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冬怔怔地望着我,不悲也不喜。我十指相抵做成“塔尖”状抵在嘴唇上也怔怔地看着他。四周寂无声息,但我分明感觉到空气里那丝不安的气息在微微的颤动着。
他的眼睛突然涌现一片迷离,与此同时,横隔在我们之间的桌子骤然向我这边撞来!而我的双脚早就暗扣住这边的两条桌腿,屏息抵住,桌子只是微微一震。潘冬一个偷袭不成干脆嚎叫着向我扑来——就在他肚子暴露在我眼前的一瞬,我断然一击!封住了他的要害。他轰然伏倒在桌子上,浓密的头发就紧贴在我眼前……他哭了。
我至今都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他咬住嘴唇,死命的摒着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那股怨气周游在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终于无法克制,他浑身颤抖了起来!随即喉口迸发出一声急促的气息。终于——
“啊——”
那声哀嚎几乎穿破了我的耳膜!但我依然身形未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两个管教透过探视孔急切地望着我,看他们那样子似要打开锁即刻冲进来。我冲他们递去一个眼神,他们迟疑着一时不知怎样才好,只是焦急地在那儿望着我。
潘冬像是垂死的狼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挥舞着手臂胡乱地劈向我的脸。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附在他的耳边说道:“告诉我一切!潘冬!”
“没用了……没用了,我爸爸妈妈已经死了……他们被我活活的气死了!”潘冬抬起脸望着我,泪水浸透了他整个脸颊,“他们已经死了……”
“听着!潘冬。”我将他扔回椅子,加重了语气,“我不是为你翻案来的!事实上我根本没能力给你翻案。这一点你务必给我听清楚了!”我将整个身子倾向他,“我只是来调查你这个案子里的诸多疑问的,你给我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还原一切。重头来,潘冬!如果你觉得你是被冤枉的就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吧。”
“你是干什么的?你的……身份?”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们见面时我没说吗?”我掏出手帕递给他,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擦把脸吧。”
“我刚才……没注意听。”他迟疑着接过手帕。
“重大案件分析师。其实,是公共安全部属下一个专门研究人类社会行为的部门,对外宣称——档案组。”他的眼里瞬时失去了光彩。“我的警衔相当于警长。”我补充道。
“那你的调查管用吗?”他霎时又燃起了希望。
“这要看我能调查出什么。”
“好吧,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我根本不会杀害黎教授的!我没理由杀害我所敬仰的老师的!”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也不会接错电灯线路的……干我们这行的对这些都是严格按程序操作的,黎教授说过的……任何一个小疏忽都会……会引发一场大……大灾难的……”他捏着我的手帕重重地抹了下眼睛鼻子,道:“这三年来,我仔仔细细地想了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快琢磨成一部书了,而那个…那个清晨,是我生命里最黑暗的篇章……”
“打住,潘冬。”我做了个手势,“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要听。我不得不说,你这样‘琢磨’会增加许多你臆想的成分到里面去的。这样吧,我们采用询问解答式,下午就开始,你先休息一下。我会在这里住上几天的,你有的是时间告诉我一切。”我停顿了一下,望着他,说道:“而且我不准备将切入点放在‘谋杀’上。”
“什么意思?”
“你看,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杀害黎建教授的理由,可你的思路却一直徘徊在‘杀害’上。”潘冬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我。我抽动嘴角笑了一下,缓缓说道:“或许,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这个现象懵惑了。也许,实际上它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一语双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双眼。
潘冬突然整个身子猛地一颤,他的双唇不住地颤抖着……过了许久才幽然说道:“我有一种预感——你会发现真相的,但你会陷的很深很深……我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对于犯人的审问就是这样。他要么负隅顽抗,铁钎都撬不开那口钢牙;要么是心理防线轰然崩溃,竹筒倒豆般的倾囊而出,让办案人员应接不暇。而潘冬的情况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三年的牢狱生涯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在心里来回琢磨上几百回,而那必然会增添许多他自认为是“事实”的主观臆想成分。白天,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在我们混乱的对话中捕捉一切容易忽略的信息,加紧追问;晚上,还要尽可能地通过录音整理还原事件的全部过程,校正思路。在这种“聊天”中,我终于初步摸清了一些案宗里不会出现的情况。
那个清晨——
“潘冬啊,你把这个开关接一下。”黎建教授从包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圆形开关。
“教授?”潘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人都知道,接过这只黑色的开关无疑就是往潘冬身上敲了枚“合格的图章”,宣告着他——潘冬从此正式进入“内阁”,成为黎建工作小组的核心成员。这不是任何人梦寐以求就可以求来的事!
“拿去吧。”黎建教授苦笑了一下,道:“好好干吧。只是苦了你摊上了这个工程……”
“教授。”潘冬接过那只圆形开关。
“唉,我到底还是没能说服姓江的……我本想作为结构工程师替他好好改建旌胜的。作为老乡,我这么苦心积虑地将这块地方介绍给他,谁曾想……弄到这么一个地步……唉,本想让这座罕见的新艺术主义建筑重放光芒的,只是做梦都没想到现在还是作为结构工程师,却要替他炸掉旌胜!”黎建哀伤地望着眼前的这幢建筑,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潘冬的肩膀,道:“你将这只‘领导点火’开关接上吧,小心点。我进去看看他们弄得怎样了。”
“嗯!”潘冬使劲地点了下头,满怀敬意地望着黎教授的背影,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一切都是按照国际公认的程序操作的!”潘冬坐在我的对面,思绪依旧沉静在那个黑暗的清晨,“领导的‘点火开关’其实就是一条封闭电路,那只圆形黑色开关其实就是一只电灯开关。展现在领导面前的控制案板上就这么一个开关,到时领导一按开关,躲在暗处的总工程师面前的案板上的电灯就会亮起来,总工程师才会按下那只真正的‘爆破开关’。这是国际惯例,因为只有总工程师他自己才有权创作那瞬间的‘杰作’。”潘冬低下头,使劲地揪住头发,“我只不过就是接这么一条简单的线路……”
“电灯安在总工程师的那只控制案板上?那么,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你接的这条线路跟真正的爆破线路在此案板上会有所交集?”
“它们是两条互不关联的线路,不是串联的那种。”
我点头,继而追问:“‘爆破线路’此时在哪儿?”
“所有‘埋药点’的线头都已经拉出,每层的线路都已经被安装上定时分级装置,只是还没有被接上‘总线路’。”
“也就是说,只要接上‘总线路’就可以实施爆破了?”
“是的。”
“‘总线路’会在什么时间安上?”我问。
“爆破当天的早上,也就是正式爆破前两小时,由总工程师亲自接上。这是也是国际惯例。”
“那些分级装置此刻在哪儿?”
“已经被装到案板上了……”潘冬的神情骤然紧张了起来。
我向他做了个手势,用铅笔的橡皮头点着他,那意思是:这时你出错了!
“不!我没有!”他急道:“‘总线路’是红线;领导的‘点火开关’是蓝线。这是黎建工作小组的规定!黎教授严格要求工作组的每一个成员按程序办事,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的。”
“事实是你接上了爆破线路也就是总线路……”
“不!我根本没碰红线!现场一直有人值班的,他们都看着我接的是蓝线,而且红线的线头此刻是用胶布封死的。”在这个大冬天,他竟急出了一头的油汗,“一接上蓝线,我就跑到领导的控制案板前去试灯,我让值班的工作人员替我看一下灯亮了没有……我按下了那只黑开关……”
潘冬停止了叙述,麻木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板的某个角落。我一直观察着他,无论是直觉还是心理分析都告诉我,他没有在撒谎。但是,旌胜公寓就是在那一刻、在他手里那只黑色开关的控制下爆破了。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在他跑到“领导控制案板前”的这短短的一瞬间,那红蓝线是怎样来个“乾坤大挪移”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的工地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戒严了没有?”片刻之后,我问。
“戒严了。除了少量的核心人员,外人一律不准靠近。所有线路装置前都有人二十四小时值守。”
“如果那天你没有黎教授带领也不能进入,对吗?”我冲他抬了下眉毛。
他对我的意思自是心领神会,点了下头解释道:“那是一种‘仪式’。黎教授如果在重大工程前将那只黑色开关交给某个新人时,大家就知道那是正式承认那个新人成为了核心成员了。”
“你不知道他会在那天吸收你‘入阁’?”
“他从来都不说,事实上任何人都不知道哪一天幸运之神就会降临。我的师兄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潘冬的叙述跟记载的一样,滴水不漏。如果此刻出现电影中常见的镜头,你会看见我那烧坏半边身子的“思考机器”深处的某个集成电路正闪动着奇异的光,与此同时一个机器人的声音警告着:刚才收到的信息中存在着疑虑,请及时消除。
但是,我无法消除,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我不自觉地用铅笔的橡皮头抵在下嘴唇上,悄悄的蹂躏着里边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