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躺在阁楼上回忆起中学时期。
“阿飞鄙视过我对你的那段朦胧的小感情。”
“中学生的爱情谁都鄙视。”
“最后一次在校门口见面,你为什么对我鞠躬?”
“其实是地上有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我弯腰看看是不是钱。”他打了一个哈欠。
“那你得为当初的行为跟我道歉。”
“不。”
“为什么?”
“不道歉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认真地说。
“这就是原因。”他坏笑,翻了个侧身,撑起身子。
我用力推开他,他一把将我拥入怀里:“连本带息算上通货膨胀率地赔你那年的电话费怎么样?”
“保值储蓄咯?早知道当年多存点。对了,在厦门,阿飞跟你说了什么?”我问。
Anson撑起身子耸耸肩:“他告诉我,你一直喜欢我,他也一直喜欢你,如果我不介意你是离异状况,他就退出,如果我介意,他要争取和你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厦门回来他们俩谁都不理睬我的原因,他们各自都打着算盘。
“在沙滩上,”Anson继续说,“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可以有除开工作以外的关系,他这么一说,等于告诉了我你的心思,正中下怀。”
这该死的阿飞,就这么拱手把自己喜欢的人送了出去。
“回来后我想啊想,左思右想,抓耳挠腮,那不就是一张破纸吗,如果因为别人的一张破纸,错过自己今生的幸福……不行,我不能把你让给阿飞。”
“我太自私了,今天把他整个浸在悲伤的酱缸里了。”我叹一口气。
“爱情这事情不自私,是要大公无私搞共产主义吗?一点不用内疚,我要感激他对你这两年的照顾。在感情上失败,是他自己不够犀利,之前他有很多机会。这事一点不能犹豫,看准了,下手就得快准狠,所以,你现在在我怀里。”他亲了我一下。
我们相互依靠着躺在阁楼的地板上,看着云遮月,眼睛慢慢蒙眬,只要我们两人幸福就好。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些人,在一些看来正确的时间同时出现在你面前,可我们只能从中选择一个最合适的。
这些天,我的幸福就这么在腾挪跌宕的浪涛里达到顶峰。
我们决定在圣诞节之前举办婚礼。
婚礼的前几天,苹果来帮我收拾自己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我很多体重一百多斤时穿的衣服。我拿起一件汗衫套到身上,站到苹果面前,说:“看,都可以当外套了。”
苹果拿了剪刀过来:“自己动手剪。”
“留着做抹布吧。”
“不破不立,记住你就要过新生活了。”
我迅速把汗衫一剪为二,然后去厨房倒了两杯汤力水兑伏特加,递给她:“喝吧,以后我们俩没有机会在家单独对饮了。”
沉默在夜色中无声无息。
“我要道歉之前说Anson不适合做你的结婚对象。我似乎要失去了一个朋友。”苹果面露不悦,“我嫉妒Anson,也嫉妒你。”
我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闪念,果然仅仅十秒钟,她哈哈大笑:“我们都会幸福的。”
“没什么,男人如鞋子,只有自己穿着才知道舒服不舒服,旁人无法得知。”
“VV,我们,你和我,代表着这个城市里上进、积极的生活。我们有理想,有自愈能力,有良好的自我控制能力。我们都是好女人,所以我们都会幸福。”她那些闪烁着美好小理想的碎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人生的车轱辘只会向前滚,任何人现在过的日子都是自己三年前的生活决定的。我现在要为未来的三年留一点美好的回忆。”
婚礼当天,苹果做我的伴娘,小赵做伴郎兼司仪。下午小赵准备给我们做仪式的彩排,苹果上前一步,告诉我们有了正式的男朋友,小赵在旁边面红耳赤,苹果一把把他拉过来:“喏,一大把年纪了还脸红,更何况主持过那么多次婚礼,真不出趟。”
Anson吹了一个口哨:“小赵,看不出嘛,深藏不露。”
婚礼的一切我们驾轻就熟,婚庆摄影、摄像、化妆都是免费的,非常省钱。苹果赠送了一个三层的婚礼蛋糕,那是一个紫色和白色相间的镶满白色巧克力珍珠和奶油流苏的蛋糕,最上层的装饰,她做了一个大红色的照相机,款式有点像莱卡,又用草莓巧克力薄片做成胶片,分撒在三层蛋糕的空隙处。
“这款叫照相机情缘。”苹果双手抱在胸前,“为了这个造型,我把相机形状都研究了个遍,发现莱卡最具文艺气息。”
“我喜欢你送一个真正的莱卡。”我对她挤了挤眼睛。
苹果把骄傲的头一扬:“这款蛋糕设计可费了我不少心思,早几个月就为你算了一卦,看上去处女座的你正受到冥王星和木星的庇佑,走宫海王星带来的桃花运,果然算中,然后开始为你设计这款特别的礼物了。”她弯下腰仔细检查蛋糕放得正不正,蛋糕相机的镜头有否正对着台下的宾客。
这是十一月难得的好天气,我们在草坪上搭建了一个特别款式的婚礼现场,一切都是紫色和金橙渐变色的组合,紫色的纱幔,紫色的椅背绸带,配上少量薄薄的金橙色沙幔,立庭垂下紫丁香的花球和撒了金色闪粉的树枝。洋葱头给我做了一个韩式盘发,发髻旁边插上了紫色洋桔梗,让我看上去有点羞涩。我会在日落时分捧着紫色郁金香扎成的小花束,迎着夕阳,从铺满“勿忘我”的走道走向新郎。
爸爸不愿意抢镜头,拒绝把我从他手里亲自交给新郎,于是我一个人在小赵故作深沉的朗诵声中从转角现身。我望向那一头,Anson穿着黑色西装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真心觉得他穿西装像一只又瘦又高的企鹅。而我长长的婚纱裙摆,是钉满了沉重的珠片和手工绣花的缎面,穿着很好看。走路实在拖沓,几次都踩到前边的裙摆,完全忘记彩排时,小赵让我踢着裙摆走路,因而看上去是一个激动得随时随地会晕倒的新娘。也许应该选择前短后长的婚纱,前裙摆短到小热裤那么短。他似乎明白我脑子里的想法,把黑色西装一把脱掉,扔到舞台外边。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在身体上受束缚的人,现在他穿着淡紫色衬衫,养眼多了。
他向我走来,为了不毁灭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们商量过,无须在场子中间下跪献花。我喜欢被他一把拖走,而不是被跪求后跟他走。
“如果不是你定的那件婚纱又长又沉,我肯定会扛起你直接进洞房。”他说。
“那我们可亏大了,客人付了红包看不到表演,就等着退红包吧。”
太阳在他脑袋后面呈现温暖的光晕,和第一次见面时,在婚礼上的追光灯里看到的他一模一样。小赵抑扬顿挫地念道:“他见有一温婉古式的小舟,像一只无忧的海鸟,在落日的波光里息羽优游,他向她走去,送上自己的真诚。他化作船桨,助小舟从此航行无扰。”
我挽住Anson的胳臂,向舞台走了几步,他停下,轻轻地说:“该交换戒指了。”这不是彩排的内容,婚戒是很普通的白金戒指,那颗钻石是我们省下来打算用作去热带海边度蜜月的费用,所以交换戒指的仪式设定在舞台上,离观众远些。我站定,疑惑不解,还是他把流程搞错了?突然摄影和摄像的同事们都围了上来,我暗自嘀咕,这下戒指要穿帮了,早知道用双面胶贴颗玻璃粒也凑合,但表演还得继续。
小赵走过来把话筒递给Anson,音乐暂停,全场鸦雀无声,他看着我:“VV,你是值得我一生守护的新娘——我爱你的一切,包括你所有的缺点。”
念完,他给我戴上戒指,深情地看着我。他爱我所有缺点,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眼睛开始湿润,喉咙哽咽。我怕小赵来问我每场婚礼他都会问新人的“你愿意吗?”这样我会失声,哪怕只有两个字。
小赵把话筒拿过去:“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谢天谢地,他没有问那四个字。
乐队开始演奏Bruno Mars的《Marry You》。
音乐越来越响,我被Anson拥入怀中,闭眼,亲吻。按照常规要一分钟,可以让摄影和摄像有充分的时间拍摄。但是周围的机位好像不止一个,到处都在闪,一直都在闪,没完没了地闪,我们被强大的光芒包围了。
一分钟后,我睁开眼睛,在炫目的频闪中,我看到同事们每人手持两个闪光灯,还有酋长、小马、Play anybody,所有会拍照的人围了我们一圈,用那些触发钮制造了一个天堂般明亮的光环,洋葱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对我眨了一下眼。
“这是洋葱头安排的,送你的特别的创意礼物。”Anson在我耳边说。
我所有曾经失去的东西,今天全部回来了。自信、聪明、漂亮,受众人瞩目和尊敬,还有一个愿意容忍我所有缺点的爱人,一时间心头的新仇旧恨全部了结。人生起起伏伏,道路蜿蜒曲折,在你最没有幸福感的时候,总有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藏在那些枯草败枝下面,等着你去走。繁花似锦的那条路,拥挤不堪,不如另辟蹊径,也许尽头别有洞天。我看到爸爸搂着妈妈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妈妈在抹眼泪,他们的女儿从出生后给了他们无数担心、不安、意外、固执和叛逆,今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我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住他,热吻。我听见台下尖叫鼓掌欢呼的声音,他和朋友们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幸福的婚礼。
到了仪式最激动的部分,那些未婚的女孩子,站在我背后,我不知道苹果站在了哪里,手里这束花扔出去的时候,我对它说:“去,去找苹果。”结果当我转过身,小赵和苹果拿着这束花拥抱在一起,不出我所料。
如果以为婚礼当天新人是在洞房花烛那就错了,其实多数人是在数红包,我们也不例外。苹果负责把所有的红包都收齐,饭店服务员在清扫场地的时候,她把鼓鼓囊囊的小挎包递给我,神神秘秘地说:“有一封你得亲自拆。”
我和Anson在婚房里,把所有的红包倒在床上,果然有一个大号金色信封上写着“VV亲阅”,我拆开,竟然是一张草纸包了一沓东西,一沓东西里除了一千元礼金,还有一张信纸,写着:
VV,我们每天工作八小时,睡觉八小时,还有八小时和爱人在一起,你若与我在一起,只能有八小时的愉快时光,而你与Anson,你们一起工作,可以有十六小时的愉快时光,所以我选择退出。
我认输,输在自己的优柔寡断和不敢争取上。很多年以前,收到你谈论第一个男友的信,信里为了这么一个现在你都不一定能够记得模样的男人快乐悲伤忧愁,我想我们没有缘分而选择退出。后来,又遇到了你,一厢情愿地想,这一回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们顺理成章是应该结为一对的,但是我又输了,我后悔什么都没跟你说,想起来的时候却为时已晚。我尽心尽力地想帮助你,没有一丝杂念,更不会后悔,你永远是那个坐在隔壁桌为我打抱不平的女生。和高中里一样,这张草纸用来给你擦泪水,这回是幸福的泪水。
现在祝福你们!
阿飞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过婚礼现场,苹果肯定知道,但我不想问。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予鼓励和支持,在深夜开车送你回家,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默默地听你说着自己的爱情故事,又在你获得一切的时候暗自离开,这无关爱情,但关乎爱。
至于爱情,女孩子难以忘却第一个爱上的男孩,在我们十八岁,结局已经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