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炒地皮正在热乎的当口,一个奇特的手机铃声响了,卢晓东注目地看着手中的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翻盖,“喂喂”地应答着对方。他的下家费雯雯,此刻用双手捂住牌,盯住卢晓东,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这一桌总共四个人,只有卢晓东一个男的,其他三位都是女的。从这个场面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卢晓东挺有女人缘,当然,女人一旦结成了帮,就有些不大好对付,尤其是在轻松娱乐的场合。
果然,卢晓东对面的秦颖以一个掼牌的动作首先发难了。“喂,搞什么搞,”秦颖说:“你约我们出来哪里是来玩的?明明是来看你表演打电话的嘛。”卢晓东没有理她,侧过身子,用松开牌的手捂住电话,茶社里还有另外几桌牌,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影响了他接听电话。秦颖显得无奈,重新从桌上摸起牌,又放下,用手指指卢晓东摊在桌上的牌,嘻笑着对费雯雯说:“雯雯,我可不可以看看?”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动静的吴静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笑,把费雯雯的脸笑红了,说:“问我做什么,想看你自己看,用不着问我的。”秦颖来了劲,进一步说:“你不同意我哪敢看?你要告我状的。”吴静帮腔说:“他从来都不说你偷牌,就说我们两个。”费雯雯害怕惹祸上身,干脆不支声,张着嘴微笑,头有点微微上扬。费雯雯一口米色牙齿,在茶社里不太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有些含糊不清,好像隐藏着什么。
这时候,卢晓东仍在听电话,人已经离开了桌子,走到了茶社的门口,他好像在和对方讨论着什么问题,说得挺起劲的样子。
费雯雯不得以说了一句,“真是烦死了,一天到晚电话不断,亏他有耐心的。”秦颖说:“才几天倒嫌烦啦,人家大记者嘛,平时沾光的时候怎么就忘掉了呢?”还要接着说的,看见卢晓东走了过来了,才住了口,三个女孩似乎准备好一起向他发难。但是,卢晓东并没有坐下来,他站在桌边,电话还握在手中,表情有点怪异,充分说明他刚才接到的电话的重要性。
“什么事啊?什么事啊?”三个女孩鸟叫一般叽叽喳喳发出了试探性的疑问。卢晓东说:“让我想想,你们别吵,让我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们。”卢晓东还是没坐下,好像生怕一坐下脑子不够用似的,就这么站着,脸上的表情由怪异转到了滑稽。三个女孩互相看了看,找不到一丁点儿答案,又一起看站在那儿的卢晓东,目光里生出期盼和焦虑的意思。卢晓东终于坐下来了,说:“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告她老板的状。”秦颖立即抢嘴说:“是不是性骚扰,啊?是不是?”没等对方回答,又说:“这有什么稀奇,不稀奇的。”卢晓东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微笑着,不着急说话的样子。费雯雯埋怨了秦颖一句,“你听他说嘛,告她老板什么啊,卢晓东,是不是性骚扰?”卢晓东说:“她老板是个女的,怎么骚扰?不是骚扰,比这个复杂,我还没想好呢。”三个女孩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桌上的牌已经和成一团,看样子没有继续战斗的意思了。
卢晓东向窗外看了一眼,问道,“几点了?”费雯雯拿起挂在胸口的手机,看一眼,说:“哎呀,都十一点半啦。”卢晓东站起来,三个女孩也跟着站起来。卢晓东向服务员一招手,要她过来买单,又说:“走,我们去吃大排档。”卢晓东的口气是要她们等到吃夜宵时再听他的下回分解,三个女孩什么也没说:跟着他出了茶社。
二
卢晓东是平洲晚报的群工部主任。半年前,报社决定开辟一条新闻110热线,专门报道发生在普通百姓身上的新闻,一方面体现舆论的社会监督功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办活报纸,让报纸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一家热衷于社会公益事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主动为报社提供了一部尾号为110的手机,这部手机的号码每天刊登在报纸的头版上,以示读者。报社领导对手机的持有人卢晓东作出了如下规定:1、必须24小时待机;2、必须接听每一只电话,发现重要新闻,及时跟进采访;3、如遇出差等情况,应将电话交给部门其他在岗同志。
新闻110热线启动之后,卢晓东突然之间变成一个大忙人,光是每天50到60只热线电话就让他忙昏了头,关键的是,他要从这些电话中找出三四条有价值的新闻来,这就势必要接待五六批,甚至七八批人,在面对面的询问之后,新闻的脉络也就一目了然了。
这是有了经验之后的情况,一开始卢晓东在热情的驱使下,往往是一接到自认为有价值的电话就急忙去采访,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事实并不像电话里说的那样,有的近乎是在和他开玩笑。于是卢晓东改变了策略,对于有价值的热线,首先尽可能在电话里了解事情的全过程(用来分析是否有破绽),其次,要求对方来报社面谈。后一条,具有有一定的限制作用,一个报假新闻的人怎么敢到报社来呢。当然,也有更加特殊的情况,有个别人,甚至连电话都不打,就直接到报社来找新闻110,遇到这类情况,报社是必须接待的,否则倒成了自己服务态度欠佳,不够敬业了。
三个女孩就是这样冒冒失失跑到报社里来才认识卢晓东的。这是半年前的事。那天,卢晓东刚刚送走一批人,到厕所里大便,就听见有人叫他,“晓东,晓东,接客啦,接客啦。”平时有人来找热线,大伙总是这么和他开玩笑,弄惯了。卢晓东蹲在厕所里就有点不高兴,骂了句,他妈的,老子连出恭都不得宁安。匆匆解完手出来,看见三个女孩,情绪才稍稍好了点。
卢晓东问,“你们什么事啊?”并没有仔细打量她们,这样才有点严肃的意思。叫秦颖的女孩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介绍了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是同一个商场的营业员。说到正题时,秦颖指了指费雯雯,说:“就是她的事情,XX医院开辟了漂白牙齿的门诊,可是我们雯雯去做了一个疗程,收了三百多块钱,一点效果也没有。”
“雯雯,你张开嘴,让110先生看看。”秦颖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
卢晓东直接想笑,这么屁大点的事也要找新闻热线,我迟早要他妈的给累死,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你们有没有去过消费者协会呀,这首先是个消费投诉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我们也可以介入的。”
费雯雯微微张开了嘴,两排牙齿整齐地暴露出来,呈米色,发出暗淡的光泽。卢晓东看了一眼,心里觉得格登了一下,突然就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牵住了他,这种强烈的情绪,油然而生,难以解释,像烟雾一样笼罩下来,几乎让他感到尴尬。他发现女孩子的嘴唇是湿润的,光滑而且饱满,肉色口红几乎看不出痕迹,特别是两排米色的牙齿……怎么说呢,在卢晓东看来,洁白的牙齿固然漂亮,却有点大义凛然不容侵犯的意味,而暗色的,米色的牙齿,好像更令人容易产生非分之想,它本身就传达出含糊暧昧的信号。
就在卢晓东恍惚之间,三个女孩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对卢晓东所说的表示赞同,但仍然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卢晓东,仿佛他摇身一变已经成了消费者协会的某个干部,卢晓东两手一翻,故意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秦颖说:“110先生……”还想说什么的,先捂住嘴笑了起来。
“叫我卢晓东吧。”卢晓东说。
“噢,卢记者,”秦颖接着说:“求你陪我们去一趟,你大记者总归是有熟人的,我们去了还要瞎跑瞎撞,说不定人家还不理我们,天下有几个像你这样的热心人呢。”
“不要架我,千万不要架我,”卢晓东说:“我跟你们去一趟到是不要紧。”
三个女孩子一起笑起来,秦颖还吐了一下舌头。下了报社大楼,卢晓东暗自笑道,我还真是被架上去了,不过好像也挺愉快的。
后来,在消费者协会,卢晓东得以在更近的距离观察了费雯雯的牙齿,他决定晚上请三个女孩子吃顿饭,好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理理头绪。卢小东对费雯雯那一口米色牙齿产生了兴趣。
三
卢晓东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情况,在单独约见费雯雯的时候,他告诉了对方,他有一个5岁的女儿;他今年已经35岁了,比对方整整大14岁。
“年龄不应该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吧,“卢晓东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费雯雯说:“我不知道,也许会的吧。”
卢晓东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也许呀。”他有点着急的样子。
“会的吧。”费雯雯低声说:吃吃地笑起来。
卢晓东乘胜追击地说:“我挺喜欢你的牙齿,干吗要漂白呢?不要的不要的,你再张嘴给我看看。”
“瞎说什么呀,”费雯雯说:“不跟你说了,真讨厌。”
卢晓东伸出手来,碰了碰对方的面颊,说:“你怎么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喜欢你的牙齿,自然的就是美的嘛。”
他们的关系后来有了一点发展,费雯雯才弄明白卢晓东所言不假,他正是因为她的一口牙才喜欢上她的,但是有一点她却弄不明白,卢晓东为什么会喜欢上她的缺限呢?对于费雯雯来讲,这一口牙已经让她“痛苦”了十年之久,谁不喜欢拥有一口洁白光亮的牙齿呢,可偏偏就有人不一样,费雯雯有一种因祸得福的快感,这好像也是她逐渐对卢晓东产生依恋之情的基础和根源。
卢晓东一直是个很好玩的人,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总是要找理由约上几个朋友聚一聚,自从认识三个女孩之后,他的活动又多了一个项目——四个人在茶社打扑克。他们玩遍了扑克的各种游戏方式,之间的关系渐渐热络起来,秦颖和另外一个女孩吴静隐隐约约知道卢晓东对费雯雯有点意思,至于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不好问只能猜,反正这类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好与不好看怎么去对待了,总之,只要高兴就是好的,不用想得太多,想太多是自寻烦恼。
秦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费雯雯,完全是好奇心在作怪,并没有其它的目的,她想借助费雯雯的回答探测卢晓东的心理,实际上她的潜意识,是想通过对卢晓东的了解,查看一下男人的内心世界。费雯雯的回答让秦颖有点摸不着头脑,费雯雯说卢晓东对她的米色牙齿很感兴趣,让她不要做漂白。费雯雯的态度基本上是诚实的,尽管她也掩藏了进一步的细节,却向秦颖提供了致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据此,秦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果,男人总是喜欢追求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独特的在他们眼中就是好的,这个不需要理由。
在卢晓东的努力帮助之下,费雯雯讨回了XX医院的退赔,作为一种回报,她试图漂白牙齿的念头也从此消失了,她认为卢晓东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本来就是嘛,自然的才是美的,何况这是卢晓东喜欢她的原因。
反对意见也是有的,比如吴静就是认为卢晓东是顾左右而言他,她说:“我们雯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他凭什么舍不得说:偏偏说喜欢上了米色的牙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看他是故意击中雯雯的要害,这样一来雯雯就跑不掉啦。”
费雯雯也拿这个话追问过卢晓东,卢晓东给她弄得实在没办法,想了半天,想出了“缺限美”这个词,才算把费雯雯搪塞过去。费雯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卢晓东的这一答案。
四
那天晚上从茶社出来吃大排档的时候,卢晓东作出了一个决定,他打算帮一帮打电话来的女孩。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搞不好会给自己添不少麻烦,若是想要推掉对方,也不难,可以直接告诉她,这类事情很难处理,希望她谅解。但是仔细一想,卢晓东就觉得这是一件颇具挑战性的事情,很难得一遇,抓不一定能抓好,放弃了实在是可惜的。
三个女孩叽叽喳喳要求卢晓东说说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况。卢晓东原本不想多说:他已经与女孩约好明天上午见面,如果事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不过,讲给三个女孩听听,看看她们对这件事的态度,也算是一种民意调查。
卢晓东讲述了和女孩通电话的经过。事情很简单,女孩叫黄月,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保险公司每天开晨会,由部门经理讲一讲大家的业绩情况和公司的理念,目的是为了在业务员的头脑里绷紧一根弦,不断强化竞争意识。而黄月恰恰在今天的晨会上松了弦,她的手机响了,犯了忌,正在台上讲话的总经理感到很没面子,她一个月只参加一次这样的会议,偏偏有人无视公司的规章制度。黄月居然没注意到响声出自她的包里,她和其他人一样左顾右盼。总经理的判断十分准确,她走到黄月面前,不由分说:打开坤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仍在响着的手机……
“就这么一件事,够简单的吧,要是放在你们身上,你们会怎么办?”卢晓东说。
秦颖眉毛一横,说:“去他妈的,不干,走人,有什么好说的。”
费雯雯想说什么,又有点拿不准,皱着眉头说:“我看不这么简单,这么一走了之不是便宜了她的老板……”
“真是的,这个你都不懂啊,”秦颖火急火燎的样子说:“雯雯,上次那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嫌你服务态度不好,去经理那里告你一状,你忘了啦。”
费雯雯说:“那个臭男人故意找茬,我能怎么样。”
“是啊,你还不是被经理臭骂了一顿,还扣了50块钱奖金,是吧?”秦颖说:“跟那些人,你没得说的,说也说不清。”
吴静插了一句,说:“我觉得雯雯的话有道理,不能便宜了她的老板,应该想个办法对付她。”
费雯雯用关注的眼神望着卢晓东,等着他开口。
卢晓东突然笑了起来,说:“看你们,一个个傻了吧,不神气了吧。这种事看起来简单,不比杀人放火,没什么悬念,在我们看却是真正有价值的新闻。”
“为什么?”三个女孩一起瞪大眼睛。
“为什么!不为什么呀,事情虽小但内涵深刻啊。”卢晓东笑嘻嘻地说:“好比你们的心眼儿似的。”
“什么呀,你说什么呀。”三个女孩纷纷上手来掐卢晓东的膀子,形成围攻之势。
卢晓东左右躲闪,连声说:“你们还想不想知道结果,啊,你们这样让我怎么说呀,我不说了不说了。”
秦颖说:“雯雯,他不说就死劲掐,看他说不说。”
费雯雯用打圆场的口吻说:“好了好了,看他怎么说:说不出子丑寅卯,饶不了他。”
秦颖说:“对了,要是说不出名堂来,罚他停赛一个月。”
“停赛?”费雯雯一脸不解。
“啊呀,就是不让他进你的场嘛!”秦颖眨着眼睛说。
“好啊!你又取笑我。”费雯雯转过身来掐秦颖。
三个女孩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卢晓东用手在费雯雯的头上亲昵地拍了下,说:“你们先停赛,要不我怎么说呀。”
费雯雯在桌肚下面踢了卢晓东腿上一脚。
三个女孩安静下来,卢晓东有些自得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菜都上来了,还是先喝点酒再说:来,一个人一瓶啤酒,包干啊。”
几个女孩各自干了杯中的啤酒,胡乱地吃了两口菜,都在等着听卢晓东的下文。卢晓东点燃一根烟,刚要说: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卢晓东看了一眼号码,说:“又是那个女孩。”
卢晓东接通电话,听了一会,说:“什么?你现在要见我,不是说好明天早上在报社见吗?”支吾了一阵,卢晓东又说:“这样吧,你先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明天一早送到报社,好不好?”
对方在电话里磨蹭了半天,总算收了线。
秦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让人家缠上了吧,你打算怎么交待啊,没招了吧。”
“没招?真是笨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嘛,让他把经过写下来。”卢晓东一脸不屑地说:“你们想啊,一篇读者来信引起广大读者讨论,保险公司老板的脸还搁得住吗?要不了多久,她不来求我才怪,这种事讨论开来她还怎么混呢?”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一个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