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下片写女主人公睡起后的情态。“无言匀睡脸”,匀睡脸是说女主人公在午睡后匀一匀脸上的脂粉,懒得去重新梳妆。女无悦己者,有何情致去认真装扮自己呢?“无言”二字,承接上片,道尽了女主人公的心境。这“无言”,虽比不上李后主“无言独上西楼”那般惨痛,但也是非常凄惋感人的。“无言”是因为她无可与言,与上面“愁闻”、“零落”相映照,气氛抑人。“枕上屏山掩”,屏山,过去普遍解作屏风,因其折叠曲屈如山峦,故称屏山。那么这句是说枕屏上所绘的景物因天近黄昏的缘故而变得黯淡了。对此,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枕上屏山掩”为我们提供了“眉”的信息,是说闺中少妇表现内心活动的形式。她由于孤单寂寞、相思愁恨的折磨而把脸深掩在鸳枕上。温庭筠、牛峤、冯延巳等同时代的词人,把女子的双眉比喻作“山”的现象很普遍。我想,作为一种鉴赏,这样去理解也未尝不可。按这种说法,那么这联是说,女主人公睡醒后,匀了匀脸上的脂粉,又一头埋在鸳枕上,愁怀难解。这正与女主人公抑郁的心境相互映衬。“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无憀即无聊、不乐、愁闷的意思。如果说前面所描写的景色及主人公睡醒后的动作还不能说明什么的话,那么最后这两句一出,女主人公的形象就十分鲜明了。这是一个愁人最难消受的黄昏时分,愁闷不乐的女主人公独倚闺门,心绪茫然。她下意识地倚靠着门,一双无神的眼睛向外望着,她看见了什么?是在怨尤,还是在企盼?没人能说得清。整首词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阵阵愁绪,使我们对女主人公的遭遇十分同情。
这首诗写得十分疏淡、宁静,然而正是在这舒缓的进行中,主人公的形象愈加清晰,词的气氛越来越愁寂了。结句“无憀独倚门”意犹未尽,耐人寻味。
又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本词写思妇自卧至晨,彻夜不眠,追思往事,自怜自惜的隐曲心绪。
首二句,以赋体铺叙环境,描写深夜从外到内的一片静寂境像。“夜来皓月才当午”,白昼已逝,春夜来临,月出中天,千里银光。“夜来”之“来”字和王维《竹里馆》中“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来”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容易使人产生“逆向的联想”:思妇在白天,或是凝眸西楼,或是把酒东篱,苦苦煎熬,迎来了一个凄怆逼人的夜晚。而“皓月才当午”之“才”字,具有时间难度的感觉,曲曲传出思妇长夜难熬的愁思,也隐隐透出思妇长久未眠的讯息。下句“重帘悄悄无人语”,由广阔辽远的良夜星象进入幽深寂静的闺中卧房。“无人语”点出女主人公孤衾独宿,凄切之感油然而生。“悄悄”二叠字,延续幽远,自可见其愁思之杳渺深细。帘幕重重,亦显愁思之曲折幽深。三、四句写出室内景象之深静及人物动作体现的微妙心理,“深处麝烟长”之“长”字绝妙。叶嘉莹先生曾将“长”字与王维“大漠孤烟直”之“直”字和“墟里上孤烟”之“上”字相比较,认为“飞卿词和摩诘诗,虽一浓一淡,一绮艳一闲逸,然而其为近于绘画式之客观艺术之妙。”(《迦陵论词丛稿·温庭筠词概论》)帘幕深处,麝香缭绕,是静中生动;长烟氤氲,虚空轻灵,则动又衬静。“卧时留薄妆”句谓睡前不忍尽卸浓妆,尤稍留梳裹,脂粉匀面。由此可反馈出“卧前为浓妆”的信息,想见她浓妆高髻,翘首凝望之神态。全句着一“留”字,可见其并非因慵懒而无心卸妆,而是有意为之,自我慰藉,自伤自怜之情态顿现纸上。
纵观上片,澄澈莹洁的月色,静谧清幽的深闺,袅袅的麝香、淡淡的妆束,共同构成了一幅朦胧模糊、扑朔迷离的画面,达到了王鹏运所说的“烟水迷离之致”。在这仿佛被轻纱笼罩着的梦样的景境中,凝视着窗外泻进的柔和的月光中袅袅升起的一缕麝烟,愁卧的思妇又怎么能不思绪万端,浮想联翩……
下片写思妇幽曲深细的心理活动,“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笔法同一以当十的简笔画有相似之处。虽是寥寥数笔,却是笔简意丰,情韵无限:美好的回忆,犹堪慰藉;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二句十字,凝聚了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多少次悲欢离合,辛酸苦辣啊!张炎认为词中“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合用虚字呼唤,单字为‘正’、‘但’、‘甚’、‘任’之类,两字为‘莫是’、‘还又’、‘那堪’之类……此等虚字,切要用之得其所”(《词源》)。“还自”、“那堪”,一扬一折,一起一伏,把那些欢笑的泪花,痛哭的泪滴,相思的清泪,化成了一缕缥缈的青烟,一泓滟滟的柔波,萦绕在眼前,荡漾在心头。“那堪忆”也不是说不去回忆,而是说回忆了当年的蜜意柔情,对今天的“无人语”锦衾寒更加悲哀。
“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落花残月,应是庭中之景,独卧垂帘深处的思妇,自是不能目见,此是赋中有比之虚笔。春花烂漫,是美好事物的象征;明月皎洁,是团圆幸福的象征。然则“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女主人公通宵未眠,一夜相思,伤心之余,但觉一夜之间春花陨落,明月残缺。春花败落喻岁月蹉跎,自己韶华已逝;明月残缺喻好梦难成,团聚之日渺茫。女主人公心悲神伤,为漠漠春色、皎皎月光都镀上了一层黯淡的伤感色彩。月已残,夜将尽,女主人公虽然熬过了漫漫长夜,但想到第二天又将是企盼一天,伤心一天,忍不住感到一阵从心底涌上的寒意。“锦衾”的温暖,本能抗外来之寒,然词中寒意并非外来之春寒,而是思妇内在“其气凛冽,砭人肌骨”的心寒,这又岂是锦衾之所能御?从满怀希望的“留薄妆”。到回首当年的“还自惜”,到痛苦堪言的“那堪忆”,至此,只觉得这冷彻心肺的阵阵寒意,透过锦衾,向我们袭来,使我们也禁不住直打寒噤。
张惠言评此词曰:“此自卧至晓,所谓相忆梦难成也。”(《词选》)所言极是。大凡温词,错彩镂金,富艳绮丽,类似于“青绿为质,金碧为纹”的金碧山水画;意象纷呈,应接不暇,又类似于西方的点彩画,善以绵密的秀词丽句传出一丝细微的感情涟漪,而本篇却脉络分明,疏朗简凑;语言清丽,洗尽铅华;意境浑成,幽闲淡远;情致浑婉,感人至深,有别于其他温词。
又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在一十四首《菩萨蛮》中,温庭筠写了好几种不同类型女子的“闺愁”,这一首,温庭筠写的是宫女的愁怨。虽写的是宫怨词,但与别家诗人那种“侯门一入深似海”的写法却颇不同,而与其《菩萨蛮》中写其他女子的哀怨倒很相似。
与前几首《菩萨蛮》相类,这一首也是由先设置一个孤寂清冷的境界开始,然后写到室内装置,在室内装饰的描写上,隐隐点出主人公的身份,“绿檀金凤凰”是补足浓妆的,以见其环境富丽。这是上片。下片照例讲心愁。主人公眉黛微蹙,心愁万种,而其所愁所怨,正好表明了她的身份。“故国吴宫远”,借西施居吴思越,明确了主人公是宫女这一点。实际上这一种写法正是温庭筠《菩萨蛮》的基本写法。而与别家词的区别也正在这一点。别的词写宫怨,一般都有对“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的厌恶,而温庭筠,我们知道,他放浪形骸,以表示其对现实的抗争,是连这一点也不顾的。在他的眼里,宫女对皇帝的思念和怨恨与普通老百姓一样,都是人性的基本的感情,皇帝不是做为皇帝,而是作为一个寡情或多情而忘情的丈夫出现的。这也是温庭筠创作异于别人的地方。
我们仔细看这首词。
“竹风轻动庭除冷”,从竹林中吹来的轻风,使庭阶更清冷。除,廊除,台阶。张衡《东京赋》:“登自东除。”“珠帘月上玲珑影”。是倒装,其实是“月上珠帘玲珑影”。写明月清辉,照在珠帘上,显出精巧细致的影子,十分精美。这是一个清凉境界。这两句给人以竹林清清,凉风微微,明月朗照,帘影玲珑的美的感受。三、四句“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写檀香枕饰金凤凰,女主人公浓妆凭倚其上。“山枕隐浓妆”,就是指女主人公浓妆倚在枕上。“隐”有藏的意思,又有“倚凭”的意思,《孟子·公孙丑》:“隐几而卧。”赵歧注曰:“隐,倚也。”这里我认为还是作“倚凭”合适些。这两句中有“浓妆”、“金凤凰”两语,隐隐点出主人公身份的不寻常。但在温词中这样的词语出现太多,似不足为凭,所以我们断定此词为宫怨词,还是从下片才确定的。
下片两句“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一下映证了我们的考虑,点明了这确是一首写宫女的宫怨词。惟其至此才琢磨清楚,才说明温词宫怨与别人的不同。他不过是借宫女这个题材来表达一类女子的愁怨而已。这两句倒置,意思是身处皇宫,怀念家乡,两眉带愁,黛色浅了也不愿去重画。“吴宫”句,是一个典故,借西施自被献给吴王后,心怀越国,点明主人公是个宫女。最后两句“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作者恢复了上片那种设置境界的写法,构思描写出一个延续上片的境界,并且在上片境界的基础上有了提高,呈现出境界——心愁——境界的螺旋式上升状态。而这两句内部,实际上又是两层,春恨无限正是因为关情,更兼独居画楼且闻残点之声,于是能不关情?能不春恨?这种写法,境界深幽,连环闪出,而意境之丰厚,更是少见,正令人叹为观止。
总之,本词写的是宫女,表达的却是普通女子的感情,正好说明了那些被迫入宫的女子对皇帝也会产生因爱而怨的感情。
又
玉纤弹处珍珠落,流多暗湿铅华薄。春露浥朝华,秋波浸晚霞。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香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
这是一首闺怨词。词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十分多情、重情,但却被次冷落、被遗弃的女子。
“玉纤弹处珍珠落”,“玉纤”,对女子手指的美称。形容其白嫩、纤细。“弹”,古人抹泪的一种手法:手指并拢,把泪抹在手掌上,再用手指弹落。古有“男儿有泪不轻弹”之语,就用的是一个“弹”字。“珍珠”,指晶莹的泪珠。首句描写主人公流泪、抹泪的动作:滴滴眼泪像颗颗晶莹的珍珠从她的手指间弹落。
“春露浥朝华,秋波浸晚霞。”“春露”,春天的露珠。“浥”,沾湿。“朝华”,即朝花,早晨的花朵。这是对她眼泪的形容:她的眼泪像春天的露珠,滋润着早晨的花朵。“秋波”,秋天明净的水波,用来形容美女的眼睛。“浸”,原指泡在水中,此处则指倒映在水中。这是对主人公泪眼的形容:她在流泪之时,泪水挂在脸庞上,好像早晨的露珠滴在花儿上。眼皮哭得红肿了,好像两汪秋水倒映着红红的晚霞。作者在这里,通过“朝华”、“晚霞”的对举,暗示出女主人公“日夕以泪洗面”的痛苦情状。
词的上片通过对主人公流泪、弹泪、泪珠、泪眼的形象化描写,为全词铺垫了一种感伤、幽怨的情感基调,同时,把一位内心十分痛苦,充满忧伤、哀怨的女子推到了读者面前,她为何如此忧伤呢?
“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风流”,多情,善于引起男女恋情。此处取专情、重情之意。这两句是词中较难理解的句子,意为:多情是心灵的产物,正因为内心深处多情,才能表现出如此多情的行为。在此,作者暗示出女主人公流泪、伤心的原因:风流多情。正因为她内心十分重情、专情,所以才流出这多情的泪水。因多情、重情而伤心、流泪,那一定是这种情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创伤,带来了痛苦,一定是痴情女子遇到了负心郎。
“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薄情”:负心,不念情义。薄情人指那位负心郎。“罗”:一种细薄的丝织品。“此痕”指为相思、失恋而流的泪痕。而你再看看那位负心人吧,他是不会为恋情的失落而泪沾罗衣的。这里,作者斥责了那位忘恩负义的纨绔公子,他给这位多情的女子造成了心灵的痛苦,而他却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多情的女子被无情地抛弃了,而她只能暗自伤心落泪,别无它法自慰。从主人公这一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到封建社会女子命运的不幸,看到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同情。
温庭筠的《菩萨蛮》共存十五首,大都是以轻松的笔调、审美的眼光、欣赏的口吻,细腻地描写女子们华美的衣饰、首饰,姣好的姿容、富丽的居室,慵懒、闲逸的举止,而把她们的相思、离愁、孤寂、苦闷用“点睛之笔”暗示出来,并且点到即止,不加渲染,留有余地让读者去回味;而这首词一开始便以“玉纤弹泪”铺垫出全词感伤、幽怨的基调,把描摹的重点从衣饰、首饰、居室、景物转移到主人公的泪珠、泪眼和多情、感伤的内心世界。尤其是词的结尾两句“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通过痴情女和负心郎的鲜明对比,严厉地斥责了纨绔公子轻薄、放荡、践踏女子感情的行为。忿忿不平之情,溢于言表。正因为如此,这首词在十五首《菩萨蛮》中显得较为质朴、淳厚,少有那种“绮丽香软”的气息。读之,给人一种忧深怨重之感,颇能激起读者对主人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
更漏子
温庭筠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借更漏夜景描写女子的相思之情,即所谓夜曲。温词《更漏子》共六首,这是第一首。尤侗云:“飞卿《玉楼春》、《更漏子》,最为擅长之作。”(《花间集评注》引)本词以春为背景,写女主人公梦醒之后因闻漏声而触发的惆怅和离愁。
上片围绕“漏声”写。由于词调的制约,总是每三句一层意思,故全词分为四个段落。前三句看似写景,实际上是以柳丝之长、春雨之细烘托漏声之悠长、遥远,到第三句已经是在室内通过听觉写屋外景色。词人以景物描写诉诸人的主观感受,无非是要借助柔长多情的柳丝、细微迷蒙的雨丝来烘托点点滴滴愁煞人的漏声,造成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环境氛围。漏声滴滴,愁绪绵绵,从而反映出女子长夜难眠的悠悠情思。有的把“漏声”解释为雨声,显然与题意相悖,且与下文“惊塞雁”不合。这三句从昼景跳入夜景,跳跃很大,但绝非毫无轨迹可寻。正如吴小如先生所说的,“柳丝长”一语十分含蓄,看似静态,但着一“长”字,实隐寓微风拂抑之意,故可想见其风中婀娜之姿。于是这三句既写了风(暗写)和雨(明写),又写了柳和花(柳从正面写,花从侧面写);既写了视与听,又写了昼与夜(因为“漏声”只能在夜间听到);而且不知不觉的就把抒情主人公观察景物的位置从户外移入室内,从徙倚于庭院移至深闺之内、衾枕之间。
“惊塞雁”三句,语语双关。“惊”、“起”互文。女主人公为鸣雁啼乌所惊起,自然是诉诸听觉的。夜阑人静,更见漏声之大,加之雁鸣乌啼,愁思缕缕的女主人公倍增烦乱、愁绪和孤寂。在她看来,那画屏上的金鹧鸪尽管成双成对,但深居幽闺也未必就不感到孤戚愁烦。而自己呢?孑然一身,更是困处闺中,过着无休无止而又百无聊赖的日子。张惠言所说:“三句言欢戚不同,兴下‘梦长君不知’也”(《词选》卷一),陈廷焯所云:“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白雨斋词话》卷一),似觉不足。而同末句“梦长君不知”却是有关的。下片先写“惆怅谢家池阁”,“惆怅”二字承上启下。由“漏声迢递”,而“惆怅”,而“梦长君不知”,正是朦胧中可寻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