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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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吉庆祥云

太平十一年(1031年)的新年是一个难得的太平节日,所有的战事都结束了,除了常备军之外,将士们都解甲归田阖家团聚。上天作美,瑞雪飘飘,预示着将要到来的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皇帝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按照古老的传统来到上京东北的鸭子河进行冰钓和猎鹅。然本该精神焕发的隆绪却感到了身体的疲惫,整个春猎期间除了白天打起精神主持仪式,颁发奖赏,晚上的宴会都很少参加。虽然每天还召年轻的嫔妃侍寝,但早上起来那些女人的脸上都像挂了霜的黄瓜似的无精打采。过了清明,皇帝就真的病倒了,不但不想起床、没有胃口,还头脑晕眩、视力模糊。御医们轮流看了又一起会诊,得出结论说是积劳成疾,加上陈年的消渴症,一旦精神松弛就发作了。但没有大碍,只要好好休息,调理饮食,加上用药,慢慢就可以恢复。皇帝养病期间不再召嫔妾,皇后多次来探视都被挡在外面,元妃来探,同样没见,诸位皇子、皇女们偶尔获许见一面,只有太子随时守候身边。大臣们除了萧普古和张俭,其他人也难得一睹圣颜。朝会都由太子代为主持,实际是萧普古、张俭等大臣主持,太子出面坐纛而已。

这年的初夏并没有像年初预示的那样,大雨连绵,苍天像漏了底的水瓢般哗哗泄个不停,江河横流,水失故道,令朝廷上下更加忧心忡忡。到了五月底,雨终于停了,天上放出万道霞光,皇帝的脸上也有了血色。这天早晨,皇帝吃了几块精致的点心,喝了一碗浓浓的奶茶,对王继恩道:

“今年到上京大黑山坐夏,你去安排尽早拔营出发。”

“皇上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可是御医们说还需要静养。”

“御医懂个屁,三天后就出发吧。”

皇帝近来脾气有些暴躁,王继恩不敢多说,赶忙去办。第三天大队人马准时出发,向西南行进一千多里,六月初来到大黑山(大兴安岭南段)东麓的大福河扎下营盘。

大福河发源于大黑山,一路流向东南,与另一条同样流向的狼河汇合之后向东流到一片沙地,然后就消失在那里。那片低洼干涸的土地后世将它称为科尔沁沙地。大福河的上游水流充沛、草木丰茂,正值仲夏季节,大河两岸青草满坡野花盛开,河中水波荡漾沙鸥翱翔。皇帝的精神好多了,扎好营盘的第二天就要进山游猎。御医劝阻不住,王继恩也无可奈何,只能按照皇帝的要求布置准备。

陪皇帝进山的人马除了大队的扈拥军和内侍,都是皇帝点名跟随的。有太子、北枢密萧普古、南枢密张俭、上京留守萧孝先和殿前都点检萧匹敌。

“陛下还是坐步辇吧。”

王继恩拉着皇帝的马头央求道。

“让开,契丹人打猎什么时候坐过辇。你看张爱卿,七十岁了,还不是照样骑马,你去替朕牵好他的马,要是把老爱卿摔着了,朕不饶你。”

王继恩心里叫苦,张俭也不是个省事的,他说皇帝乘辇他就乘辇,皇帝骑马他也要骑马,只好选了一匹老实温顺的驴子般高的契丹小马给他骑。结果现在反而成了皇帝的理由。王继恩道:

“奴才还是给陛下牵马吧,已经安排了稳妥的人保护着张枢密,保证不会出问题。”

隆绪一看,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一个牵马一个拽镫,就像护着小孩子般把张俭牢牢护住,满意地点头,双腿一夹马腹,窜向前去,王继恩赶紧撒腿去追,十几名步兵一溜小跑跟在后面。

大黑山无边无际,就像隆起的波澜壮阔的海洋。契丹人的祖兴之地在两河交汇的木叶山下,然太祖阿保机立国却是在这片大山的东麓,他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国都上京。这片无边无际的大山,除了是契丹人钟爱的夏季狩猎之地,还环抱着两座最早的皇陵:祖陵和怀陵,祖陵中安息着太祖皇帝和他的皇后,还有他们的小儿子耶律李胡和许多皇族子孙。怀陵则是太宗皇帝和穆宗皇帝的永生之地。

一行人在并不陡峭的山下小路上缓缓而行,林风飒飒吹过,空气格外清爽,鸟儿在树梢上高歌,树叶哗哗伴唱。他们走走歇歇,每当皇帝勒马停步,内侍和卫兵们立即在空地上铺起厚厚的毡毯,摆上丰盛的饮食,等主人们休息补充体力继续前行。陪行的年轻大臣们都耐着性子,跟着慢慢踱步。张俭倒对这种节奏感到十分惬意,坐在软和并带靠背的马鞍上笑着对并肩前行的皇帝说道:

“到林子里走走是个好主意,心旷神怡,通身舒泰。”

隆绪扭头问太子:

“宗真,你说这大黑山和医巫闾山有何不同?”

宗真仰着下巴想了想,说道:

“不到大黑山不知山有多大,以为医巫闾山是崇山峻岭。如果大黑山是涛涛大河,医巫闾山就像一条清浅的支流。”

隆绪开怀大笑:

“说得好。你们看,”

忽然皇帝用手里的马鞭指向前面一片高高隆起的山峰,只见这座山峰比周围的山峦更加挺拔,好似一道巨大的屏障东西横亘,朵朵白云缭绕山腰,其中坐落着三座主峰,中间一峰峭拔突出直插云天,隆绪问道:

“谁知道那是什么山?”

宗真挠了挠耳根,想要回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其他人也都被问住了。张俭道:

“穆宗皇帝喜欢在山里打猎,这一带曾经有一座山名为太保山,穆宗建有一座行宫,因为靠近黑河就叫做黑河州。后来被废,不知是不是这里。”

隆绪双手勒住缰绳,胯下的黑马扬起前蹄,朝天喷出一团白雾,咴咴高叫,在地上转了一圈,隆绪朗声大笑:

“就是它,这就是朕要找的那座山。不管它是不是太保山,朕要给它重新命名,你们说应该叫什么?”

众人都感觉那座山峰雄伟峻秀,萧普古道:

“此山是皇上心中的山,就叫‘吉祥山’,怎么样?”

隆绪又是一阵大笑:

“用意不错,只是太俗了些。吉庆祥云,朕就借你的意思,给它起名‘庆云山’,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纷纷叫好,萧普古也很得意,毕竟是自己的立意转变而来。连声道:

“皇上高明,‘庆云山’好听多了。”

然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都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里就是朕选定的安息之地,张爱卿,你让工部立即勘测开工,在庆云山建造朕的山陵,叫做庆陵,在这里建一座奉陵邑,就叫庆州。加紧施工,朕想要看到它完成的样子。”

张俭一时愣了神,皇帝年过花甲一直没有开凿陵寝,大臣亲贵们有过议论,但都不敢提。本以为皇帝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却是早就打算远离百年祖陵,在千里之外重建陵寝。萧普古拍马向前,这是契丹人的事,张俭懂什么,抢先说道:

“皇上,万万不可,修建皇陵是万年大计,不能仓促决定。医巫闾山的显陵、乾陵是皇上的三代祖陵,陛下的父皇母后在那里,文献皇帝、世宗也都在那里长眠,这一枝皇族的子孙都陪伴在他们身边,皇上的兄弟和姐妹们走了的也全都去了那里,不但如此,这几朝的勋戚重臣和他们的家族墓地都在附近,皇上怎么能撇下所有人孤孤单单在这里建陵寝呢。”

“朕不会孤单。宗真,将来你和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来陪伴父皇,好不好?”

宗真望向雄峻的大山,说道:

“好有气势的山,父皇,儿臣也喜欢这儿,不管父皇在哪里,儿臣都会陪着父皇。”

好个乖巧聪明的太子,可是年轻人懂什么,萧普古想。又看萧恒德,这位殿前指挥使的心思全都在周围有没有隐藏坏人和野兽上;再看萧孝先,他从大延琳之战后就变得唯唯诺诺。萧普古对皇帝想要葬在哪里本也可以不发一言,可是作为地位最高的朝臣,这种重大事情上却不能放弃责任,坚持道:

“还是回去让大剔隐司召集皇族亲贵议一议,最少也要派人看看风水再定。”

“看风水,怎么说还不都是凭着一张嘴。医巫闾山虽好,但朕总觉得有一种虚浮哀伤之气,张爱卿,你说这是为什么?”

张俭骑在那匹矮小听话的灰马上凝思片刻,说道:

“陛下,臣明白陛下的心思了。当年文献皇帝以太子身份为母后所逼让出皇位,又被太宗猜忌不得不流亡海外,惨死他乡。他避世时寄居的医巫闾山留下他的深深哀愁。后来太宗皇帝虽然迎回他的遗骨,却不肯葬在太祖皇陵所在的大黑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埋在医巫闾山,山里自然种下幽怨。后来世宗皇帝在叛乱中为贼人所杀,死于非命,埋葬他的是穆宗,穆宗对这位堂兄不会有孝心,匆匆把他埋在显陵,说是陪文献皇帝,其实就是排斥,想把他的子孙排挤出大统之外。景宗皇帝选择医山大概就是出于北枢密所说的理由,其实也是不得已。医山成为皇陵是打击排斥造成的,不是契丹的根基所在,所以帝王之气不会深植土壤只会在林间漂浮,这就是皇上所说的虚浮哀伤之气。陛下,老臣说得可对?”

这个老汉臣能和自己如此心意想通真是难得了,隆绪点头,但还有一层心思张俭没说,不知是没有猜到还是猜到了不敢说。隆绪登基四十七年竟有二十七年是在母后的威权之下做傀儡,想到那些屈辱的年代他就恨不能逃离母后远远的。更何况那里还埋着那个母后的面首。说他是面首有些不公,但隆绪的心里就是对他公正不起来。当年不知为什么自己竟同意把他埋在那儿,难道就因为母后赐了那块葬地?结果却要让父皇永永远远忍受他的嘲弄。他刚想点头称是,却听萧普古愤愤反驳道:

“南枢密倒是熟知历史,可是难道不知道契丹又称为辽吗?这个‘辽’字从何而来?就是辽河。契丹起源于辽河上游的潢河和土河之滨,到了下游更加气势磅礴,怎么能说医山不是契丹的根基呢。太祖、太宗永眠在上京,文献皇帝一支世守辽河,这才是源远流长呢。”

看来北枢密并非不学无术,但他却缺乏更深的洞察力,隆绪说道:

“北枢密说得对,文献帝、世宗、父皇在医山永眠替契丹看守辽东辽西,也算是葬得不错,他们有那么多子孙亲人陪伴想必也不会孤独。但朕还是喜欢黑山。回去让大剔隐司和亲贵们会议这件事,这不是小事,他们应该知道,但不是商量,而是要他们接受。”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争无益,萧普古心有疑义也只能闭住嘴巴。了却一桩重大心事,隆绪心情大好,对宗真道:

“你十五,朕六十,咱们一老一小赛一赛,看你跑不跑得过朕。”

他回手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两腿一用力,一朵黑云般飞了起来。宗真大叫:

“父皇!小心!”

紧跟着窜了出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萧普古赶紧拍马追上去,回身朝后挥手,大声喊道:

“匹敌,还不快跟上!卫兵跟上!”

嘚嘚的马蹄声震动寂静的山谷,一群群鸟雀腾空而起,道边野雉扑腾着翅膀扎向林子深处,野兔惊得没头没脑乱窜。跑了一阵,隆绪出了一身汗,满面红光,遍体通泰,病中的积郁一扫而光。一阵山风吹来,清凉中带着芳香,隆绪惬意地深吸几口,解开领口的扣襻,摘下头上的朝天冠。宗真一纵马和父皇并驾齐驱,伸手接过父皇的帽子,递上一块丝帕。隆绪擦去额头的汗水,发现前面出现一片金光,光焰中间是一个看不清轮廓的物体,他瞪大眼睛,想要看清那是什么,可是忽然光芒散去,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