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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酒疯子(9)

没想到又进来了人,男孩显得紧张。秋明赶紧互相做了介绍,男孩才重新坐下。这回他直接说到了伊莱文,先是夸伊莱文漂亮,优秀,学历高,说自己是个电话编程,外地人,没什么积蓄,说不准哪天混不下去了,便要回到老家那个小城里。秋明已经感到了不安,她担心男孩说出她最害怕的话。果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男孩最后说,自己配不上伊莱文。

秋明说,我和叔叔都喜欢你,钱说明不了什么。说话时她把手搭在前夫的手臂上,还看了一眼,暗示他应该说话,挽留男孩。

前夫把半秃的头低着,半晌才说了句,孩子,叔叔尊重你的任何决定,我今天有事回家晚了,对不起啊。

秋明在一旁生气了,这是要挽回的话吗?她已经不想看前夫。

这时,男人的眼睛瞪着秋明,愣着干吗?还不拿酒过来,让我们爷俩喝点。他发现茶几上的小号。

好的好的,我怎么忘了呢?秋明应的时候,嘴上是欢快的。她突然意识到摆乐器这个想法太棒了,说不准等会还可以表演一段呢。表演完毕,她可以带动男孩子一起鼓掌。到时候话题自然就打开了。此时,她收着腰,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脚步是欢快的。她多想看见这样一幕啊,未来的女婿和老头子坐在厅里或阳台上,喝着温热的烧酒,而自己扎着一条艳俗的小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时不时被男人叫着老婆子,再炒两个菜,而她一边擦汗一边哼着歌。

发现前夫喝多,是男孩子站在厨房门口,叫女人过去的时候。男孩说,叔叔睡着了。男孩也意识到女人的尴尬,说得回去了,让秋明好好照顾叔叔。

秋明心里发着狠,让他死吧。她明白,女儿的恋爱泡汤了。

送走男孩,回到客厅前,她准备好了一肚子骂人的话。见到前夫把口水流在沙发上面,往事又回来了,有一阵,他就是这么颓废。秋明拿起酒瓶,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竟不觉得辣。她用酒瓶碰了下前夫,等对方慢慢睁开眼睛时说,别睡了,这不是你家,着了凉,我可担不起。

前夫似乎醒了过来,说,走了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此刻女人想哭,还想骂人。

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前夫仰着脸看她的时候,竟有些像个孩子,声音也跟过去不同,他说,别自责了,他不是我们家的人,太好了,我们伊莱文配不上。

为什么?秋明对着前夫的脸吼叫。这些年被失望自责折磨着,女儿过得不好,我怎么能好?我们?何时成了我们?我是我,你是你,今天,不过是让你来客串一下父亲这个角色,只是,你演砸了,我们没有帮上女儿。

前夫低着头说,是,我很遗憾,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说完,前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或许在乎的原因,伊莱文也有变化,包括通完电话,没那么快放下,会问句还有事吗。秋明感动了。她一直盼望女儿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有男孩喜欢她。因为抑郁,转了几所学校,已经没有异性愿意接触她,连她自己也灰心了。伊莱文病了很久。她怪自己太粗心,直到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封长信,才明白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伊莱文得病了。否则,伊莱文早该结婚生孩子,毕竟二十七八岁了。约她的男孩子明显少了,甚至没有。以前很要好的,也开始躲躲闪闪,后来,都像不认识。有时候,秋明路上见了,主动上前搭讪。有时间过来玩吧,我们家有乐器,音响也不错,喜欢架子鼓吗?在过去,秋明绝对做不到。她凭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你算老几?秋明过去看得起谁啊。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行礼和致敬。

阿姨,我最近有些忙,说话的男孩答。

秋明笑着问,忙拍拖了吧?她心里有些酸楚,仿佛自己再一次成了弃妇。

秋明的喜欢一厢情愿。她已经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对伊莱文好,同意和她结婚。

跟我们家伊莱文见见吧,她已经回来了,在英国待了几年,一口流利的英语,连打扮好像也洋气了,至少比过去有女人味,我年轻时也不懂打扮,家长越说自己越要这样,唉,没办法,也许年轻人会这样吧。伊莱文真的很可爱。

这样夸自己家里人,还是让秋明感到了心酸。

有时夜里睡不着,秋明会上网查找相关知识。网上说这是一辈子的病,如果境遇不好,随时会犯。她感到了无望。她突然明白对眼下这个男孩异样的情感,原来有亲人的感觉。只有把女儿托付给亲人,自己才能安心。否则,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她被自己想到的词吓了一跳。想过死之后,她开始变得轻松,心想,大不了就这么陪着她,反正也没人看上自己了,不如就这么侍候女儿。再想想又觉得不对,伊莱文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呢。她希望女儿伊莱文忘记一切,包括那些不愉快的事,像个婴儿那样,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要主动介绍一些男孩。想好了,尽早去广场跳舞,她相信,那些妇女的家里一定有个可爱的男孩。她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规划,包括锻炼身体,为了应付各种家务,包括将来为伊莱文带孩子。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感到连说话都温和了许多,她早忘记了身份。

前夫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小号。知道秋明还在生气,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忍着没动。秋明为他倒了一杯水。男人刚喝了一口,女人便从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给他和自己分别倒上。

秋明喝了一口问,你说,她这辈子会有家庭生活吗?

前夫拿着杯,低下头,眼睛看着酒,用力喝了一口说,能。他的样子很坚定。女人觉得男人的心虚弱得一塌糊涂。看着看着,她有点恨眼前这个人。你如果不是瞎混,非要闹离婚,孩子会变成这样,会恐惧婚姻吗?原来是多么好的孩子啊,阳光,孝顺,懂事,很小就给我们洗水果,扫地,秋明伤感了。

男人安慰道,再大一些就好了,你看哪个女孩,三十多或四十了还游游荡荡不想成家?多不好意思啊,年轻的时候,做什么都不算太难看,图好玩。你年轻时不也是那样没心没肺吗?对,我记得,那时候,你那么胖还穿牛仔裤,我当时想,这个女孩也太没心没肺了吧。

用现在的说法是“婴儿肥”,喝开水都长肉,我连晚饭都不看,你给我买的鸡蛋,我没怎么吃,全给人了。女人答。

是吗?不记得了。前夫闷闷不乐地答一句,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那时,他还不知道秋明的家多么富有,那时,他只是个穷小子,什么都舍不得用,省了钱,给秋明买营养品。可这些,秋明哪里懂。

你不喜欢胖,我知道。秋明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前夫的眼睛。

男人看出女人的情绪,说,其实胖也挺好的。

是吗?女人故意发出讽刺的怪声。男人后来找了一个苗条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前夫拿起瓶子,给女人加了些。

秋明盯着酒瓶,说,刚才你太没有节制,应该让那男孩子多喝,说不准,他头脑一热,就会说出愿意娶我们女儿做老婆的话呢。她觉得自己的表现也失水准,主要体现在对话上。工资够花么?她竟然这样问。

男孩答,够用,有时还用不完。

噢。女人听了,有些失望。她希望男孩子钱不够,或者要寄回乡下,说老家生活困难,他需要负担一部分。那么秋明就可以说,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接下来,她还会再说,你的困难也就是我们家的困难。

她怪前夫不懂接话,应该把这些话巧妙地放进去。

别费心了,这么低三下四,人家说得很明白,不合适。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前夫又补了句,如果是你的孩子,你愿意找个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心里有问题的孩子结婚吗?

秋明连想也没想便说,不愿意。说完这句,她低下头,看着地面。她看见一根头发。那是自己掉的。为什么白发不掉呢?伊莱文生病之后,头发全白了。最初她还到发廊里去拔,现在太多了,拔不过来,只能染。

女人把酒喝完,发现前夫低着头,若有所思,不说话。女人问,是不是想她了?出来太久,催你回去了吧?

男人说,没事。

没所谓啊,其实你说想,我也没所谓的,秋明说。

前夫说,留下了你们娘俩,换成谁都受不了,你不是说,见到,要杀了她吗?

女人摇着头,管不过来了。

前夫不说话,伸出手,想摸下女人的头,安慰一下,又觉得不合适,放下了。分开很多年了。如果没有伊莱文,他们可能早就不见了。因为女儿,他跑回来很多次。当然,有时候也过不来。那次是伊莱文生病,打完针已经半夜了,路上打不到车,担心女儿着凉,只好联系他。男人过了很久才接,电话里吞吞吐吐,说太晚了,出门不方便,下次再帮忙之类。显然是旁边有人。秋明听了,心里骂,下次你个头,永远没有责任,还是没变。担心伊莱文听到,不敢再说。回头看伊莱文,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原来她全都记在了心里,最后变成病。

女人喝了口酒说,谢谢你过来。她表现得很节制和礼貌,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别客气,你这也是尊重我嘛,男人说。

女人不说话,两个人又坐了半个小时,其间各自喝了几次,前夫的手机来了信息。男人想了一下,才回复。秋明发现男人的眼睛已经老花,要把手放很远才能看清。她的也花了。

女人说,回去吧。

像是一直在等这句,男人想也没想便站起来,似乎怕女人反悔,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说,那辛苦你了。说完,便转了身。由于太快,男人高大的身体没能站稳,差点摔倒。男人走路总是不稳,还和当年一样。女人红了脸,向旁边躲了下,与男人拉开了距离,前夫接着向外走。女人心冷了,心想还是老样子,冷漠。怎么不问问我今后怎么办?是继续劝她,帮她,还是认命?当然,男人早就不把她当女人了,不然,怎么会跟那个妖精呢?她心里痛得要死,还是想掐死那个女人,是她把秋明的生活毁了。过年过节还假惺惺地捎过来巧克力和花。生活是巧克力和花吗?是柴米油盐,是每天送伊莱文上学接她放学,检查作业,开家长会,惹了麻烦,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接受训话,是成长阶段每时每刻的紧张,等着她一点点懂事,你能做到吗?想到这,秋明又觉得对不起伊莱文,作为家长,自己做得并不好,耐心不够。可是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惭愧通常发生在晚上,她拿着伊莱文的照片改进忏悔,自己不应为了报复前夫,而自暴自弃,甚至连生意都不管了。

有段时间,我恨你。前夫突然站住,他返回身,对着秋明。

秋明惊住了,这原本是自己的话,何时成了他的?前夫刚刚还一脸惭愧。

现在却要倒打一耙。她忍住了怒火,故意表现得平静,问,为什么?

男人说,你也看不起我,我整个人废了,没事业,没有人看得起。

女人答,我没有,我只是看不起你的颓废和乱找女人。

知道,这是我的错,可最后,害了你自己。

对,可是,我需要止痛药。见男人不说话,女人又说,其实是无望。每天两点钟醒过来,不知道怎么办。

前夫说,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你已经有人了,正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根本没有,我也在失眠,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好吗?

你也会睡不着?女人发出冷笑。

前夫不喜欢女人的讽刺,那是他熟悉的腔调。正因为女人的腔调,前夫找了其他女人。

我鼓励他追伊莱文,别怕,男子汉要敢于征服。他不管不顾,重新回到客厅,再次说伊莱文的事。

女人跟着回来,嘴里嘟哝着,人家身体好好的,家庭也完整,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我们女儿呢?说到这儿,她叹了气。

男人说,伊莱文怎么了?她年轻,漂亮,热情,高学历。

可是她怕婚姻,不相信一切,秋明说。

男人说,以后会好。

会吗?别忘了,人家可不存在什么征服,已经说得很明白,是不选伊莱文。秋明把话说到这里,竟引出心里一阵刺痛。

沉默,连呼吸声也没有,两个人似乎睡着了。

如果我把房子当嫁妆给那个男孩子,你认为他还会这么说吗?前夫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会吗?女人愣了下,随后不屑地说。当初为了房产,他们差点闹上法庭,没了这个,他便是穷光蛋了,怎么会把房子留给外人?她说,你不怕那女人跟你拼命吗?

拼呗,至少有我一半吧。前夫说得有气无力。见秋明盯着自己,前夫又说,当然,她如果只看重这些,那我更无所谓了。眼下这个形势,房子还是比较大的诱惑,我希望这个外地男孩上钩,娶了咱们的伊莱文。

上钩?难听死了。女人瞬间瞪了男人一眼,说,娶了她,又不要她了怎么办?

前夫看了下女人,低下头,有一会儿,没说话。

见前夫这样,女人似乎得了把柄,越发逞能,她冲着前夫的脸:你终于承认,你们男人是这德行了吧?我有句话一直想问,请不要介意,如果不妥,就当我没说。

你问吧,客气什么呢。男人故意装出轻松,身子却已经紧张起来。

你是不是因为我们家生意不好,开始走下坡路,才想着跟我离婚?女人盯着前夫的脸。当年她家的生意很大,是远近闻名的富人。正因为有钱,才不在乎钱,想找个才子,她喜欢这个执迷于音乐的男人。没想到,后来乐团解散了,他这个小号手,变成了一个没有目标的胖子。

连发丝下面的头皮也红了,前夫仰到沙发上,将手托着后脑说,生意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说得很对,的确与你无关。家里的吃喝拉撒一切开销你从来没有问过。女人冷着脸,脸对着窗外。乐团解散后,男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如同丢了魂。

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喜欢你的傲慢,似乎有钱就可以欺负人了。男人的脖子露出青筋。

女人说,欺负人?你那些穷亲戚一个个进了我们家公司,有的还做了主管,买了房,办了户口,我帮了那么多,最后换来的竟是这些。

想不到,女人把这些全记在了心里,前夫红了脸说,的确帮了很多,可那是同情,我要的不是这些。

秋明气愤了,那你要什么?她不想再理这个男人,更不想跟他说话。她冷笑道,看起来,我的坏脾气没有机会改了。

前夫想了下,说,你已经改了很多。

前夫这样回答,让秋明觉得自己过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前夫跟着笑,说,如果我们这个时候遇上多好啊,我敢保证不会乱来了。

女人想说,你终于承认是乱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过去自己太喜欢逞能,争着说话,爱讲道理,把人逼进角落。担心气氛被破坏,女人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你一直居高临下,让我受不了。男人又回到最初的话题,我去公示,让那个男孩占不到便宜,也不能抛弃我们的伊莱文。

过了半晌,秋明没接话,眼睛却红了。她背对着男人,说,每次去见介绍的人,脑子里还是你。今天我去找你的小号,一看见它,就想起你当年的样子。

别说了。男人坐了起来。

女人跟着也坐起来,随后她扶着沙发站起,指着外面的阳台说,你想看看花吗?还是当年你种的呢。

谢谢你帮我打理,善待它们,我现在一盆花也不想种了,没心思,男人说。

秋明苦笑了下,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忍心看着它们枯死。

前夫眼睛盯着女人的鬓角,说,我没看错,你真的很善良。

才发现啊?秋明有意换了一个角度,她担心男人可能见到了自己的白发。

前夫说,早就知道。从团里出来,我成了穷光蛋,可你对我家还是那么好。父母不知道我下岗,没工资领了,还为难你,连我都看不过眼,跟他们发火,不能这么欺负人。最后反过来你劝我,不要跟老人发火。这些话我全记得,谢谢你。

这一句之后,男人发现女人已是泪流满面。

男人觉得应该抱抱女人了。女人突然瞪了一双眼睛,说,我的存款,还有车,也给他们,只要他愿意和我们女儿结婚,不嫌弃她,一生一世爱我们的宝贝,让她尝到爱情和婚姻的幸福。

前夫看着女人,很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