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片由屋外转入室内,过片处笔锋一转,从正面写女主人公的居室环境。“香雾薄”三句乃天亮时所见,“谢家”,这里借指女主人公所居。所居室内如何呢?香雾缥缈,透入层层帘幕,弥漫卧榻,如此美好的环境,不仅未能使她欣慰,反而使她梦醒之后,无端惆怅更加涌上心头。“惆怅”二字,略加点染,即使上片的深沉意蕴暗渡过片,更见孤啼愁烦,实系点睛之笔,同时自然而然地引入下文。
“红烛背”三句,则写女主人公在“惆怅”中进入梦境。有的认为是心理独白,天已大亮,红烛早被抛弃(“背”)在一边,绣帘因人未起仍然低垂。绵绵长夜,缕缕情丝,千般惆怅,万种相思,她不得不寻求排解。但转念又想,自己如此长夜相思,恐所思之人压根儿就不知道。韦庄的“夜夜相思更漏残”、“想君思我锦衾寒”(《浣溪沙》)与本词正相反,个中惆怅愁怨之情,蕴藉益发深沉。全词绮艳含蓄,别具一格。要说含蓄,却够含蓄的,“梦长君不知”,在似说似未说之间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的惆怅。难怪人们说这是典型温词的“正格”。
又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飞卿六首《更漏子》均是别后怀人之作,描写了女主人公的寂寞情怀。将这些内容联系起来,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一个整体,主人公也就是同一个人,则每一词章,只是她绵绵情思中具有连贯性的一缕、一丝或某一片断。
试看其中第二章。这是离情一段。
首句“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写的是黎明时分。这时天还没有透亮,稠密了一夜的星星大半隐去,只剩了稀稀落落的几颗。钟声肃静,更鼓停歇。静寂里,帘幕外一钩残月淡淡地印在天际,枝头的黄莺在放歌。无论如何,面对在清冷的早晨,黄莺对残月鸣啭,这样一幅图画,我们总会有些感受,有些联想,尽管作者以纯客观的笔调出之。事实上,不论星斗之稀,还是钟鼓之歇都经过了主人公的过滤,灌注了她的情感在内。尤其“帘外晓莺残月”一句,令人凄迷。早起的黄莺在向谁诉说,是否在诉说满怀心事?没有回答,只听到声音在清澈的空气中流传,又清晰,又孤单。月,而且是残月,莫非人未团圆,月也有缺?人月共此情。大概“晓莺”句,温庭筠自己也颇为得意,在《定西番》中又有“细雨晓莺春晚”的表现,等到了柳永手里,又有所发挥,一变而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千古绝唱了。
“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句是随着主人公视线由上而下的转移,看到的又一幅景致。兰花带露,柳枝横斜,落英遍地,这里有春露、春风、春花,确是春天景色,然而却又是暮春残景,一派凋零。对此情此景,不由人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花时易过,红颜易老,怀人女子独守空闺,辜负又一春!此处“满庭堆落花”,未必真有许许多多的花堆满了庭院。“满”是一种感觉,可见落花之触目。
词的上片,纯是寓情于景的写法,景是实景,情是真情,二者结合紧密,浑然一体。经过上片对春愁的渲染,造成了一种愁怨的氛围,于是自然地有了下片主人公出场的环境铺垫。
“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是正面塑造主人公形象的一笔。虚阁,空阁。如果从人去阁虚的角度来理解,虚阁在未虚之时,曾有过许多快乐时光,而今再看,则别有一番伤心怀抱了。登上楼阁,倚着栏干眺望远方,思妇内心该是思绪如潮,起伏翻转不定的。这种情形,即使用浓墨重彩,大块涂抹也不为过,但作者却简略地说了一句“还似去年惆怅”。举重若轻!去年惆怅如何呢?读者自己去想吧。这留白的一笔包蕴了极多道不尽的内容,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像空间,非妙手不能出之。实一点讲,从《更漏子》之五“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的离别时节来看,“惆怅”,至少是从去年秋天就升起了。虽说“还似”去年惆怅,实际上经过了许多时间,应是更过去年惆怅了。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是整阕词中唯一直接深入到思妇心理的描绘。春天将尽了,远行的人仍未回归,很难想出他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其中甘苦又有多少。主人公的脑海被无穷的思念占满了。想到不可想处,不由地忆起往昔。从前的欢乐就像一场梦,短暂、缥缈、杳不可追。“旧欢如梦中”句千回百转,有一种朦胧而不可分解的感觉。
要之,这阕《更漏子》截取了思妇晨起登阁怀人的一个场面,记述了一段深沉的思念。作者从景物写起,一直到写出思妇内心的感受,一步步地深入进去,显示了非凡的艺术表现力。从前面往后看,思妇的惆怅与思念显得特别有根有据;从后面往前看,晓莺残月与满庭落花都合情合理。上下两片流畅自然,不露痕迹。
温飞卿的词大多数华词丽藻,但这首词既没有珠光宝气,也没有软玉温香,应是他集中不多见的风格淡远的作品。
又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这首词紧承第二章,仍是写离情,但是角度有所变化,不似前一章一味渲染怨望惆怅的情绪,而是从回忆当年的幸福时光入手,愈发反衬出今日的萧索落寞。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是对从前欢会场面的追忆。“金雀钗”,指华贵首饰。曹植《美女篇》有“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开”的句子,其表华美精贵之意就很显然。“红粉面”,无疑是青春岁月的鲜明标志。戴上最贵重精美的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心情也像人的外表一样明丽,白里透红的面颊之上凭添了一种殷切与期待,即将来临的当是怎样令人心醉的美事呢?原来主人公要去赴约,她要和心爱的人相见,而他们选择的地点是“花里”海,觉来更漏残。
下片主人公从过去的时光中走出,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现实是怎样的现实呢?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与“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在句法上完全相同,但所述内容有别,一者言欢,一者言悲。“穗”,指香灰像穗一样拖下来。“香作穗”,形容男子的心像香灰一样冷。这里,我们可以想见两人分别的时间一定很长了,大约比“还似去年惆怅”的时候还要长,因为主人公对她所期盼的人已失去了信心。在漫漫的等待中,在绵长的思念里,既不知他的行踪,又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不由人不产生怀疑了。他是不是已不复当年情意,是不是对我已心如死灰,别无留恋了,甚而至于另结新欢了?蜡成泪,则是主人公目前形象的写照。自从别后,是无数个独守空闺的日子,伤心之时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唯有如蜡烛垂泪,黯然神伤。一片真心付与他,却落得形影相吊的局面。追怀上片“金雀钗,红粉面”热情饱满、溢彩流光的面容,再看如今被思念折磨得耗尽心力的疲惫憔悴之态,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叹。
“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句,其中“山枕”,是说枕的形状像山,“腻”,污垢,此处应指泪污,主人公临睡前,仍然一番落泪,一番思念,不能成眠,把枕头都弄脏了。“锦衾寒”,也许是真的“寒”,也许更多的是像“翡翠衾寒谁与共”一样,属于一种感觉(因为以锦衣玉食的生活条件,现实中不该受到寒冷)。朦胧中醒来,更漏已残,天快亮了,于是有“觉来更漏残”句。从“香作穗,蜡成泪”到“觉来更漏残”实际上度过了整整一夜的光景。“觉”,不是睡觉醒来,而是女主人公在回忆与愁思的失神落魄的幻境中惊醒过来,这意味着她失眠了一夜。至此,我们看遍了主人公的情感历程,无限同情地观照着她为情痴、为情迷、为情苦的一举一动。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在这首词里,乐也写到了,悲也写到了,而且是一个人的至乐与至悲。从乐到悲,感情落差大得无法形容。温飞卿,也只有温飞卿能够把握得恰到好处,纯作个中人语,使人读来倍感真切。
又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这首词写女子的相思。
上片六句,以两种手法叙述离情。“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三句是对词中主人公现实情境的状述。起笔直接入题,简洁明了地交待了背景,又勾勒出闺中人因相思而懒画蛾眉的慵懒之态。眉浅,是说没有浓描细抹,只淡淡地化了一点妆,可见着妆之人心中无绪。这句是一个富于动感的特写镜头。“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三句,写愉悦的梦境。翠幕,床头的锦帐。绣衾,绣花被子。相思不见,只能求助于梦幻。梦中相会,自然没有世间那么多的阻碍,也无须约束,于是,昔日的生活又纷呈眼前:佳辰良景,青春年少,锦帐之内,与心爱的男子相对而坐,共结同心结,以示爱情之忠贞不渝。情柔似水,人美如花,血子绣衾熏好香,含羞带笑地等候着郎君的来到,在如此温馨的气氛里,情愈显深,意愈显浓了。也正是对良宵佳会有如此深刻的记忆,离别之后,才有一次又一次的梦中相见。上述描写把现实中闺妇的愁思与梦幻中美好生活的回顾交揉叠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个为情痴迷的女子形象,在情绪上为下片所述相思情苦、美人愁绝作了铺垫。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写梦醒之后的情形。午夜梦回,带着残破的梦痕,茫然回顾。没有了绣被的浓香,没有了爱人的低语,唯有一轮孤月高挂严城,清凉的银辉洒在空旷的大地上,如同下了一场大雪。以月光比雪,显出她心头之寒。梦中的欢爱和眼前的孤寂,强烈的反差造成的冲击力,撞击着主人公的心扉。“蝉鬓美人愁绝”是自我写照的一句。“蝉鬓”,《古今注》云:“魏文帝宫人有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这里蝉鬓美人给人一种轻盈空明的美感。“愁绝”二字一出,立刻现出了悲苦之状,这一形象凄艳动人。在苍凉的月夜,在寂静里,谁又能料到何时重逢,何时才能了却这“相见稀,相忆久”的生活呢?花开有时,流光催人老,相思之结何时能解?这一切都令主人公黯然神伤!“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已从夜半写到黎明时分了。不尽的惆怅使女子无法再入梦,她心神不宁,思绪连绵,不知不觉中天色乍明。“宫树暗”,华连圃《花间集注》释为“三五之夜,破晓时正月落时,故天气转暗。”鹊桥,指银河。“玉签”,《陈书·世祖纪》有载:“每鸡人司漏传更签于殿,乃令送者报签于阶石之上,令铪然有声。”此时,月夜树影模糊,天空银河横斜,报更人已在传递玉签,报道着天明的消息。这里似乎是纯客观地描述着当时的景物,然天上地下竟无一丝繁华可寻,离别的愁苦暗含在这清晨暗淡苍凉的空气中。“夜”,是过去了,这接踵而至的白日又如何过呢?
这首词中,围绕离别情怀,作者从多种角度来写,有现实、有梦幻、有实景、有虚景,又能情景交融,虚实结合,把个离愁正面背面写得淋漓尽致。其中,尤以“蝉鬓美人愁绝”最佳,形象立体可感,颇有西子捧心的妩媚。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也赞此句“果是妙语”。
又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更漏子”调属“夷则商”,俗称“林钟宫”,又呼“商调”,共四十六字。唐宋人作者甚多。“更漏子”六首,主要写宫女、思妇、戍妇等闺人思远的离愁与别恨。
本词写一个思妇,在暮春的一个天色未明到已明之时,身居舟中,眼望星辰,征雁,江水,望眼欲穿,忧思重重,直到鸡鸣,凝情未消。
由于唐人客三峡者居多,所以词人把艺术描绘的立足点设在了“京口路”(西陵峡)的江面上。
词的上片六句,从天色未明写到已明。一个思念远方夫君的女子,暮春之际乘舟江面,以待良人。此时天色未明,她身背江楼,目临海月,耳听着严城上如泣如诉的画角声,泪水簌落。眼前堤边的垂柳,雾霭朦胧中的洲渚,天上寒星消落中有两行缓缓飞动的征雁,无一不引起她与夫君分手时的情景。
下片始三句紧接上片景物描写,激起她对良人的内心呼唤:在这广阔的西陵峡上的一个个归帆中有没有我心上思念的人?良人呵,快快回来吧,春天又将过去,多盼着你正在归途!
后三句按晨景之变化,继写她在舟中呆望彻夜,以至更残烛尽,星辰低下,村落中,一声晨鸡报晓。
全词从首到尾,写思妇舟中所见,从城内到堤边,到渡口,到村落显现,天未明至明的细腻描写,次第条理分明,景物变化真实、自然,景中有情。虽然词语中没有一个“愁”字,但思夫之苦,专注之情,遍及字里行间。“背江楼”之“背”,写女情之专注;“角声呜咽”泣诉之声,乃女心之悲;“两行征雁”之笔则勾起别时之泪。片片“归帆”更变作良人的形象……
综观全词,温庭筠描写中的婉转隐约,似露非露的含蓄暗示,引人遐想,耐人寻味。从语言运用来看,并不绮靡,而极淡雅。有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云:“语弥淡,情弥苦”是也。
又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栩庄云:“飞卿此词,自是集中之冠。寻常情事,写来凄婉动人,全由秋思离情为其骨干。”(《栩庄漫记》)词旨在于“秋思”用含蓄手法描写一位为离情所苦、彻夜未眠的女子形象,从夜晚写到天明。但又同第一首“柳丝长”的绮绝含蓄不同。风格明快清疏。第一首写的是梦醒后的无限惆怅,此首则是一夜未眠的怨愁;第一首以春为背景,此首则以秋为背景。全词妙在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秋夜更兼梧桐雨,最是无情恼煞人。
“玉炉香”三句,写画堂中人之所见所感。先铺叙环境,颇有象征意味。画堂上炉烟缭绕,烛光似有意地单单映照着为秋思所苦之人。“秋思”深藏心底,看不见,摸不着,词人却要说红蜡偏照,绝妙!孤寂的女主人公只有炉香、蜡泪相伴。蜡泪、人泪,浑然一体,更见人的“秋思”之深。“玉炉”、“红蜡”、“画堂”,相互辉映,足见居室之美。袅袅香烟,使人想到女子绵长的愁思;斑斑蜡泪,使人想到女子凄苦的容颜,情思、物像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一个“偏”字,说明所照实非画堂,确是“愁思”;一个“泪”字,即将红蜡人格化,有了人的情感。“玉炉香”,看似闲笔,胜似闲笔,同“红蜡泪”一样,与上片末句“夜长衾枕寒”相关合,为“衾枕寒”做铺垫。
“眉翠薄”三句,与前三句写景不同,而是写人,直接描摹女子的形象。古代妇女以翠黛画眉。“眉翠”,着一“薄”字,“鬓云”着一“残”字,眉薄鬓残,正是思极无眠之况。因为长夜难眠,辗转枕席,涂画的眉毛抹淡,梳整的鬓发散乱,“秋思”“离情”正苦,难于成眠;长夜不眠,才有“衾枕寒”之感。“夜长衾枕寒”,本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词语,用在这里,由一个“秋思”串起来,便成为由上片过渡到下片的关键性句子。整个上片为下片蓄势。
下片和上片对照,过片三句写室外景,系人之所闻,通过女子的听觉来反映,正所谓内心感情的写照。梧桐夜雨,照应上片的“秋思”,进而写离情,突出凄怆的气氛。“梧桐树,三更雨”,下接以“不道”二字,仿佛在埋怨说:雨啊!你太不谅解人,可晓得此时此刻我的“离情正苦”。沈际飞云:“子野‘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似足概括此首,第睹此始见其妙。”(《草堂诗馀正集》卷一)“梧桐雨”三句,承“夜长”而来,写梧桐夜雨,一气直下,语浅情深,全不管离人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