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己必须行动在先,如果Sofia抢先告诉Anson我离过婚,我就成了彻头彻尾的骗子。虽说个人生活没有必要向陌生人公开,但已经和他共进晚餐而且在他住所洗过澡了。我们不是陌生人,即便是别人介绍的相亲对象,婚恋状况也要先拿出来示人。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举棋不定。这个该死的阿飞,除了他,还有谁会把这事透露给这个女人?我应该直接打电话给Anson说明情况,还是等下次见面顺便提及?这种事情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如果他完全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情,一厢情愿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我让洋葱头带我去同性恋酒吧,我想去喧闹的地方买醉。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充血后的膨胀感一致延伸到脑袋里,可以让我飘飘欲仙。虽然喝醉酒并不好受,但酒精可以驱散郁闷、心痛和忧伤。我还想打电话叫阿飞一起来,有些话要说说清楚。
阿飞果然来了:“Hi,VV。”
“这些天你在哪儿混呢?也不见你上网。”
“工作忙,你懂的。”
“我不懂,每次你想躲我,都用这个借口。”
昏暗的灯光里,他低头不语。
小小的酒吧没几个空座,一支小乐队自顾自演奏,吵得要死。男男女女在昏暗闪烁跳跃的灯光下,也分不清谁是同性恋,连性别都分不清。
我要了小瓶啤酒给他,他用力摆摆手。明白了,开车来的,那就喝矿泉水吧。
洋葱头贴近我耳朵说他蛮喜欢阿飞的,这人不错,要我把握住。这里本来就是gay的天堂,一会儿他看到一个熟人,过去搭讪,不再管我和阿飞。
阿飞浑身不自在,白天穿惯西装的人,到这个男人穿紧身衣、女人穿马靴的地方,确实有点格格不入。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我了,很吃惊我现在穿的裤子越来越短,领口越来越低。
“VV,你越来越像你老板的前女友了。”
“你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这和你的气质不般配,你在我眼里还是知性的那种女生。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发现自己最近一年变了很多吗?从打扮到处事作风。”
“这样说话真像我爸爸。”我摇摇晃晃地推了他一把,“我爸爸在我刚毕业那年想学成人打扮的时候也这么说。他是厂里工会干部,专管风纪问题。后来他下岗了,我可怜的爸爸。”我哈哈大笑,刚才把一杯马天尼一口吞下,现在脑袋开始发热,“是你告诉Sofia我离婚了?”
他把头转向别处,又回过来正面对着我:“我没撒谎、没造谣,只是实事求是。”阿飞满不在乎地扯着嗓子,否则在那些震耳欲聋的鼓点子里,我根本听不见,他看上去像一条热带鱼在水里,嘴巴一张一合的。
“该死的实事求是,马列主义研究得太深刻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这个女人会把消息传出去的,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同意把这个事情告诉外人?”我站起来,招手准备让伙计再给我一杯马天尼,这个时候我的身子因为脑袋发热,有点摇晃。
他站起来扶住我:“我们出去吹吹风,买醉可不是淑女该做的事情。”
外面梧桐树在摇曳,有些湿乎乎的空气钻进我的毛孔,我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我该让阿飞知道我不爱他,一直都在说他的行动暧昧不清,自己也从来没明确拒绝过他,相互都给了对方不确定信息,其实我只是怕失去他这么一个蓝颜知己。
在厦门的那个晚上,我们四目相对,纯洁如十八岁,但是我的眼睛里没有电流,我慌慌张张地拉着他回到旅馆,让值夜班的小妹给他伤口包扎一下。为什么每次要紧关头,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结束了?
我站在上街沿中间,呆若木头。阿飞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看着我。我想,窗户纸总是要捅破的。
“阿飞,我爱Anson,从十八岁开始。你知道的,他现在有着优秀男人该有的一切,我不会放弃他。”
他仍旧站着不动,脸上带着冷冷的、认输后凄惨的笑:“我早猜到了。”
他说过最勇敢的事情,是微笑着听我讲自己和别人的爱情故事。他做到了。我看到他的眼睛有点湿润,闪闪发光。
我怕过一会儿自己会更伤感,也许从此失去一个朋友。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在关键时刻依赖他了。我承认自己是在利用他,一个单身离异的女人需要一个肩膀暂时靠一下,而无视他已经明明白白传达给我的信息,故意保持距离,就是不捅破那层薄而透明的窗户纸,让他满怀希望继续等待。
我是个坏女人,比Sofia更坏,自私且刻薄。都已过而立之年,还在玩一些感情小把戏。我无法正视阿飞,自己的眼睛里其实没有他,从来没在乎过他的感受,我得到的都是我应得的。现在,本以为说出来可以解脱,实际却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他像一个被欺负了的孩子,眼睛里的水汽,柔弱而被伤害得无力反击。
“对不起,阿飞。”
“让我送你回家好吗?”他哽咽着。
“不,我自己叫车回去。”
马路上亮着顶灯和空车标志的出租车接连开过几辆,我们都没挪动脚,我都忘了是怎么分别的。
洋葱头推门出来:“哎呀,里面的空气太糟糕了。”忽地看到我们,又马上折回去。
我终于钻进一辆空车里。背后阿飞闪烁着泪花的眼睛,一直目送着我消失在拐角。
“去哪儿,小姐?”司机问我,我报了Anson家的地址。
刚才向阿飞坦白的时刻,像是世界末日,两个已经习惯出现在互相的生活里的人,就此告别,也许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我不能学我们伟大祖国物质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方法,在爱情中,物质和精神只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不能在一个人身上寄托物质,在另一个人身上寄托精神。
Anson那里我也要表态,不能优柔寡断,貌合神离。我要去告诉他我离过婚,诚实,是爱情这座大厦的地基,楼能造多高,取决于地基的承受力。
一路上我慢慢从酒精轻微的毒性里醒过来,路上行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愉快,春末初夏,适宜的温度,柔软的空气,都在唱一首小情歌。出租车司机开着调频电台,正在播放小叶丽莎的歌,这个城市自从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各种靡靡之音又开始风行。解放前有周旋;七八十年代有邓丽君;现在有小叶丽莎诺拉琼斯;还有西方流传过来的纯爵士和布鲁斯。即便马路上没有这些音乐,空气里头也弥漫着这种慵懒的充满淡淡忧伤的气质。
我在Anson家楼下,想拿出手机给他一个电话,可是发现短裤屁股后头兜里的手机不见了,可能是付车费的时候落在出租车上了。算了,丢就丢了,这是用三百块的货的好处。他家客厅的灯亮着,我直接上了楼。
电梯里有股香水味,很熟悉,大约是某个销量很好的品牌香水,用的人多了,到哪里都是这种味道。
到Anson家门口后,我按下门铃,门开了,结果是一脸吃惊表情的Anson。
“我没吓着你吧?想给你打电话的,刚发现手机掉了,所以直接上了楼。”我疑惑不解,不自觉地往里挪。
“没有,没有。”他尴尬地笑笑。
突然,我崩溃了。Sofia,嘴角带着冷笑的Sofia从转角的墙壁探出头来,眼睛里写着两个字:“破鞋。”见鬼了?怎么办?逃跑?
我脑子里闪过几种可能:一、Sofia来告诉Anson我离过婚,让他知道我故意隐瞒婚姻状况的真相,以此诋毁我的人品;二、他们从未真正打算分手,Anson和我走近,只是为了气气Sofia,逼她改一下脾性;三、他们也许是借吵架来为摄影团队做广告,八卦的事情总是像蜂蜜,可以把傻熊牢牢地吸引过来,我不幸成为了蒙在鼓里的傀儡。
不管真相是哪一种,我都被五雷轰顶了一番,眼前一片漆黑,闪着刺眼的雷电。
Anson回过头对那女人说:“你先进去。”Sofia把头缩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但她肯定在那里听着。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我……我……”我的心情和十八岁那次一样跌到低谷,那次他让老师和我父母都知道是我缠着他。如果不是我意志力坚强且身体健康,现在就会倒在他家门口,血压急速上升直到脑血管爆裂。我真的长着一副被玩弄、被怎么着对待都可以的傻相吗?
“别误会。”他压低声音说。
“不,不。我……我……本来就不该来的。”我转过身向电梯走去,像一个狂风暴雨中被打落的还没有成熟的涩苹果。从此就这么着孤身一人也不错,我不会自杀,我的境遇比淑英大姐要好得多,至少我没有包二奶的丈夫,我庆幸没有着急献身,更不会怀孕。
现在走廊里只听见自己走路的回音,急速而充满绝望。身后Anson屋子的门后有些吵闹。我是一个小角色而已,我告诉自己。电梯门关上,我已经泪流满面,电梯里的香水味是Sofia的。
生命中总是充满变数,矛盾和冲突无时不在,有些事情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以己之力,无力翻天,只有逆来顺受。就像苹果说的,你得到的果,由上辈子造的因决定,也有这辈子现世现报的。若不受,此因果不得抵消,受之,才能脱离这个因果的轮回。
苍天啊,我抬头仰天,突然看到了监控器,怕物业值班人员看到我这个痛不欲生的人来追问我发生什么事情,这个城市里的人越来越不愿意负责任,一有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我又低下头,暗暗抽泣。我这个暴风雨中被吹落的苹果已经够不引人注目了,还要更低调。
电梯到了一楼,我走出去,有人走进来,我把头埋得更深一些。有些人喜欢幸灾乐祸地看到别人比自己惨,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最惨的。他们不在自我实现中获得幸福,而是在和别人的比较中减少痛苦,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笑话。
我慢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向小区大门口走去,夜色笼罩着我的悲伤。突然有人从后腰坚定地抱住我,有力而迅速。我抬起挂满泪痕的脸对着他,泪痕像黄河支流一样密集。我抽泣着,胸口一起一伏:“Anson,我可以不留痕迹地走开,也可以另外找一份工作。”
“别傻了,我们上楼说。”他快速捧着我的脸,用大拇指拭掉我的泪。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怜惜。
“上楼?”我瞪着通红的双眼,“三个人,搞什么?”
“我已经轰她走了,快上楼。”他一把拉起我的手。
我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毫无反抗地挪动着双脚,跟着他从楼梯走了上去。十二层,为了避开在电梯里遇见Sofia。我双腿颤抖着登上最后一格楼梯,眼冒金星,Anson也有点气喘,走廊尽头大门果然开着,Sofia已经不在了。
关上房门,他给我开了一罐可乐,又递给我一块毛巾:“你看你,真是个丢魂落魄的小女生。”
我又想“哇”一声恸哭,但那张大嘴飚眼泪的样子肯定更难看,有一个词叫作“喜极而泣”,毫无疑问我胜利了。
“我以为你们和好了。”
“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她专程来告诉我你过去的事情,过时新闻而已,阿飞在厦门的时候已经告诉我了。”
我脑子有点乱,不知道他们到底谁和谁都说过些什么。都在说我的事情,可我这个当事人却完全不知道。胡乱喝下几口可乐,我用毛巾擦擦嘴:“Anson,我……我……你真不知道今天我都是怎么过的,下午这个女的威胁我,晚上……”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把可乐从我手里拿开,用嘴唇轻轻地捂住我的嘴:“我都知道,厦门回来我考虑了一个月,现在要让你知道我的决定。”
热吻,持续了十分钟。从耳根到脖子,从舌头到牙齿。
夜晚的凉风佛过脸颊,高潮过去后体力消退,我们相互依靠着躺在阁楼的地板上,看着云遮月,眼睛慢慢蒙眬,最后听见了几声楼下的野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