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率泰端起酒杯道:“来,我敬大学士一杯。”叶成海举杯道:“老夫每次前来福建都得到李大人的盛情款待,真是过意不去啊!”李率泰道:“大学士为我天朝安定不辞辛劳,在下佩服之极。”这时,马得功插话道:“大学士对郑家一往情深,末将也是佩服之极呀。”叶成海闻言有些不快:“请马将军不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了吧!”马得功看了李率泰一眼,李率泰低头没有搭理。马得功道:“在下真不明白,大学士为何对郑家花这么大的苦心?”叶成海回答道:“郑家拥有我大清盼望以久的强大水师,他们世代苦心经营,已将厦门打造成一艘不沉的战船。”马得功道:“没有大学士三番五次折腾,我马得功早就把这艘战船踏沉到台湾海峡里去了。”叶成海道:“我相信将军铁骑的威力,可是没有一个像郑家水师那样强大的舰队,我大清能够收复被荷兰人占据的台湾吗?”李率泰道:“原来大学士心里牵挂着台湾呀,我不知道摄政王多尔衮明白大人的心思吗?”叶成海脸一沉:“什么意思?”李率泰道:“招抚郑成功,朝廷必然要满足他一些条件,比如我李率泰回家种地,他郑成功来做福建总督。可拿个福建的管辖权去换个区区台湾,想必只是大学士的一厢情愿吧?”叶成海道:“台湾是座宝岛啊!”李率泰笑了:“大学士知道摄政王心中的台湾是什么样子吗?”叶成海闻言一愣,道:“什么样?”李率泰道:“在摄政王心中,台湾是个鸟不语,花不香,男无义,女无情的蛮荒之地,岂能和我富饶的八闽相提并论?”叶成海固执地道:“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台湾的重要价值的。”李率泰又一次举杯:“别光顾斗嘴皮子了,我们喝酒!”叶成海和李率泰、马得功干杯。李率泰干完杯,又道:“虽说大学士一片诚心,但我担心郑成功依然不会领你的情啊!”马得功也问道:“大学士这次又有什么新招对付郑成功?”叶成海道:“老夫能有什么招数,此次无非是以六字三条妙计降伏郑成功。”马得功不懂叶成海话中的意思,忙问道:“哪三条妙计?”叶成海道:“第一,削发。”李率泰道:“归顺大清,你我不都削发了吗?”叶成海道:“是呀,你想想,郑成功能与其父郑芝龙一刀两断,聚众与我大清对抗十余年,综观其要领,他正是以坚守气节来蛊惑人心,依老夫看,要降服此人,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要夺其志,泄其气,让他如断脊之虎。”李率泰追问道:“何能夺其志,泄其气?”叶成海道:“逼他削发!我朝能以少胜多,一统中原,奥妙全在削发两字!别看几根头发,事关定国安邦大计呀!既然能削发,他就必定学会从内心认识到我大清的强盛,必定懂得从内心唾弃腐朽的南明。”李率泰忽有所悟道:“大学士如此一点拨,卑职稍有所悟,那么,第二条妙计呢?”叶成海道:“海禁。”李率泰问道:“如何实行海禁?”叶成海胸有成竹道:“郑成功一旦归顺,就决不允许他再做通洋贸易,如此方能断其财源。气节一丧,财源一断,郑成功就如失水蛟龙,根本不足为患。”李率泰又问道:“那第三呢?”叶成海神态自若地道:“郑成功自命熟读诗书,通晓人伦礼仪,老夫此次带着郑成功的胞弟郑渡前往厦门,临行之前,以亲情来逼郑成功归顺朝廷。”李率泰接过他的话道:“如此一来,郑成功若还不降我大清,我倒要看看他有何颜面以对天下!”马得功道:“我是一介武夫,不懂谋略之道,我看我们早晚还是得和郑成功用刀枪解决问题。”李率泰道:“大学士虽有妙计,可在下还是为大学士的性命担忧啊。”叶成海道:“郑成功虽为海盗,却也实实在在读过几年书,我认为他还是应该懂道理的。”李率泰恐吓道:“大学士不要忘了,当年郑成功弃笔从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叶成海听罢,“嘿嘿”连声,默然不语。
8
从万山岩回来,郑成功和琳达回到府中,董娴出来相迎,脸上洋溢着欢乐的色彩,说道:“夫君回来了。”琳达亲热地扑上去,喊道:“姐姐。”此刻,郑成功倒有些不自在,嗫嚅道:“夫人,我……我们回来了。”董娴将琳达头上的草叶摘下:“我把水都给你们热好了,去洗洗澡吧。”董娴拥着琳达,转身来到浴室,她拉开浴室门,里边飘出阵阵热气。琳达高兴地亲了亲董娴:“我身上都是汗,真想好好洗洗,谢谢姐姐。”说着,琳达进了浴室,此时,郑成功却有些不知所措。董娴催促郑成功道:“夫君,快去呀。”郑成功道:“夫人,是不是我昨夜未归,你生气了?”董娴平静地笑笑:“夫君想哪儿去了,这是婆婆教我的,她说在日本国都是这样的。怎么?夫君不喜欢吗?”郑成功这才点头:“好,就遵照我母亲的风俗。”说着,他走进浴室,董娴愣了一会,关上了门。浴室中,冒着水蒸汽的大木桶里,琳达将头依偎在郑成功肩头。而郑成功则愣愣地发呆。琳达用水泼他的脸,郑成功一个激灵。琳达道:“亲爱的,你为什么发呆?”
郑成功有些后悔地道:“我过去对我夫人太不好了,有一次还把她打得遍体鳞伤。”琳达惊讶道:“什么?你一个大英雄,还打女人?你,你不会也打我吧。”郑成功道:“我再也不会打女人了。那不是我应该做的。我对不起夫人。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人,就是我们中国人最理想的那种贤妻良母。”琳达闻言兴高采烈地道:“那我们就一起对她好!”
过了一会儿,郑成功和琳达洗浴出来,董娴张罗着全家一起吃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坐下,琳达正巧坐在郑经身旁。郑经奇怪地打量着琳达,然后噘着嘴冲董娴喊:“阿妈,我不要坐这儿,我不要坐这儿。”董娴问郑经道:“经儿,你怎么了?”郑经指着琳达嘟噜道:“她,她是个鬼!”郑成功板着脸训斥郑经说:“经儿,你瞎说什么?”
郑经满脸委屈申辩道:“她,她是像鬼呀,你看她的眼睛是蓝色的,你看她的鼻子那么高……”郑成功骂道:“胡说。你的书是怎么读的?这么没有礼貌!”此时,琳达也觉得有些尴尬,她忙向郑经解释:“经儿,我不是鬼,我是荷兰人,我们的眼睛和鼻子和你们中国人的不一样。”董娴忙向琳达表示歉意:“琳达小姐,经儿年幼无知,请你多多原谅。”琳达说道:“姐姐话说哪儿去了,别说小孩子了,在台湾,当地人全叫我们红毛鬼。”
这时,陈永华匆匆赶来。陈永华上前禀告道:“国姓爷,满清大学士叶成海想来厦门与你和谈,已在福州等候多日,要不要准许他过来?”郑成功放下筷子:“就是那个当年骗父亲去福州的叶成海?”陈永华道:“是的,就是当年从我们刀下逃脱的那个叶成海。”郑成功将饭碗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大怒道:“他叶成海吃了狗胆了,竟敢来游说我降清,既然送上门来了,我不杀他反倒对不起他了。陈参军!”陈永华应道:“在!”郑成功命令道:“你速速召集众将去议事厅,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收拾叶成海!”
琳达和董娴面面相觑。
9
当天下午,郑成功府议事厅内,气氛异常肃穆。郑成功正与众将商议如何处理满清朝廷大学士叶成海的事。
陈永华建议道:“我看可以让叶成海先来厦门,摸清虚实再杀他也不晚。”
杨旭不同意道:“国姓爷,根本就不能让叶成海踏上厦门岛,你们想想,一旦满清使者渡海过来,国姓爷与清廷和谈的消息立即会天下皆知,动摇厦门的军心民心还不算,国姓爷的英名将毁于一旦!”
郑芝魁反问杨旭道:“不把叶成海骗到厦门来我们怎么杀他?”
马信闻言愤愤地道:“国姓爷,我率铁人军杀奔福州,将叶成海、李率泰、马得功一锅全端了!”
郑芝魁瞪了马信一眼:“马将军,我知道你不惜以死报仇,可也别拿铁人军做陪葬呀,要知道,铁人军里有不少人是我郑芝魁的子弟兵。”
马信苦笑道:“我知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郑成功见他们争执不休,忙制止两人道:“你们别争了,当年我要是除了叶成海,父亲绝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陈参军,如果在福州通往厦门的途中除掉叶成海,你有多大把握?”
陈永华略一沉吟,道:“我有把握做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郑成功道:“好,杨将军从水路接叶成海来厦门,由陈参军在中途下手。”此时,正在给大家上茶的董娴一直旁听不言语,突然插话道:“国姓爷,不能杀叶成海!”
郑成功扭过头,奇怪地问董娴道:“为什么?”
董娴道:“满清朝廷派叶成海前来议和,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
郑芝魁讥讽道:“贤媳是想让国姓爷抓住机会,赶紧投降,是吧?”
董娴瞥了他一眼,还以颜色道:“三叔小瞧我董娴了吧!”
郑成功也奇怪地问道:“夫人,让叶成海来厦门又不杀他,您想让我真和他谈判吗?”
董娴胸有成竹地道:“不和他真谈,国姓爷难道就不能和他假谈吗?”
郑成功惊诧道:“假谈?”
董娴点头:“对,和叶成海假和谈。现在父亲和全家数十口人还被囚禁在北京,这次若断然拒绝与满清议和,父亲和全家数十口人的生命恐怕就危在旦夕。再则,我们现在苦守金、厦两岛弹丸之地,与二十万清兵处于胶着状态,连征集粮饷都很困难,更谈不上休养兵马,扩充大军,此时若与满清议和,便可以休战养兵。只要我们保存实力,清廷也不敢拿父亲怎样。我们拖他个一年两载,等兵马强壮粮饷充足,到那个时候,我们随时可以发兵北上。”董娴一番充满韬光隐晦深奥道理的话,语惊四座,所有人都听愣了。郑成功也不例外,他欣喜而激动地道:“董娴啊,我怎么觉得……你也不是个凡人?”
此时,董娴脸红了:“是不是,我说的太多了?”
郑成功连忙摇头道:“不,你提醒的好!”话语中充满佩服和感激之情。
杨旭道:“夫人的主意倒是不错,可我担心如此一来,天下人会对国姓爷有所误解呀!”
董娴道:“天降大任于国姓爷,一点误解,国姓爷的胸襟还是装得下的吧。”
郑成功赞许地望着董娴,两眼闪烁着光彩:“好,就按夫人的主意去办。杨将军,你立即起程去福州,迎接叶成海。”
10
福州,清总督府庭院里,叶成海正和李率泰下围棋。棋盘上,黑白子形势大牙交错,两人沉默不语,只顾喝茶,将目光倾注在棋盘上。叶成海久久不落子,突然将一粒白子投在一片黑棋之中。
李率泰得意地笑了:“大学士,我看你是想贸然打入我的阵中,试试我的应手啊!”
叶成海道:“郑成功迟迟不回复,老夫真的想打入厦门。”
李率泰微微一笑:“依我看来,郑成功是不敢接你去厦门议和了。”
叶成海一愣:“何以见得?”
李率泰道:“当年郑成功不肯随其父郑芝龙归顺天朝,打的是忠孝不能两全、移孝作忠的旗号,颇能蛊惑人心,召来一批散兵游勇,来对抗我大清。如今他若接受议和,岂不是出尔反尔,落人以笑柄?那样一来,他既不孝又不忠,还有脸面对天下人吗?”
叶成海道:“李大人说得虽有道理,可我想郑成功不是寻常之人,只要争得合适的价码,堵住天下人的嘴,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何况,我这次还带着郑成功的胞弟郑渡呢。”
这时,一名亲兵来报:“大学士,郑成功派部将杨旭前来迎接大学士去厦门。”
叶成海一愣:“哦,终于来了!”接着,他对李率泰道,“总督大人,这盘棋暂不下了,我们去下另一盘棋去。”李率泰笑着点头。
11
翌日,厦门港口。叶成海在杨旭陪同下从船上下来。叶成海放眼望去,只见悬挂“明”字大旗的战船沿着码头摆成一列,几乎望不到头。船上士兵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持枪挺立,叶成海望着军容雄壮的郑家军水师不禁有点胆寒。
这时,身着银盔银甲的郑成功带领众将士迎了上来,他大步上前对叶成海抱拳施礼道:“叶大学士,久违了。”叶成海仔细打量着郑成功,脱口说道:“国姓爷真是英雄气度,可惜上次老夫未能与国姓爷相见。”
郑成功笑笑:“上次如果见了面,你还能活到今天吗?”
叶成海和颜悦色地道:“老夫只要能成就一番好事,也就死得其所啦。请郑家二公子。”说着,面容憔悴郑渡在两个清兵的看护下从船舱中走出。郑成功望着同胞弟弟郑渡,一下子愣住了。郑渡向郑成功直扑过去,口中喊道:“大哥!”郑成功向郑渡张开双手:“二弟!”郑渡跪在郑成功面前泣不成声:“大哥,你要救救父亲,救救全家啊!”郑成功搂着郑渡,脸上悲泪纵横,问道:“父亲好吗?”郑渡也涕泗横流道:“他老人家想你,想家,想得头发都全白了!”
码头上,站在一旁的杨旭等人不忍目睹。叶成海也受到感染,道:“国姓爷,老夫先行告退,你们兄弟相聚,说说贴心话吧。”
12
夜色笼罩的厦门,失去了白日的喧哗,大街上,一些人家正在关门闭户。郑成功将郑渡带回府上客厅,两人刚落座,董娴带着郑经从内室迎了出来。郑成功对郑经说:“经儿,快来叫二叔。”郑经打量着郑渡,有些陌生,胆怯地叫道:“二叔。”郑渡抚摸着郑经的头,道:“啊,好多年不见,经儿都长这么高了!”董娴向郑渡道个万福道:“二弟,父亲和家人可好吗?”郑渡含泪道:“好,好,朝廷非常优待父亲,封他为同安侯。父亲天天都在思念着你们,说一定要回老家看看。”郑经道:“那爷爷为何不跟你一起回来?”郑渡强忍着眼泪,说道:“他老人家早已被软禁起来,清兵不允许他迈出庭院半步!”董娴将热茶端上:“二弟别难过了,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搭救父亲。”郑渡双手接过茶杯,置于案几上,望着郑成功担心地道:“大哥,我真怕父亲熬不到和你见面的那一天呀!”郑成功目光炯炯地盯着二弟,探问道:“你来时,父亲可有什么吩咐?”郑渡苦笑道:“父亲说,你要是不归顺天朝,在北京的一家人可都活不了了。他还说,你的心思难猜。父亲让我叮嘱大哥,若真的答应归顺,你也要向朝廷提出在福建安置将士的条件。这样,虎不离山,龙不离海,不怕受人牵制。父亲也担心朝廷会出尔反尔啊!”
这时,郑经忽然摸着郑渡的辫子:“二叔,你怎么把头发削了,只留这么一条辫子?”郑渡愣住了,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董娴插话道:“经儿,二叔是在北边生活,那儿的习惯和我们不一样。”郑渡忽然问郑成功道:“大哥,翁妈妈呢?”郑成功迟疑地回答:“她……”郑渡补充道:“父亲天天念叨她老人家。”郑经听说二叔问起奶奶,脱口道:“奶奶不在……”郑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董娴捂住嘴巴,董娴接过话头说道:“对,她不在厦门,她老人家住不惯,回安平老家去了。”郑渡道:“那我明天就去安平探望大娘吧。”听到这里,郑成功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等候在外边的清廷随员进来催促道:“国姓爷,天色不早了,叶大人请郑公子返回驿馆休息。”郑渡不愿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道:“我要住在大哥家里。”随员道:“叶大人说了,返回驿馆休息是朝廷的安排,他不好更改呀!”郑渡愣住了,忽然朝郑成功跪下:“大哥,我不想走,我要住在这儿!我要住在这儿!”郑成功上前扶起郑渡:“二弟,咱们兄弟阔别多年,为兄多么想留你在这儿彻夜长谈。可是,你若违抗了他们的意思,将来你回到北边怎么办?”郑渡恳求道:“大哥,我不想走了,我不走了!北国冰天雪地,我住不惯,我要回安平老家去!”郑成功安抚道:“别说傻话了,你不回到北边,父亲怎么办?”郑渡一听到父亲,头就垂了下来,不再哭了,只是呜咽不止。董娴在一旁望着二弟郑渡,默默地垂泪。
郑渡哭了许久,站起身来,道:“大哥,大嫂,我走了。”
郑成功心如刀绞,不好挽留,只得目送郑渡走出郑府大门,两眼含泪。
13
隔天夜晚,杨旭陪同叶成海走进郑成功府议事厅,厅里空无一人,叶成海有些纳闷。这时,陈永华进来了。陈永华拱手道:“末将陈永华拜见大学士。”叶成海未见到郑成功,似乎有些生气地道:“郑成功架子不小啊,既然同意和谈就没有必要冷落老夫吧?”
陈永华道:“叶大学士有所不知,国姓爷正被一群百姓围住,一时不能脱身,特地交代让我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