界,总是在阳光下行周公之礼,因此不能算做“露水”夫妻。
有一回,费雯雯主动给卢晓东打电话,想见面,卢晓东不知道她的意思,就试探着问,去茶社还是宾馆。费雯雯说:“你看着办吧,那儿都行。”卢晓东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卢晓东到宾馆开完房给费雯雯打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铃声,对方一直没接。过了几分钟,卢晓东又拨了一遍,等了足足有5分钟,电话接通了,却听见费雯雯跟身边什么人吵架,费雯雯气咻咻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等会儿我打给你,就把电话挂断了。”
卢晓东一个人躺在宾馆的床上无聊得很,只好打开电视消磨时光,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接到费雯雯的电话。卢晓东没有问她刚才和谁吵架,他下意识中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因此口吻夹着一丝顾虑。
卢晓东说:“你要有事就先忙着,迟点来也可以,我等着就是了。”
费雯雯说:“没事了,我这就过来。”
卢晓东于是告诉了她房间号。丁香宾馆是卢晓东常去的点,在那里看到他出入,谁也不会感到奇怪,丁香老板是他的铁杆哥们。
费雯雯赶到丁香时,脸上红朴朴的,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看得出来,她今天是经过精雕细琢的,从穿着到化妆,原本透着一股子欢天喜地的味道,脸上的表情却敷着淡淡的愁绪。
卢晓东说:“你先到卫生间洗一洗,脸上出汗了。”
费雯雯用手抹一把额头,窘迫地笑了,进了卫生间。
卢晓东趁费雯雯在卫生间,隔着门平淡地问了一句,“刚才和谁吵架啊,是不是又和顾客干仗啦。”
费雯雯在里面没出声,洗脸池龙头哗哗地淌着水。
卢晓东又说了一句,“没什么事吧,我以为你不来了。”
费雯雯还是没作声,卢晓东心里已经猜出了一半,他不想再问了,省得两个人都尴尬。
卢晓东曾经在秦颖口中隐隐约约得知费雯雯的一些情况:父母离异,家境不好,幼年时还得过一场挺吓人的病。所有这些都加强了卢晓东对费雯雯的怜爱之心。他和秦颖闲聊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不说秦颖也能意会到。秦颖在说到这事的时候,态度有点举棋不定,她只是说经常看到一个男孩子到商场里来找费雯雯,她问过雯雯来者的身份,雯雯说是高中同学,对她有那个意思,追好几年了。雯雯一直没答应他,但也没回绝,两个人的关系拖拖拉拉地讲不明白。
卢晓东只知道这些,他并没有阻止费雯雯交男朋友的意思,因此从未当面问过她,他担心要是问了,反而会有干涉对方私生活的嫌疑,弄得双方都不太愉快。他们之间一向是给对方自由空间的。但今天卢晓东却觉得心里不大是滋味,他很想问一问费雯雯那个男孩的情况,和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男孩相比,他身上毕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这一点让卢晓东很是烦闷。
费雯雯在卫生间磨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出来。她重新化了妆,表情也跟被刷新过似的,显出一股媚态。
“其实你不用着急过来的。”卢晓东说:仰面倒在床上,口气中透出懒散的情绪。
费雯雯走到另一张床边,坐下来,没有答理卢晓东,两眼无神地望着电视荧屏。
两个人都沉默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过了一会卢晓东解释道。
“嗯。”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你的,其实也没什么,你也不用告诉我的……只要你高兴,我不会干涉你的。”卢晓东说:很不满意自己的语无伦次,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脑门。他在等着对方的辩解。
“你们男人都是自私的,”费雯雯说:“只想自己高兴的事,从来不为别人想想。”
“你这是误会我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
“什么心思?”卢晓东一骨碌爬起来。
“你自己说。”
这时候的费雯雯,因为生气略微涨红了脸,嘴唇红润鲜亮,目光里交织着凄楚与愤懑。
“你这口红嘴黄牙倒不饶人……”卢晓东有点挺不住了,试探着用打趣的口吻解围。说着,下了自己的床,坐到费雯雯的身边。
“不要碰我,”费雯雯说:扭动着身躯,不肯就范,“有什么话,你先说掉,不要事后再费话罗索的。”
“哪有什么话呀,都让你给说完啦。”卢晓东一脸无奈,装做垂头丧气地样子。
“让我看看你的牙齿。”卢晓东说。
“真是讨厌。”费雯雯说:脸上憋不住露出了笑容。
“我爱你的米色牙齿,”卢晓东低语,两手捧着对方的脸,“它总是让我浮想联翩……”
费雯雯实在忍不住了,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尽量不让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没劲。”卢晓东说:突然一把拉倒费雯雯,扑上去用力去掰她捂嘴的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六
寿险业务员黄月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刚出头,染了一头棕色的头发。她坐在卢晓东的对面,平静但节奏很快地诉说着自己的经历,眼睛忽闪忽闪的,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卢晓东在她刚刚走进办公室时,立即就作出了判断,一定是昨晚打电话的女孩黄月。果然女孩提到他的名字,她要找的正是卢晓东。黄月在他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卢晓东为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女孩露齿微微一笑,表示了谢意。卢晓东惊奇的发现,黄月的一口牙齿竟然也是米色的,一笑,如同在他胸口挠了一把似的。
卢晓东听黄月诉说时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停留在对方的双唇之间。卢晓东并不想这样,他好几次故意将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装着记录的样子——可是一抬头,他的目光仍然准确地锁定在那个地方。
为了表示主动,卢晓东说:“你想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呢?”他的语气是积极的,很像是跟一个朋友谈话。
“想要她对我赔理道歉,”黄月说:她迅速接收到卢晓东的善意,立即拨开层层迷雾,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来意,“你们出面一定很有作用,我们公司要求每个员工每天必须看晚报的……”
“如果你们老板不同意道歉,你打算怎么办呢?”卢晓东故意在为她设置障碍。
“你们能不能刊登这件事?”黄月抱着疑惑,忽然问道。
“不那么简单。”卢晓东说:面无表情。
“她污辱了我的人格,”黄月说:“我一定要她向我道歉,我一定……”
卢晓东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会如此地坚定,他以为她也许会流泪,会感到委屈,会悲伤得手足无措,会求得他的同情……这样的话,他再伸出援助之手,这只手就充满了力量,充满了阳刚之气,然而情况和卢晓东设想的完全不同,这使得他不免进退两难。
“这样吧,让我考虑考虑,下午再给你回答,”卢晓东说:“这件事我还要请示一下领导。”
黄月没有再说什么,灵活地站起身笑了笑。卢晓东起身将她送到楼梯口,说:“下午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卢晓东知道,这件事根本不能去请示老总,如果请示的话,百分之百枪毙。不请示,捅出点漏子来,顶多是批评两句。黄月米色的牙齿忽然在卢晓东脑子里闪了一下,像是在催促他作出决定。
回到办公室,卢晓东开始给人寿保险公司总经理室打电话,他打算主动和总经理聊聊这件事,一方面是核实一下黄月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另一方面也想摸摸对方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总经理室没人接,卢晓东给总经理办公室打,刚拨通就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很职业化的腔调,卢晓东报出身份,表示想找总经理说话。对方说:“我们总经理从不接受采访,宣传上的事是由总助负责的。”卢晓东说:“我不是采访她,是想和她谈点私事。”对方的口气立即就由机警转为了松驰,说:“我也不知道总经理现在在哪,反正不在公司里,这样吧,你还是给总助打个电话,他一定知道的。”然后给了卢晓东一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总助是个娘娘腔的男子,说话不紧不慢,细声细语的。他的回答和前者一样,总经理不接受采访;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卢晓东有点不高兴了,说:“麻烦你见到总经理后转告她,晚报群工部记者卢晓东要同她核实一个小事,请她务必慎重对待。”
娘娘腔好像也有点着急了,连忙问:“什么事啊,什么重要事情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卢晓东说:“今天上午,贵公司一名女职员到报社来投诉……我想和总经理核实一下。这件事和她私人有关。”
出乎卢晓东意料的是,娘娘腔在听了卢晓东的陈述之后,露出了不屑一顾的口气。
他说:“啊,你是说这事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这儿常有的,昨天上午我是不在场,要是在场的话,我也会严肃处理这名员工的。”
卢晓东不耐烦了,说:“怎么处理她是你们的权利,你们有规章制度,我现在不是和你讨论这个,人家来报社投诉,认为总经理的做法污辱了她的人格,要求总经理针对此事向她赔理道歉……”
“什么?”娘娘腔几乎是尖叫了起来,“赔理道歉?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公司没有开除她,就算是客气的啦!”
“你们可以开除她,”卢晓东说:提高了嗓门,两个人有点像吵架似的,“这和赔理道歉是两回事,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我不懂哎,向你请教喔。”娘娘腔阴阳怪气地说。
“不懂就不要说:告诉你们总经理,约个时间我去见她。”卢晓东气势汹汹。
“要是不见呢?”娘娘腔软顶了一句。
“那就见报!”卢晓东嚷道,啪达挂了电话。电话刚掐掉不到一分钟,娘娘腔又回过来了,有点挽回局面的意思,说:“卢记者,你不要发火嘛,有话……”
卢晓东没好气地说:“我不跟你说:我要见你们总经理,你倒底给不给约?我等你回音。”
娘娘腔婉转地说:“总经理最近很忙的,恐怕抽不出时间。”
卢晓东说:“最迟明天,我必须见到她,这事你们看着办。”
卢晓东口气很硬。对于领导门前的“拦路狗”他一向是这个态度,这是多年跑新闻总结出的经验,屡试不爽。当然,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的地方,他很想把这件事做得漂亮点,他对这次挑战充满了兴趣。
七
为了全力处理好保险公司事件,中午下班前,卢晓东将新闻110电话移交给了部里另外一名记者。“去他妈的,”卢晓东在心里对自己说:“捅一下这个马蜂窝,看能把我怎么样。”
午饭时,卢晓东给费雯雯打了个电话,两个人都没什么事,随便闲聊了几句。费雯雯突然想起来,问道,“保险公司的小姑娘找到你了吗?怎么样?”卢晓东说:“现在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要等见到那个总经理才好下结论。”费雯雯说:“有什么情况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卢晓东说:“这样吧,明天晚上约上秦颖和吴静再玩两把牌,还在老地方。”费雯雯埋怨道,“到了一起你的电话就响个不停,人家都对你有意见呢,没劲。”卢晓东打着哈哈说:“好了好了,明天不带手机行了吧。”约定之后,两人又说了一通费话,才挂了电话。
下午的等待,令卢晓东有几分焦虑和不安,他清理着思路,认为最可能出现的麻烦无非是寿险公司拒不理睬,总经理暂时消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要费些周折,才能达到预期目的。那么,所谓的周折第一步该怎么走呢?反正这件事容不得绕圈子,必须简捷明了、立竿见影,因此,第一步是至关重要的。
卢晓东在一张纸上画着事件的示意图,矛盾的主体很明确,一旦他介入,对抗的双方将是报社和寿险公司,黄月将退居次要位置。而寿险公司和报社之间一直有着良好的业务关系……
正谋划着,电话响了,是分管他们部门的尤副总编打来的,点明要卢晓东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总编们占了一层办公楼,就上面一层,卢晓东三步并两步上了楼。
卢晓东进门之后,尤副总编让他把门关上,然后用手指了指隔壁,轻声说:“来找你的,在那边呢。”
“找我?谁啊?”卢晓东说: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还装蒜,人寿保险公司的人,你上午找人家的嘛,人家害怕了啦,直接上门来拜会你了。”尤副总编说:“现在人在童总那边呢,你看怎么办,过去见见吧。”
卢晓东笑了,脸色尴尬地说:“这帮人来得到快,我还没来得及向尤总汇报呢。”
尤副总编说:“你小子也学会这一套啦。”
卢晓东连忙解释说:“不是不是,今天上午的事,我还没弄清楚哩,他们是不是恶人先告状啊。”
尤副总编说:“人家很诚恳的,说是来向你赔理道歉,童总呢也很为难,他分管广告经营,人寿保险公司可是咱们的财神爷啊,你必须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寿险那边来的是什么人?”卢晓东问。
尤副总编捡起桌上的两张名片,看了看,说:“总经理助理和办公室主任。”
“是他们啊。”卢晓东自语道。
尤副总编说:“怎么,嫌人家级别低啊?”
卢晓东摇了摇头,说:“不是。上午我为了见寿险的总经理和那个助理吵了一架。”
“人家不是来赔理道歉了吗?”
“他赔什么理道什么歉,这事根本与他无关。”
“好了好了,我不管那么多,你先去跟人家见见面,人家好赖是客人嘛。”尤副总编站起身,轻轻推了一把卢晓东。
卢晓东只好硬着头皮进了童副总编办公室。一个四十出头,一个年近三十,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坐在办公室一侧的长沙发上。童副总编站了起来,说:“晓东来啦,来来,坐这边。”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站在面对面的沙发之间。
童副总编介绍说:“这位就是群工部的卢主任,这两位……”
卢晓东说:“童总,我上午和他们通过电话,也算认识了,是不是?”他给对面二人递去了个积极的眼神。
那位娘娘腔总助立刻眉开眼笑地答道,“是的是的,我们上午通过电话的,不到之处,希望卢主任不要放在心上。”
卢晓东面朝着童总,说:“我倒是无所谓,总得给人家投诉人一个答复吧。”
总助接过话头喋喋不休地说:“啊呀,这事儿我立即跟总经理汇报了,总经理严厉地批评了我一顿,要求我主动上门赔理道歉,总经理已经跟那个业务员联系过了,要她下午到公司去,总经理决定当面向她赔理道歉,这事你看……”
卢晓东没想到事情一下子变得如此简单,戏还没开场好像就要落幕了,他望着对面的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童副总编似乎是从卢晓东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奥秘,他走过去,坐在卢晓东的身边,说:“晓东,这事我看就大事化小了吧,人家内部的事自已处理好了,我们该监督的监督,也不要过于苛求,毕竟两家是关系单位。”
听童副总编这么一说:寿险公司来的两个人立即附和道,“我们回去一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不让你们为难,我们对问题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请你们放心好了。”
卢晓东想了想,真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起身告辞,出门时童副总编捏了捏他的肩膀说:“晓东,过一天我请你吃饭啊。”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卢晓东下楼的时候想,觉得有些意犹未尽。黄月小巧玲珑的身影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突然不见了,卢晓东竭力想捕捉住她上午诉说时的表情,但是,除了她一口米色牙齿,他几乎无法完整地记住她的模样。
自从开办新闻110以来,卢晓东接受读者的各类投诉应该以千为单位计算,产生一定社会影响的也有二十多起,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一起投入了最大的兴趣,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策划好了如何去炒作这件事,他觉得这件事很有可能成为年度最佳新闻之一,关键是看题外功夫做得如何。
窗外秋色正浓。下午三点一过,就渐渐有了点凉意,卢晓东却感到浑身一阵阵燥热,办公室里的窗户紧闭着,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一人来到小会议室,用手机给黄月拨电话。对方关机了。“一定是正在和总经理谈着话呢。”卢晓东想。又拨了两遍还是不通。
卢晓东走过去打开窗户,望着窗外,头脑里一片空白。
卢晓东燃起一根香烟,马上就想到了费雯雯,但这个时候她正在柜台上班,手机肯定关着。卢晓东试了一下,果然是关机。卢晓东在会议室里接连着抽了三四根香烟,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大声说着话往外走,他知道下班的时间临近了。
卢晓东回到办公室,无聊地翻着当日的报纸。一直到五点半钟,黄月的电话终于打过来了。
卢晓东显得比对方还要着急,先是责备她把手机关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电话,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你们老板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她的态度怎么样啊?”
黄月在电话那头迟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没有接受她的道歉……”
“什么?”卢晓东说:差点跳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月说:“我要她在晨会上公开道歉,然后怎么处理我都行……”
这个结果是卢晓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像是被对方的话噎住了,愣在那里。
黄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过分了?”
“倒不是过分,”卢晓东说:搜罗着适合的话来回答对方,“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这么爽快答应,你却不肯接受,那么,她的态度是什么?”
卢晓东担心她说出更离谱的事情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巧玲珑的女孩不一般,像个人精似的。
“她说让她考虑一下。”黄月说。
卢晓东想,这把火恐怕明天一早就会烧到他头上来。
“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做,你一定坚持吗?我看你也不要得理不饶人……”卢晓东说:很奇怪自己内心想的和说的竟然不一样,其实他很想看看火势究竟会蔓延到什么地步。
“不行,”黄月态度坚决地说:“如果她不同意在同样的场合道歉,收回影响的话,我就是跟她上法庭也决不让步!”
卢晓东仿佛感到黄月的米色牙齿之间闪过了一道寒光,通过声音直接灌到他的耳朵里,令他为之一颤。
“那,那样的话,”卢晓东斟酌着语句说:“我可能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你害怕了?”黄月说:“正是这样才需要你的支持呢,你不是说这是最有价值的新闻吗?”
卢晓东从黄月的说话方式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被动,他试图回避过于敏感的话题,却找不到搪塞的字眼,只好敷衍道,“先看她怎么答复,再考虑对策吧。”
八
第二天一早,卢晓东突然决定到河东县去做一次采访。上个月,河东县信访局专门派人来找过他,请他去采访一下县信访局近两年来所取得的成绩。卢晓东一向对这类采访不感兴趣,认为那不过是做官样文章,替一帮无所事事的人脸上贴金。卢晓东当时假模假式地向来人询问了一些情况,实际上他已经让对方意识到了他对采访的婉言拒绝。
卢晓东给河东县信访局打了一个电话,表明意图之后,立即得到对方热情回应。
卢晓东说:“我还想到基层看一看,多了解些情况,恐怕今晚就要住在河东了,不知道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
对方马上就接住了他的话头,说他们正是求之不得,不要说住一晚,只要他愿意,不耽误繁忙的工作,住十天也行。然后又主动提出派车来接他,并且打算把他的家属和孩子一起接到河东玩两天。由于当初婉言拒绝过对方,卢晓东没好意思接受对方的盛邀,表示就由他一个人代表全家了。
安排好去河东县的工作之后,卢晓东主动给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打了电话。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对方,“怎么样了啊,一切都顺利吧?”
“卢主任哎,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对方一副哭腔,说:“黄月这个小丫头,得寸进尺,你知道她怎么说:竟然要老总公开道歉……把老总气病啦,喏,今天都没来上班。”
“真的?”卢晓东表示自己吃了一惊。
“我骗你干吗呀,火烧眉毛了,请你帮我们想想法子吧。”
“这是她和公司之间的事,我们不好干涉的,”卢晓东说“你懂我的意思吧,报社已经从这件事情中退出来了,我本人现在只是个旁观者,今天上午我就要出差,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我去完成呢。”
这个电话打完以后,卢晓东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直奔长途汽车站而去。
汽车开了一阵,已经了出市区,卢晓东突然想起,他约了费雯雯她们晚上炒地皮的,她们又要指责他说话不算话了。于是急急忙忙给费雯雯拨电话,对方关机。
卢晓东知道费雯雯一定会问人寿保险公司的事,如何向对方解释他已经想好了。他打算这样告诉费雯雯:他对黄月这个女孩印象不太好,不想管她的事了,尽管他已经帮了她很大忙,但这个女孩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懂得见好就收,他挺讨厌这样的人……还有,他还想告诉费雯雯,黄月也有一副米色的牙齿,但却引不起他的兴趣。
卢晓东很满意自己酝酿好的解释,他相信费雯雯也会赞同他的说法,并且不会在意他的爽约。
汽车驶入河东县车站,卢晓东老远就看见上次到报社找他的那个小青年,正伸长脖子望着这辆汽车。卢晓东刚想下车,手机响了,一看是新闻110的号码。
“卢主任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对方说:也不知110此刻在谁的手上,反正是部里的记者,“人寿保险公司的老总,是个女的,刚才来电话找你,知道你出差了,让我务必转告你,她已经答应了那个叫黄月的业务员的要求,好像是准备在明天的晨会上向她道歉……
卢晓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白白听清了,却又让对方重复一遍,然后一叠声说:“知道了,知道了。”其他话什么也没说。卢晓东脑子晕晕乎乎地下了车,又跟着那个小青年上了一部小车,糊里糊涂地问了一句,“几点了?”小青年告诉他已经十一点了,他们现在就去酒店,局长在那里等着他呢。
中午十一点通常是费雯雯换班吃饭的时间,卢晓东还记挂着晚上的约会,赶忙又给费雯雯拨电话,这次一拨就通。
费雯雯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的电话就来了。”
卢晓东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嘛!说:找我什么事。
“今天晚上……”费雯雯说话吞吞吐吐,“我有事,恐怕……”
“正好正好,我正要和你请假呢,我到河东县采访,可能赶不回去。”卢晓东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那个人寿保险公司的事,轻轻松松搞定啦,他们一开始不买账,我就告诉他们,不买账不要紧,可以把这件事拿来供平洲市民讨论嘛。他们一下子就傻眼了,那个总经理啊,这回老实了,决定在明天的晨会上向黄月公开道歉……”
费雯雯那头没支声。
卢晓东觉得有点奇怪,问她是不是在听,费雯雯“嗯”了一声。
卢晓东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费雯雯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我们的事,我们好聚好散吧,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卢晓东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地咬了一下,他忽然就想到了费雯雯的米色牙齿。
“你不是开玩笑吧?”卢晓东说:知道这是自我安慰。
“这件事我想好久了,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费雯雯的声音越来越轻,慢慢地,卢晓东什么也听不见了……小汽车一个缓缓地刹车,停在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