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三句尤为绝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评》云:“遣词凄绝,是飞卿本色。结三语开宋人先声。”那打在梧桐叶上的淅沥雨声,一点点,一滴滴,似重锤敲击,不断地砸在女主人公的心坎上,既突出了上文所说“离情”之“苦”,也反映了女主人公长夜难寐的失落之感,故清人谭献评曰:“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谭评·词辨》)“无垂不缩”乃书法家用笔之法,这里用来形容本词上下两结能够相互映衬,臻于自然浑成的境界。(宋人聂胜琼“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从此脱胎。)即看似直来,缀笔而下,实则顿挫跌宕有致。尽管彻夜不眠,但始终未曾点破。“温词如此凄丽有情致,不为设色所累者,寥寥可数也。温、韦并称,赖有此耳。”(栩庄《栩庄漫记》)
全词自上片玉炉生香、红蜡滴泪的傍晚,到夜闻“三更雨”,再到“滴到明”,昼而夜,夜而晓,其境弥幽,其情弥苦,自然所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不足概括了。
温词以“镂金错彩,精艳绝伦”著称,而这首词却写得清丽自然,情真意切,代表了其艺术成就的另一个方面,在词史上有一定的影响。宋人万俟咏仿此而作的《长相思》,可以参看。跳跃、朦胧,既有含蓄之情,又寓深曲之意。
又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杨浓,芳草歇,柳花狂。
此词乃是又一体。温词《酒泉子》四首,前三首皆四十字,此为四十一字。下片第二句多了一个字。而且下片首句押的是平声韵。
这仍是一首怨春伤别词。所不同者,在于通篇都是实写,整个格局无大改变,抒情味则较另一首“楚女不归”为浓,手法也不如上述这一首含蓄深婉。
全篇仍从别后光景着笔,层层推进。上片睹物思人,重在写情。物不过是个引子。下片从眼前之物联想开去,勾起回忆。然后再回到景上,重在写景,却一波三折,绕了一个圈子,笔法曲折多变。下片状物写景,看似不带明显的感情色彩,但仍意在使上片由物诱发的情(泪痕、离肠)融化在景中,从而得到更有力的映衬。
首句托物起兴,引入本题,是诗词惯用的手法。“罗带”,古代妇女束腰的丝织物,长短不一。“惹”,沾染。这里所说的“香”,当属薰香之类,也可能来自脂粉,或来自肌肤。“系”,动词,绑扎。“红豆”,即相思子。古时曾被用来赠人,以表达思慕之情的。这两句意思是说,用香薰过的腰带上,还佩挂着你分手时赠给我的红豆。红豆乃微小之物,竟被如此珍重,说明情意之深长。正因为有物可作依托,接下来就能直接进入抒情了。“泪痕新”,意谓泪流不断,襟上袖间总是湿的。“金缕”,衣服上的文绣,随着时间推移,却一天天地色泽暗淡了。这两句对仗工整,一新一旧,对比强烈。“旧”,意味着离别已久。正惟别久,故思之愈切。思而不得,只好终日以泪洗面。泪痕常新,正是离肠寸断的表现。因此,这三句中的“新”、“断”,无不与“旧”字相关,前者不正是后者所引出的必然结果吗?
下片开头仍从咏物入手。“双燕”,点明季节。接着就一笔宕开,回溯当年。“去年时节”的“节”字,是为了押韵的需要而加上去的。此句与上片“别时”遥相呼应,它显然含有许多潜台词。梁上双燕,梁下俪影,良辰美景,记忆犹新。但作者点到为止,不愿在回忆当时美好光景上多费笔墨,而是留给读者去咀嚼。最后三句着力写景,意在以景衬情,把别后相思之苦作更深一层开掘。“芳草歇”的“歇”,作散发解。如颜延之诗:“芬馥歇兰若”。“绿荫”、“芳草”、“柳花”,原都是静态之物,如今加了个谓语“浓”、“歇”、“狂”,就顿时神采飞扬、生机蓬勃,也显得更是春意盎然了。这样写景,真够热闹的,而实则这只是为了反衬。古代文学作品常有于乐处写悲,于热闹处写孤寂的。这种写法,要比乐处写乐,悲处写悲,更有深度,更耐人寻味。若只从浅层理解,就容易被作者瞒过,亦分明与上片所抒的情不相和谐,而且根本不像是在诉说离愁别恨了。再说,即便是在下片,作者写景也是经过精心组织的。双燕语梁间,柳花漫天飞,不都是富有象征意义,可以与人的境遇比附的吗?所以,前人评温庭筠此词为“离情别恨,触绪纷来”(《栩庄漫记》),还是颇能把握温词艺术特色的。
定西番
温庭筠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定西番》,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据《词林纪事》,此词为塞下曲,乃盛唐遗音。其本意与汉使出塞有关,温庭筠此词仍用其意。
词共八句三十五字,上下片各四句,字数前短后长,除上下片第一句及下片第三句押相同的仄声(“别”、“雪”、“绝”均为入声)外,其余各句(上片第二句“柳”字不入韵)押相同的平声韵。平声韵多于仄声韵。
这是一首征人思乡的小令。
上片起句入题。“汉使”,汉时被朝廷派往西域(或河西一带)。即所谓“西番”执行任务的官员。这里是泛指出塞远行的使者,并非专指汉代。如白居易《长恨歌》中“汉皇重色思倾国”句,亦是假托,“汉皇”实为唐皇。“昔年”,紧扣“汉使”,因作者生活于晚唐时代,故称。其实,亦仅是泛指过去,时间并不固定。“离别”,揭示题旨,确定基调,以下各句均围绕此一中心而层层展开。接下来的“攀柳”、“折梅”,皆古代习尚,用于赠别或表达别后相思之情的,与下面的“上高台”,构成一串动宾词组,动作连贯,都可看作是“离别”一词的注脚和具体化。“弱柳”、“寒梅”,既渲染离情,亦点明季节。上片四句联成一气,就为我们展现了这样的画面:从内地来到塞上的使者就要启程踏上归途了。大家都去为他送行,并且折下柳梅以赠别,或委托他把边塞的柳、梅捎去给远方的亲人。使者走了,大家还爬上高坡(大漠中的荒丘),目送他们远去。
上片四句作为一个层次,用的是写实的笔法,追忆当年,铺陈其事,在于着力点染与使者相见之少和相别之难。这上片词句平易,只是淡淡写来,并不借助于镂金错采式的描绘,却富有内涵。不仅显示了温词的多种风致,而且还是一种蓄势,为下片的直抒怀抱作了极有力的铺垫。
如上所述,上片写的都是当年离别时的情景。转入下片后,就集中笔墨写别后相思之苦了。起句“千里”,形容相距之遥远。正因为相隔之远,才更显得相见之难。“玉关”,即玉门关,在敦煌县境,河西走廊重镇,古代通向西域必经之地。“春雪”,与上片“弱柳”、“寒梅”相应,表明离别又是一年了。随着时序的转换,别之既久,则思之愈深。下句“雁来”,紧扣“春”字,春到塞外,万物复苏,大雁也按时从南方飞来了。然而,“雁来”却“人不来”,这不是很令人伤心的吗?这句的“人”,或指从内地来的使者,或指从家乡来的亲属。总之,并不是特定的对像。而且,“雁来”还含有鸿雁传书的意思。因为玉门关外,地处西北边陲,气候恶劣,入冬则天寒地冻,道路无法通行。所以,人们都盼望着春暖开冻,心情尤为迫切。在这样一种“人不来”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还要加上一声“羌笛”,岂不是愁上加愁吗?按“羌笛”,原是羌人的乐器,吹奏的常是《折杨柳》曲,这是一种离别曲。其歌辞曰:“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人陷于深深的痛苦之中,又碰上吹笛怨别,自更增添离人的愁绪。“愁绝,”愁到极点之谓。其所以如此,皆因笛子曲乃是《折杨柳》之故。写到此处,似乎作者要说的话都已说完,离别之思,经过下片作为词的第二个层次的抒写,似乎已发挥得淋漓尽致了。但作者显然是意犹未尽,在末句收尾时还要点上重重的一笔。“月徘徊”,可作二解:一是离人闻笛对月,愁肠百结,以致长夜不寐,只好起来,走了出去,在月下独自徘徊。这里,行动的主体是人;另一则是月亦有知,在天空中徘徊而不忍离去,似乎很同情离人的不幸遭遇。这是拟人化手法。倘作第一解,则此句主语省略,合乎逻辑的主语应是人而不是月。完整的表述应为:人在月下徘徊,或人与月一同在那里徘徊。此句,汤显祖认为乃杜诗“香稻啄残鹦鹉粒”句法,若按第一解,正相暗合。这末句是深一层写愁,全用侧笔,避开正面,而句子成分如稍加补充调整,意思仍很明白。整首词写离愁,千回百转,层层推进,却以铺叙为主,甚少直接抒情,却极有深度,且能于平实处见真情,足以展示温词的另一面目。
杨柳枝
温庭筠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
温庭筠《杨柳枝》词共八首,我们选一、五、八首,加以欣赏。这是《杨柳枝》词的第一首,明为咏柳,实为写玉人的闺怨。
春天是撩拨人春思的季节。大地回春,万物欣欣向荣,芳草萋萋,柳枝在春风中摇曳,百花吐艳,黄莺在花丛中鸣唱。这盎然之生机,也会触发玉人的情思。
“宜春”两句,就先描写杨柳树婀娜动人的姿态,她长在宜春苑外,垂着长长的枝条,悠闲自得地在春风中摇晃着,那么柔软纤细,好似美人的舞腰。“宜春苑”,故址在今陕西长安县南。秦离宫有宜春宫,宫之东为宜春苑。第一句先点明杨柳生长之地点。“袅”,晃动的样子,如“春枝晨袅袅。”第二句极写杨柳树在春风中舞动的轻柔美妙景象,十分生动可爱。
在一、二两句描写杨柳生长的地点及其美好的姿态之后,三、四两句就写玉人的春思之苦痛,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宜春苑外,在一渠碧波荡漾的渭水之滨,在红栏的桥上,那旧游处,而今只有她一个在赏春景了,也许伊人在此与她分手,一去不返,音讯杳然。她的“断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然而诗人没有说出来,留给读者想象的余地:这“一渠春水赤栏桥”,景物是明丽可人的,但为什么却是“玉人肠绝处”呢?写景不能一览无余,言情也不能一语道破,不加含蓄。“玉人”,佳人。“肠绝”,形容心中之痛苦,几欲肠断。
这首词写景极为形象生动,如“闲袅春风伴舞腰”、“一渠春水赤栏桥”,栩庄所谓“风神旖旎,得题之神”。(《栩庄漫记》)而写情亦沉郁,感慨良深,所见的徒增悲凉之情,万千感恨。语言隽秀,不加雕饰,令人想见春风拂柳。一渠春水,上架红栏小桥,一位玉人悄然独行,若有所失之状。全词用对比手法,将美好的春景与玉人悲苦的心情作对比,将旧日之美梦与今日之“肠绝”作对比,形成不堪回首的凄凉意境,更衬托玉人难以寄托的悲痛。这正是温词所达到的高度的艺术技巧,以及他在词作上的开拓和贡献。
又
馆娃宫外邺城西,远映征帆近拂堤。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同芳草绿萋萋。
这是一首咏柳词,描写杨柳树的温柔多情。
词的第一、二两句,先描写杨柳生长之地。馆娃邺城多柳,映帆拂堤,状其郁郁郁葱葱的繁茂景象,无处不在,充满生机。“馆娃宫”,古代宫名,据传为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地点在今之苏州市郊灵岩山上,灵岩寺为其故址。李白《西施》诗:“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说明李白曾游过馆娃宫,攀登过灵岩山,去凭吊过这位曾受夫差宠爱的妃子。“邺城”,在今河北临漳县北,魏置邺都,与长安、谯、许昌、洛阳合称五都,为繁华之地。杨柳生在“馆娃宫外邺城西”,说明其不论宫外或都城,不论南方或北国,都有她生长之地,因其柔美青翠,深得人们的喜爱。“远映”句说,杨柳往往生长在江边堤上,每到春天,征帆掩映于柳色之间,柔软的柳条在江堤上迎风拂动,婀娜多姿,似在为征人的远行送行,似在表示惜别之情,请其留下(“柳”与“留”谐音)。白居易《杨柳枝》(四)词:“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亦为咏柳之作,此两句亦交待杨柳生长之地点,亦有“馆娃宫”,与温庭筠这两句情致一样,均极秀丽。
三四两句,描写杨柳树的内在的柔美。她的“拂堤”的长条,她的柔软的柳枝,该能系住王孙公子的心,使其不游荡在外,早日归来,她比起萋萋芳草来,就要胜过一筹了。这末尾两句,显然把杨柳树比作美好的女子,她的“远映征帆近拂堤”的风姿,她的依依之情,能紧攥住游子的心,使之急切地回到家园。“系”,缚住,用得极为神妙,既符合柳丝细长的特点,又是一种拟人化的手法。“不同”,是将杨柳与“芳草”相比,尽管“芳草绿萋萋”,也是绿色诱人,但它毕竟不能与杨柳相媲美,它不能“系得王孙归意切”。这一对比,更突出了咏柳的主题,写出了杨柳不凡的神韵。“芳草”,一作“春草”。最后两句,与刘安《招隐士》诗句“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相比,显然反其意而用之。“萋萋”,草生长茂盛的样子。
这首词,从表面看是咏柳,而实际描写一位美貌多情的女子。周埏云:“推开春草,为杨柳立门户,一种深思,含蓄不尽,奇意奇调,超出此题多矣。”(《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五十八)所谓“含蓄不尽,奇意奇调”,即指词中有所寄托,故黄白山说:“言王孙归意虽切,而杨柳能系之,非为春草之故。盖讽惑溺之士也。”(《唐诗摘抄》)前人对此词评价甚高,不仅因其寄托深远,而且因其风格清丽蕴藉,语言质朴自然,脱去脂粉香气和华丽的辞藻,从而成为温词中的佳作。
又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
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
这是一首描写思妇的词。春天是撩人春思的季节,杨柳吐青,莺语枝头,很容易勾起女子对丈夫的怀念。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这两句一开始就描绘出思妇的形象:她坐在织锦机旁,听到黄莺在枝头细语,使她意识到,春天已来临了。她突然把梭子停下来,想到她出征的丈夫,泪流满面。“织锦”,为“织锦回文”之简称,也叫《璇玑图》。晋代苏蕙所作回文诗,用五色丝织成。《晋书·窦滔妻苏氏传》:“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婉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凡八百四十字。”此处借用苏蕙织锦为回文诗的故事,说明思妇对丈夫的思念,语很蕴藉。“征人”,一作“行人”,指唐代临时招募的士兵。这些“征人”,出塞作战,天寒地冻,离家万里,“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温庭筠《定西番》)因此,她思念,痛苦,以至泪下如雨了。“频”字用得十分传神,说明两个黄莺相亲相爱,细语不绝,从而引起思妇“停梭垂泪忆征人”。这两句也反映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愿望,战争给人民带来了分离和死亡。
“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这末尾两句,通过思妇的心理活动,通过其丰富的想象,描述塞外荒凉苦寒。即使三月春天,“塞门”也缺乏生机,垂杨树梢,仍不见绿色。因此,她认为,并非丈夫不愿归来,而是那严酷的环境,使他“未觉春”已降临大地,她转而为丈夫的艰苦生活环境而忧虑了。“塞门”,边关。颜延年《赭白马赋》:“简伟塞门,献状绛阙。”温庭筠《定西番》:“肠断塞门消息,雁来稀。”词意与此相似,都表现思妇对征夫的思念情深。这“塞门”两句,翻用王之涣《凉洲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意,感物写怀,言不尽意,更深一层。
因此,汤显祖云:“《杨柳枝》,唐自刘禹锡、白乐天而下,凡数十首。……此中三五卒章,直堪方驾刘、白。”(汤显祖评本《花间集》卷一)对温庭筠的《杨柳枝》作了高度的评价。此词写得颇为集中,由织锦听到“莺语频”而引起“忆征人”,由“忆征人”而想到“塞门萧索”,由“塞门萧索”而想到“垂杨未觉春”,环环相扣,集中一个“忆”字,词蕴藉而意深长,将思妇之思良人,写得千回百转,耐人寻味。
又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