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的心被猛地抽紧了,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又如此胆大妄为地接触一具尸体。他忽然抑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在水中剧烈地抖颤起来,然而比恐惧更要命的是他又饥又累又冷的身体,毫无疑问内心的恐惧又加重了这种肉体上的痛苦。最后,他下意识地回了一次头,可惜离小船太远了,这种时候他几乎什么也望不见,漫漶的雨水让河面升起了浓浓的迷雾,他无法看到亲人的脸,眼前只有不断翻腾喧嚣着的黑色漩涡。
大河再一次坚决地伸出手去……
细细的光线通过河水反射到清瘦的船身上,使这条破船突然间熠熠生辉。
很长时间,大河爹也没有划一下桨板,任由小木船在油一样光滑的河面上轻轻飘荡。阳光、河滩、水波还有这孤零零的小船,它们不露声色地将这个无依无靠的男人围困在古老的河面上。
这是在儿子下葬后的第七天,大河爹又奇迹般地出现在这条船上。
河滩村的人普遍认为,这回他再也不可能下河干那营生了,因为正是这条破船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他的结发妻子早年死于产褥热,多年以来他始终和大河相依为命。人们一时半会儿还忘不掉那个生龙活虎的年轻后生,他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辨,可偏偏为了那么一个跳了河的死鬼把命搭上了,根本不值当!你说假如是为救一个活人,就算殁了还能追认成个英雄什么的,好好风光一回,可现在谁会把这当回事呢?听说那个姑娘家倒是拿出了不少的一笔钱,说是要好好答谢补偿的,可大河爹死活不肯接受,想想也是,儿子命都丢了,要那些钱顶屁用,钱再多能买回一条人命吗?倒是村长又搬出以前的话头来,听人劝吃饱饭,非要把那些个孤魂野鬼捞回来,到底图个啥呢?就是那些鬼魂把好端端个后生拉进河里的,这样他们才好托生转世。大伙便纷纷点头,觉得还是村长的话有水平,更觉得大河死得冤。
过去的几年里,每当河水封冻以后,他就蹲在自家院里将小船修修补补,这里钉一块铁皮,那里加两根铆钉,或者,在船身和船底上涂刷一层厚厚的朱红色的油漆,一来这东西可以防腐防潮,二来看着也喜庆,可以辟邪。这种时候,大河会在一旁默默地给他打帮手。这娃娃心细,就是不太爱说话,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声。不过他很知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他惹过大麻烦,不像有的娃娃整天偷鸡摸狗不学好。他念书也算用功,一到假期里就主动帮他干这干那。记得考试前,他曾问他有没有把握,当时儿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考上了也念不起,还不如早早进城打工挣钱去。他没好气地说,你给老子好好争气考,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养你。后来儿子名落孙山,闷头闷脑在家躺了三天,连饭也不想吃一口,他看着心焦啊,就一遍一遍好言规劝,说这没啥的,大不了再复读一年两年,不信考不上。儿子后来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可儿子只撂下一句话:我死也不想复读。现在,他枯坐在儿子此前驾过的小船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锅子,浑浊的老泪模糊了视线。他似乎明白了不是河水的漩涡卷走了可怜的儿子,而是穷困无奈的生活终究将娃娃推到了绝境。他就这样苦苦地想着揪心撕肺的事,人一下子苍老不堪——他的头发几乎在那个暴风雨夜后全白了。
河水汩汩流淌着,小船像片树叶正随波逐流向下游方向漂去。
对此他似乎完全没有知觉,唯独内心在跌宕起伏。为啥要卷走我的命根子……为啥非要卷走我的命根子啊……河神啊,河神,我尊着你敬着你,可你到底睁不睁眼啊,娃娃虚岁才将满十七呀,他还有好几十年的光阴前程要奔呢,他还没成家立业娶媳妇生娃呢……若真是冒犯了神灵,也该把我这老家伙卷走嘛,我已经活过大半辈子了,死了也甘心啊!只要我娃好好的……他终于止不住号啕起来。悲剧发生后,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放开声音大哭呢,简直伤心欲绝,肝肠寸断,汹涌无助的哭声伴随着哗哗的水浪声,在刺目的阳光下朝着四面八方荡漾开去,似乎整条河都在跟着他呜咽不休。最后河水真的动了感情,竟裹挟着这苍老的父亲的悲恸之声一股脑冲到岸上,冲到河滩村所有人的耳朵里,也冲向岸边来来往往的陌生路人,大伙的心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地戳了一下。
几乎一整天,在苍茫的河面上,在这条破破烂烂的小木船里,他都没有划动一桨,唯独眼泪始终不停地流淌着。
直到黄昏悄然来临,直到远方的地平线迸射出一道道金光,随即鱼嘴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起伏跳跃。那竟是一条金黄色的小龙!他蓦然抬起头,小龙的样子灿然而鲜活,摇首摆尾,跃跃欲试,神采飞扬。恐怕这辈子在睡梦中,他也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真实的一条神龙。他使劲揉了揉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忽然想起来大河原本就是属龙的。哦,龙啊……你是我家大河吧……大河转世成小神龙了……我就知道我娃儿是不会白白送命的,要知道他做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善事……他恍然回过神来,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倏忽间有种神奇魔力注入体内,让这枯坐了一整日一蹶不振的老迈身躯渐渐恢复了知觉。后来,他平静地从舱里抓起桨板,一左一右划动起来。
小船一路劈波斩浪,很快就驶向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金黄色的河湾……一只青灰色的燕鸥不知何时飞落在船头上,小家伙正轻盈地扑扇翅膀擞动羽毛。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5期)
夜空晴朗
吴君
“伊莱文”是女儿的英文名。叫起来有些别扭,尤其当着外人的面,显得有些装。秋明还是很注意别人的感受,不能因为有钱,孩子到美国读书,就高人一等。她更喜欢“宝宝”或“宝贝”地叫,这样的时候,连心肝也颤着,充满了甜蜜。秋明很多事都顺着女儿,包括名字。为了伊莱文,她管住了自己的脾气,也忍了丈夫的外遇。
离婚之后,秋明把房子重新装过,最大这间给了女儿。伊莱文出国的时候,她又按着女儿的兴趣,改成了日本风格。伊莱文说对国情不熟,看什么都不顺眼。上次回来过圣诞,她见过有人从车里向外扔垃圾,国道上拦车乞讨。
担心伊莱文再焦虑,人还没回来,秋明便把工作先联系了。是个文化公司,专做文博会生意。根据伊莱文的兴趣,她选了策划和营销。协商好,伊莱文倒过时差就去见工。
在机场一见到女儿,秋明便傻了,拿在手里的风衣差点掉在地上,伊莱文理了一个男仔头,耳朵上还有几枚闪钉。伊莱文说过,只要心乱就想在脑袋上做手脚。后来秋明庆幸,好在做手脚的地方只是头发,而不是其他,如果像梵高,她就惨了。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会儿,她故意不看伊莱文的头发。对于这种病,不能太重视,再急也只能放在心里,否则会放大,导致病情复发。她说,空调太低,冷了吧?想吃什么呵?说完把风衣递过去。她知道,如果不能按时面试,工作肯定泡汤了。可这个样子,怎能去面试?在那个地方可都是西装革履,包括老板自己。
想起九年前,伊莱文一到美国,便打电话回来,说要回去,那是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当然,后来坚持下来,伊莱文不仅读完本科,还拿了硕士学位。
两个人被人流推到了停车场,找到车,离开了机场。很快,汽车便驶出宝安大道,上了深南大道。两侧建筑上的霓虹灯不断划过,坐在前面的伊莱文眼睛盯着窗外,脸上变幻出各种色彩。准备好的话闷在肚子里,秋明不知怎么说了。担心伊莱文受刺激,秋明只好让自己忍住。透过后视镜,她看见伊莱文的眼神正一点点变冷。
为了帮伊莱文留住这个男孩,秋明给前夫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客串一下父亲,她在电话里说,你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她希望男孩可以见到一个完整的家,认为这会给伊莱文加分。好多男孩表面很潮,说不在乎,实际上很看重。
女儿的事情上,她需要全力以赴,包括细节,都要想到。一周前,这个男孩已经和伊莱文摊牌,提出分手。
事情的起因是一把枪。为了好玩,伊莱文从淘宝上带了一把仿真手枪去了广交会。想不到,兴高采烈的伊莱文刚进门就被查,并被带走。男孩子接到电话后,请了假去广州担保,把伊莱文领回来。只是,回来当晚便提出了分手。
秋明怪伊莱文不先给她打电话,而去找男朋友。她说,还没有结婚,就让她知道你这么多不好。伊莱文冷着脸说,早晚都会知道。秋明道,只有早,已经没有晚,现在人家说分手了。伊莱文说,分就分,本来我也不想结婚。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了,秋明说出了自己的各种不满,你不要再吃那么多,暴饮暴食,连药也吐了。她熟悉洗手间里那种声音。伊莱文眼圈红了,低声道,没办法了。
见到伊莱文由强硬变成现在这样,秋明心又软了,她猜到伊莱文对这个男孩动了心,尤其发生这种事,他第一时间赶过去,又找了熟人帮忙,没让伊莱文受苦,非常有责任感。换成其他人,也许早找个借口开溜了,谁愿意大庭广众下承认这么没脑的女孩跟自己有关系?想到这儿,秋明有些心疼女儿,心想,这人好是好,可还是嫌了伊莱文。这个时候,应该安慰自家人才是。可又能说什么?难道说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安检太严,多管闲事,连玩具枪都没见过,土老帽?想到女儿眼下正难受,秋明赔着笑说,对不起啊,我也有责任,这些年国内变化不少。担心伊莱文再自责,说,我应该早点提醒你。伊莱文出国这些年,她经常反思,也用微信提示过自己有错,还借用香港电影麦太的话,要知道,妈妈在外面也不是一只成功的母猪,来示弱。过去,她不会这样,要知道作为公司老总,她极少对别人说软话。伊莱文说,你眼里只有他,他走了,你的心也就不在家了。秋明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本来是大人间的事,受苦的却是你。伊莱文说,你没完没了地接电话,谈项目,我作业本上需要你签个名都没时间,想通知你第二天去开家长会也和你说不上话。秋明讪笑,不是去了吗?还记得我还傻乎乎跑错了地方。伊莱文说,那是因为我被那些野孩子打了。其实你和他一样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恨。伊莱文从来不喊“爸爸”,一律用“他”代表。秋明坐到女儿眼前。是呵,我太傻了,陷到里面,不能自拔。阳台上,两个人离得很近,她想拉女儿的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收了回来。秋明把脸向前拱了拱,近了对方的脸,说,能原谅妈妈吗?没等对方回答,秋明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不原谅自己。
趁女儿到香港参加校庆,晚上不回来,她约了男孩子,想做个补救,希望他与女儿和好,不要再折腾了。很明显,女儿喜欢这个男孩,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天上下了点雨,云彩压得很低,到处都是灰色。担心男孩找不到,也是为了显示诚意,秋明走到路口去接。电话里,她让对方打的士,秋明做好了付钱的准备。男孩的车一停,女人就掏出了钱。男孩则要争,秋明的钱已经递了过去。
一路上没有说话,包括进了小区里面,需要登记的地方,秋明事先交代过了。她跟保安说是自己侄子。这么介绍的时候,心里也有些不一样。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
正是盛夏,她不明白男孩为何穿了那么多,还是黑颜色。进了门,为了让男孩感到家的温暖,她说,把外衣脱了吧。秋明接过男孩放在沙发上的衣服,挂在衣架上。衣架上有家里每个人的衣服,前夫的一件旧衣服也被找到,挂在上面。做这些时,女人显得手忙脚乱,似乎是自己相亲。她希望男孩在她身上看到女儿将来的样子,为此,还特意跑到发廊染了发根,秋明不想让男孩看见自己的苍老。
秋明让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自己先去做饭。在厨房的水蒸气中,她总是想不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有时候,她蹲在厨房的地上,想象外面那个男孩的模样。她多么希望这个男孩和伊莱文好下去,一辈子,哪怕十年、五年也行,自己愿意拿余下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幸福。如果老天嫌弃她,那么她可以不走,心甘情愿为女儿和这个男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做家务,带孩子。所有的脏活累活干完之后,她会离开。这时,想象自己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当然,她早已是田螺婆婆,只要看见孩子好好的,便可以重新回到田里,在水里向自己的亲骨肉默默告别。刚刚男孩谈到人生规划,秋明激动了,脑子里闪出前夫模样,男孩的有些想法,竟和他一样。当年他是那么有理想,才华横溢。“英俊”,“优雅”,她用了这两个词。她太喜欢这个男孩了。正因为如此,她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规划里没有一处与伊莱文有关联。看起来,这不过是老天爷的一次眷顾,像彩虹一样,很快会消失。想到这儿,秋明心里难过了。当然,这不只是老天对伊莱文一个人的福利,而是对全家,所以前夫也有份见证。
饭已经做好了。本来想做些好的,或等前夫,他手艺不错。又等了一会,男人还是没到。秋明只好端出准备好的饭和菜。本以为做得还行,结果吃到嘴里每个都很苦。男孩吃了几口就说饱了。秋明准备好的话,只讲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了。她想好了,哪些由前夫说,哪些归自己讲。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么?秋明问。
男孩子想了下,说,还好吧。男孩说这话的时候,起身走到衣架处,取下外衣,穿好,连帽子也带上了,然后又蜷进沙发里。
秋明希望男孩能有一件事求自己,比如想到她公司来做事,其实这个平台更适合他。这样,他和这个家就有了联系,伊莱文的关系便不会那么快断了。
茶几上面的小号是特意摆的。为了能吸引男孩,打开话题。因为其他人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乐器主人是个温州人,全城下海经商的时候,他不为所动,南下深圳,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这是秋明爱上他的原因,他便是伊莱文的爸爸。想到这些,秋明心潮起伏。
显然男孩不愿意多聊自己,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个家和伊莱文,秋明只好忍住了要说的话。担心男孩感到无聊,提出要回去,她准备拿几本相册拖住男孩,又担心对方发现伊莱文十岁之后,父亲没有再出现过,想了下放弃了。过了一会,连秋明也觉得冷,取下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在了怀里。
九点钟。全城响起科学馆门前大钟的声音。
男孩看看表,又看了看窗外,对女人说,得回去了。
男孩站起身的时候,秋明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和拉门声,女人的前夫回来了。
门铃的声音总是很大,安静的时候,许多家都能听到。秋明故意把门虚掩着,这样,前夫就可以省掉按门铃环节,像家人一样进来。男人慌里慌张在门口换鞋时,喘着粗气,女人快步迎了过去。由于走得太快,她差一点撞到前夫的怀里。过道尽管很暗,看得出,男人认真收拾过自己,换了条新裤子和干净的皮鞋。男人走在前面,眼睛四处看着,低声问客人在哪。女人跟在前夫后面,没说话,用手指了下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