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俊男教授这几天心情不大好。好在他平时一贯不苟言笑,周围的人一时还无法从他的表情上观察到什么。这是在高等学府厮混多年锻炼出来的功夫。如今,这并不能够让陈俊男感到愉悦,他甚至想在适当的时机,在适当的人面前透露一下自己的苦闷;好比给你弥漫烟尘的屋子打开一扇窗户,陈俊男想给自己一个透气的机会。但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作为北方大学财经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的陈俊男,早已发现很难在自己的同辈人中找到知音。六七年前,刚刚四十岁的时候,他便隐隐约约感到了一股不可言说的压力。他的同辈人之间竞争十分激烈,他们的嗅觉十分灵敏,难免为某个位置明争暗斗,大家都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必须把自己的真实面目掩藏起来。绷不住的人有的下了海,有的被外资机构挖走,剩下的都做高高挂起状,同事之间的交流简直比清水还要淡。
令人高兴的是陈俊男教授接到了“女朋友”林卫的电话。
需要解释的是,陈俊男数年前就已经将交友的目标指向了他的学生,当然是研究生一档的学生。在陈俊男眼中,本科生还是些孩子,他们从一个学校的大门出来,跨进了另一个学校的大门,几乎没有经历社会,而研究生的来源则要相对庞杂些,这里面自然也就潜藏着值得挖掘寻找的东西。因此,陈俊男带的十来个研究生自然就被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学生,另一类则是朋友,女学生当中的朋友自然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其中并不存在暧昧的成分。比方说:陈教授对他的某个女弟子说:“你现在就是我的朋友了”。这位女弟子不免会有点脸红,眼睛会放出点异样的光彩,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先生的意思除了探讨学问之外,他们还可以谈些其它的东西,可以像朋友一样交流。陈教授的学生和朋友都知道,他们的先生是一位正人君子。
林卫在电话里说想请先生吃饭,问他晚上有没有空。
陈俊男答应了她;他不想放弃这次“说话”的机会。
读到硕士的学生喜欢称自己的导师为先生,一方面是对导师的尊重,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自己已经成年,不再是“女生”和“男生”了。导师们呢,则称自己的研究生为弟子,以此将他们和本科生区别开来。
林卫请先生吃饭并不是头一回,不过通常到最后都是先生坚持买单,两个人在小饭店吃个便饭,喝两瓶啤酒,也就花个四五十块钱,先生要面子,林卫自然不好过于拉扯,只好嗔怪一句“下次不请你吃饭”算是对先生的回报。说归说:请还是要请的,因为吃饭只是个形式,是表示想占有先生一点时间的委婉的说法。
但今天的情况似乎与往日不同,林卫并没有和先生约定吃饭的地点(以往通常是某个偏僻的小饭店),只是说让先生五点半在学校大门口等她,到时候再决定去哪里,这表示今晚的吃饭与往常不太一样。陈俊男教授的心情因此出现了阴转多云,下午去学校参加教务会议时,特意换了一件休闲西服,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会议结束时已经块五点钟了,陈俊男便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晃悠着步子,顺便用手机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请假。陈俊男的老婆伏丽是北方大学开办成人函授教育的首届学员,当时还是光棍一条的陈俊男受校方聘任利用业余时间给他们讲课。当时陈俊男刚刚留校当老师才是个助教,而伏丽是本是市一家百货公司的小会计,一个28岁,一个23岁,师生两人相差并不大,课余交流完全是同辈人的言谈。他们很快就搞得熟透了,跨越了师生之间的界限。伏丽毕业的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接下来的十几年时间里,伏丽成就显赫,不仅生了个儿子,读了专升本,年近40时还拿了硕士的红本本。这些东西在身处高校的陈俊男眼中并不算稀奇,但在社会上就不一样了,伏丽在商贸系统成了名人,社会角色一路攀升,去年已经坐到了本市贸易局总会计师的交椅上,上班有公车接送,比陈俊男教授更像知识分子。
二
林卫站在学校大门马路对面,向陈俊男招了招手,然后又向一辆奔驰而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在出租车上陈俊男很随便地问了林卫一句,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请啊,好像挺神秘的嘛。林卫笑起来,说:今儿打算正儿八经请先生一次,这个面子你总要给吧。陈俊男说:哪里话,我是把你当朋友看的,不要搞那么复杂,越简单越好。林卫撅起嘴,装着生气的样子,说:每次请先生,你都跟我客气,先生毕竟是先生嘛,讲究个尊严,哎,今儿可不行,今儿得听我的,咱先约法三章,好不好……
两人上车前,林卫已经和司机说好了地点,出租车一路跑了十来分钟,陈俊男还不知道目标在哪,想开口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了一会说:好,听你的,今天一切都听你的行了吧。林卫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出租车缓缓停在金碧辉煌的明珠大酒店门口,陈俊男知道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他望了一眼正欲下车的林卫,林卫嫣然一笑,并不言语,两个人先后下了车。包厢是事先定好了的。星月厅。陈俊男刚坐定就和林卫打趣道,今晚谁是星星,谁是月亮啊?林卫说:先生当然是月亮啦,不过嘛,星星就我这么一颗,你不会嫌少吧。陈俊男笑呵呵说道,不少不少,你这一颗就够亮的啦。酒菜点毕,陈俊男问起林卫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一般情况,研究生读到二年级的时候最关心的便是将来的落脚地,这就好比人生的再次投胎,落到了一处好地儿,一辈子说不上级级高升,至少也是平平安安、一劳永逸。如今林卫正处在这个当口——二年级下学期,还有半年时间,她将要告别箐箐校园,奔赴人生新的起点。
林卫说:我正是为这事请先生来帮忙拿主意的。
陈俊男拿出教授派头,用手指了指林卫的脑袋,说:我说今天这么隆重呢,原来是别有用心,说说你的情况。
林卫嘴角一瞥,眉头结成两个小疙瘩,有点犯难的样子。
陈俊男说:不想说就别说了,省得我操心。
酒菜陆陆续续上着,林卫并不十分着急,她翘着兰花指给先生斟满一杯干红,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倒是让陈俊男为之一怔。
先生怕是比我心思还重呢。林卫说得漫不经心、轻轻巧巧。
陈俊男端着杯子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局促,她不知道林卫何以揣摩出他的心思。
你说什么呢?陈俊男瞪大了眼睛。
让我猜猜看,林卫用右手的食指抵住面颊说:不是得罪了领导就是触犯了师母,我猜得对不对,啊?
陈俊男独自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还是先说说你的心事吧。
林卫诡秘一笑,说:你先答应我,我再跟你说。
答应什么?
告诉我你的秘密啊。
行行行。陈俊男敷衍道。
林卫说:我现在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去银行,另一个是去外企,家里人给我联系好了银行,他们坚持认为银行是保险箱;我自己联系了一家外企,高薪,工作具有挑战性……你说我去哪里呢?
我看你哪儿也别去。陈俊男一边夹菜一边说。
哪儿也别去?林卫呆呆望着先生。
你就该考博。陈俊男埋头吃菜。
我才不呢,林卫说:又是博士又是大龄的,谁还要啊,没劲。
陈俊男自顾吃菜,兀自摇了摇头。
我还是去外企,先挣钱再说。林卫喝了一口酒,向先生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然后做妩媚笑状。
陈俊男突然失去了和对方交流的欲望。
三
陈俊男的苦恼能够说出来的只是表层的部分,更多的东西无法诉诸语言,那是多年沉积在内心的痼疾,一时半会难以倾吐,自去年申请到博士点,他的这种感觉更为具体化了,成为横在眼前的屏障。一直以来,陈俊男生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在认认真真地做学问,一方面他又发现学问这玩艺儿在人们的心目中分量越来越轻。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无非是透过学问看到了一张金灿灿的文凭,他们可以借此更上一层楼,而所谓的学问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堆碍事的垃圾。
陈俊男第一年带的三个博士的确是令他大开了眼界。一位厅局级干部,一位千万富翁,还有一位四十出头还打扮得像坐台小姐似的古怪女人。陈俊男觉得他这个导师做得窝囊,哪里是带博士嘛,简直他妈的是学校兑换人民币的肮脏工具。
前几天,学校领导和他商量第二批博士人员名单,一看几个人的简历,陈俊男顿时心头火窜窜的,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的颜色就有点不大对劲。领导清了一下喉咙,说陈教授啊,这都是集体研究的嘛,都是为咱们学校考虑的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嘛。陈俊男说:我能不能说点自己的想法啊。领导说:可以的,你说嘛,你可以保留意见嘛。
陈俊男教授还真说了,说得铿锵而无奈,把个领导听得愣在哪儿。
陈俊男说:领导啊,社会上传言很厉害的,你听说过没有?说这一帮大官、款爷和富婆,宠物玩够了,小姐玩腻了,现在来玩博士了,博士是个新鲜玩意儿,时髦着呢!
这完全是一派胡言。领导很气愤地说:我看你是受了社会上流言蜚语的影响,这可不好哇。
谢谢您的关心,我不过是说说:就算没说吧,我操那个穷心干吗呢?陈俊男赌气似地说。
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定啦。领导并不十分满意的样子,说:还有件事,你们那届毕业的同学,有好几个打来电话,希望学校组织一次毕业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我看这事挺好的,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已经跻身领导岗位,都是些人才嘛,对学校将来的发展是可以发挥作用的,我看这事就由你牵个头,张罗一下,怎么样?你就不要推辞啦。
我操!陈俊男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其实,陈俊男早就接到了好几个老同学的电话,问他有关同学聚会的事情,目前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北方大学任教,不问他问谁呢。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同学最小的也四十出头,年纪大些的已经快五十了,陈俊男很想有机会和大家聚一聚,可说说容易办起来并不简单,关键问题还是个“钱”字。财经系那届有一百三十多名校友,如果来一半的话也有六七十人,安排两天的吃住,每人500元的标准,也得要三四万块钱。陈俊男探过分管财务的校领导的口风,一句话就给顶回去了,说是让财经学院自己想办法,这句话等于没说。财经学院是绝对不可能把钱用在这方面的,那一点可怜的费用或许有更大的用场呢,鬼才知道。
陈俊男教授后来干脆跟几个总是来电话的同学摊牌了。欢迎光临,费用自理。陈俊男教授如是说。教授夫人伏丽在家里接过教授老同学的几个电话,立刻就发出了总会计师特有的笑声。她对丈夫说:你也是,就不能和这帮同学张张口呀,他们会有办法的,哪像你这个教授,表面光滑内里空虚,几万块钱对他们来说算个啥呀。陈俊男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或许是根本说不出口。他希望有人主动提出来,你情我愿,两全其美。
这个人一直到林卫宴请陈俊男一周后才终于出现。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陈俊男教授不在家,是教授夫人接的电话。这个叫刘明辉的男人,十分潇洒地让教授夫人转告教授,他说他在另一位同学哪里得知了同学聚会的消息,表示他所在的公司愿意拿出五万元赞助这次活动。随后,刘明辉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
当夫人欢天喜地地将这个消息转告给陈教授时,陈教授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陈教授说:这个人,当年他爷爷是个当大官的,后来他爸爸当的官也不小,现在轮到他啰,中了一句老话,老子英雄儿好汉嘛!夫人皱着眉头说:你讲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人家主动资助,你还摆什么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一文不值的臭架子,哼!
陈教授嘴上说不出什么,只是嘀咕了一句,你知道什么。
犹豫了两天,陈教授还是给刘明辉家中打了个电话。陈教授心中早有准备,他知道电话十有八九会是女主人接听,而女主人邢爱梅的模样他可是记忆犹新,二十年前的往事也仍然列列在目。
话筒里传来婉约的南方女人的口音,陈俊男缓了缓说道,是小邢吧,我是陈俊男。
哎呦,是大教授呀,我正等着你的电话呢。邢爱梅的声音听上去很活泼。
老刘不在家吗?他前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陈俊男不想提钱的事。
刘明辉啊,整天忙得脚打屁股响,不是飞东就是飞西的,连我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给你家打了个电话,是你夫人接的,我让他再给你办公室打,他连这个空都没有,你说说看,好像天底下的生意都给他一个人做了。邢爱梅语气中的成分比较复杂,有点骄傲,也有点无奈。陈俊男一时捉摸不定。
那,孩子呢?陈俊男迂回着问道。
今年春天就去了澳洲,准备直接在外面上大学。孩子一走整天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了。邢爱梅好像叹了一口气。
那正好,你们两口子不是可以一起来参加校友会嘛。陈俊男用试探的口吻说。
他呀,难说:谁管他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日子定了没有?邢爱梅心情很迫切的样子。
经费没有定下来,日期也不好定,想嘛,是放在元旦前后,不知道……。陈俊男有点支支吾吾。
呃,不是已经说好了么,刘明辉公司里出五万块钱,怎么还不够啊。邢爱梅快语道。
够了够了,我是想再确认一下,不要通知发出去了再有什么变卦……。陈俊男语气很含糊地说。
变卦?不会不会,刘明辉要变卦,我就拿他的存折交给你。邢爱梅的态度很坚定。
接着,两个人商量起聚会的日期及行程。现在离元旦还有一个半月,发通知出去正是时候,元旦大家也都有假期,估计走得开的同学一定会参加。邢爱梅表示,她打算提前两三天到学校来,一是将经费随身带来,二是可以协助陈俊男做好聚会前的准备工作。好像共同完成了一件作品似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对方道谢。这样美好的事情,或许在两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多见。
四
陈俊男将有关78届财经专业校友聚会的情况向学院和学校两级主要领导作了汇报,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校领导在听完汇报后拍了拍陈俊男的肩膀,表示了对他的赞赏,说只要开动脑筋,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还说将来的校友会都可以效仿这一模式。这就叫做依靠群众、群策群力,十分符合我党的群众路线,很值得推广嘛。领导最后补充道。
校友会的方案很快就定了下来。一百多份信函又像二十多年前一样飘向了四面八方。陈俊男和邢爱梅之间陆陆续续通过几次电话,无非是通报一下信函的回执情况,捎带回忆一下某个同学当年的趣闻,却始终未曾触及两人之间的往事,有一回在议论别人的时候,眼看无法绕过自己了,干脆跳跃一下,又扯到了另一桩事情上。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觉得有点疲乏,却仍然装着兴趣盎然的样子,好像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做捉迷藏的游戏。但是他们似乎很乐意这样,觉得这样也不错。
后来邢爱梅稍稍改变了一下主意,她征求陈俊男的意见,打算提前一周而不是提前三天过来,她问陈俊男有没有时间陪她。陈俊男有点犹豫,说你在这儿也没有亲戚朋友陪,为了聚会我已经将一些课程往前安排了,恐怕……
那就提前五天吧,我还准备、准备到沈阳去看一位老朋友,帮你安排妥当了,我也好离开学校两天。
邢爱梅这么一说:陈俊男似乎找不到推辞的理由,便一口答应下来。
邢爱梅是带着现金过来的。在飞机场,她将装着五万元现金的小拎包塞给了陈俊男,后者没有立即认出对方,傻愣在那里,手里攥着张写有“邢爱梅”三个字的稿纸。邢爱梅保养得不错,真的不错,比陈俊男想象的要年轻好几岁。她今年也该有四十三四岁了,看上去顶多四十岁的样子吧。陈俊男拿她和自己的老婆伏丽一比,就琢磨出了南方女人的长处,人家会穿衣服会打扮嘛。人是衣裳马是鞍,人到了一定年龄,尤其是女人,装束是十分重要的。
北方大学有两家设施不错的内部宾馆,专门用来接待来学校办公差的人,收费并不低廉,就是图个方便。邢爱梅在陈俊男的安排下住进了其中条件较好的一处宾馆。
学校整个变了样子,邢爱梅下车的时候,甚至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当天晚上,陈俊男在宾馆餐厅请邢爱梅简单吃了点东西,算是为邢爱梅接风,吃饭的时候并没有喝酒,两个人都显得彬彬有礼的,讲了不少客套话,陈俊男说得多些,无非是对刘明辉、邢爱梅主动资助校友会表示感激。陈俊男还说:学校的分管领导和财经学院的院长打算明天请邢爱梅吃顿饭,他们要亲自感激慷慨解囊的校友。
邢爱梅连忙摆手说:不用了,明天我还要上沈阳去呢,你陪我一起去吧。
陈俊男用手捂住嘴巴,露出为难的神色,不置可否。
邢爱梅说:你是不是有事?我不过是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呆一天就回来,这边不是还要做些准备工作吗?
他们在餐厅讲话的时候,那个装有五万元现金的小拎包一直搁在饭桌上,陈俊男时不时下意识地拿目光瞄一眼,它似乎分散了陈俊男的注意力。
邢爱梅等了一会儿,看陈俊男仍然举棋不定,便站了起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意思是如果陈教授公务缠身那就不打搅了,明天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不过现在还早,她想请陈教授去环境优雅的酒吧坐一坐。
拒绝这样的邀请似乎有些不近人情,陈俊男一把抓起桌上的小拎包,痛痛快快领着邢爱梅出了宾馆。学校附近有好几家酒吧,陈俊男担心太碍眼,没敢去,两人打的直奔繁华市区的酒吧一条街。
在酒吧坐定后,陈俊男问邢爱梅这里环境怎么样,邢爱梅表示一切听他安排,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今天就是把我拐卖了也只好由你了。陈俊男听她这么讲,不由开怀大笑了几声,心情好像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紧绷绷的了,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舒适感。
酒吧里低声回旋的音乐,使人不由想起美好的东西来,同样也使人心甘情愿地一杯杯往肚里灌酒。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曲响起时,两个人的脸上竟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二十多年前,他们就对这首曲子烂熟于胸,而且跟一位俄文老师学会了俄语唱法,真是美极了,两人一起哼唱起来。
邢爱梅用不同寻常的眼神望着陈俊男,她希望对方能够敞开心怀谈谈往事。怎么说呢,当初陈俊男和刘明辉都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当然除此而外还有其他人,不过她却在暗中决定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做男朋友。陈俊男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辞,但颇有北方汉子的气息,而且成绩在全系各列前茅,一直被老师视为得意门生;刘明辉却是另一番姿态,出身在汉江平原的高官家庭,总有压人一头的气势,唯有对邢爱梅百般依顺、言听计从,一门心思追逐这位江南姑娘。足足有两年时间,邢爱梅在两人之间游离不定,态度暧昧,结果还是北方汉子绷不住脸,摊了牌,意思是大家好聚好散,不要黏黏乎乎、心猿意马的。邢爱梅那时候娇气着呢,怎么听得见别人的呵斥呢?当即反驳对方,何谓聚何谓散啊,大家不过是同学,顶多算要好一点的同学吧,谁也不欠谁的,愿意在一起说话就多说两句,不愿意说别说:拉倒呗。这就拉倒了。一拉倒,邢爱梅就一个趔趄跌到了刘明辉怀中,刘明辉可不是张省油的灯,看准机会就下手,一锤定音,生米煮成了熟饭,嘿嘿,这回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后来,陈俊男凭着出色的成绩留校当老师,紧接着又读了在职硕士,坐稳了知识分子的位置,而刘明辉和邢爱梅双双回了武汉,第二年完婚。青春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选择刘明辉吗?在酒精的作用下,邢爱梅的问话很大胆,很有挑战性。
这有什么呢,各人的缘分罢了。陈俊男的倔脾气依旧,就差重复一句“好聚好散”。
你不知道,那天你骂我一顿之后,我有多气,回寝舍哭了一宿。邢爱梅说完喝干了杯中酒。
我骂你了?我什么时候骂过你?你别胡扯,话说重了点,那也不能叫骂嘛。陈俊男有点气咻咻的。
从来没有人那么和我说过话,就你,你表面上和善,骨子里大男子主义得很呢!邢爱梅愤愤不平。
不谈这些,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陈俊男试图转移方向,他觉得有点拿捏不准对方的情绪。
难得我们两人在一起,同学都来了,我们哪有机会谈这些事呢?邢爱梅咬住了不放。
你要听我说真话吗?陈俊男心头一横,借着酒劲冒了一句。
当然。邢爱梅点点头,目光充满了期待。
陈俊男喝下一大口酒,将杯子礅在桌上,赌气似地说:刘明辉他爷爷、他老子都是当大官的,他当然比我强啦,我家里可是平头百姓,你跟了我还不遭罪。
啊?!邢爱梅发出了一声轻声的叫唤,说:你真这么看?
那我怎么看?我只能这么看。陈俊男微笑着,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好啊,陈俊男你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邢爱梅目光凶狠起来。
我哪知道你怎么想的,你非要问,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陈俊男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低下头,双手插在稀疏的头发里。
陈俊男听见邢爱梅咕咚咕咚地喝酒,一下子喝下去好几杯,好像是在向他示威,等着他赔礼道歉。
好长一段时间,陈俊男艰难地抬起头,却发现邢爱梅已是泪流满面。陈俊男嗫嚅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哎哎哎地叫着,然后过去抢夺对方抱在怀里的酒瓶。邢爱梅死死抱住酒瓶不松,陈俊男忙活了半天也没得手。
陈俊男吸了一口气,说:你是怎么了,不过说了几句,何必要这样呢,是我不对,我刚才都是胡说的,好不好?
邢爱梅抹了一把眼泪,颤抖着嗓音说:你别管我,你又不是我老公,我老公都不管我,你管我干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呢?陈俊男不知所措地问。
你不要管我,邢爱梅说着站起来,叫人结账,身体晃了晃又瘫坐下来,嘴里不停嘀咕着,我要去沈阳,我要去沈阳,你别管我,我要去沈阳。
陈俊男跑到吧台结了账,架起邢爱梅出了酒吧,一边走一边用嘴贴在邢爱梅耳边说:你别闹了乖乖的和我回宾馆,明天我陪你去沈阳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