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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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结草衔环

医巫闾山的秋叶如同五彩缤纷的海洋,漫山的松柏杨桦、枫栌栎榉将一个春夏储存的阳光雨露全都化作绚烂色彩尽情释放,点染出人间诗画难以描述的美景,令人如醉如痴目眩神迷。

乾州城外树立起一座高大的凯旋门,门内是一大片广场和坐西朝东的高高检阅台,工匠们用绚烂的秋叶秋花将大门和高台装饰得隆重壮丽仪态万方。在早晨的阳光放出万道霞光的时候,皇帝来到检阅台上,身边站着太子和重臣们,。朝廷百官齐集在凯旋门下组成欢迎的夹道。辰时刚过,一队铠甲鲜明旌旗招展的人马来到门外,打头的是几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萧孝穆、萧匹敌、萧蒲奴,后面是长串的马队和步行的军士,这是这次平定大延琳之乱的军队代表。只见他们个个昂首挺胸,意气风发,随着凯旋乐奏响,耀武扬威地走过凯旋门穿过人群来到检阅台下列成整齐方阵。朝臣们离开门口挤挤拥拥地站到台下和皇帝一样面向广场。有人小声叽咕道:

“用了一年才打败几个叛贼,神气什么。”

有人嗤嗤笑道:

“哪有打仗,屁都没放,不过是修了道围墙。”

教坊司的鼓乐喧天淹没了人们的窃窃私语。萧孝穆、萧匹敌、萧蒲奴三位主帅翻身下马,他们全副戎装,英挺威风,单膝跪在专门铺设的红毯上。皇帝走下丹墀亲手将他们一一扶起来,微笑对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将士道:

“各位爱卿辛苦了。你们为朝廷平定叛乱,收复东京,活捉大延琳,以最小的牺牲取得完满胜利,付出了坚忍不拔的努力,朝廷要好好奖赏你们。”

萧孝穆挺胸大声道:

“功劳归于皇上、归于朝廷。契丹江山稳固,反贼只是跳梁小丑。臣等惭愧,让陛下担忧了整整一年,胜利来得太迟。何敢领受陛下的赞誉和奖赏。”

隆绪哈哈大笑,挽起萧孝穆的手,一起走上丹墀。台下欢呼雷动,教坊高奏凯歌。红旗摇动,军队步履整齐地退到广场边上,中间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空地。教坊司改奏献俘乐,门外又有一列队伍在士兵的押送下走了进来。这列队伍中的人和刚才的军队将士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衣衫破烂,满身污垢,男女混杂,步履蹒跚。最前面的几个人颈上带着沉重的木枷,其余的人都被绳子五花大绑,只有年幼的孩子和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没有绑缚,从他们那里发出嗡嗡的哭泣还有一个婴儿的嚎啕。这些人虽然有胖有瘦面容憔悴,但是都体格相当健康,并不像快要饿死的人。走在最前面,被按倒跪在正中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倨傲地圆睁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要不是嘴角和脸上的血污,看得出是个英挺的男子。隆绪问站在身旁的萧孝穆:

“这个就是大延琳?”

“对。这个家伙是从被窝里被抓出来的,后面大哭的是他最小的儿子,刚刚生下不到半年。他始终一言不发,神色自若,视死如归,连妻妾儿女都没有多看一眼。要不是造反,也算是条汉子。”

“汉子?辽阳府饿死几万人,他倒吃得饱饱的,还生了儿子。”

“陛下明鉴,城里断粮几个月,百姓大白天都不敢上街,怕被抓住当了食物。但在家里也免不了被吃掉,不肯吃人的只有饿死。士兵直到夏天每天还有一碗野菜粥,后来连这也断了,饿死了不少。咱们进去时整个辽阳府几乎看不见活物,没有家禽、牲畜,连老鼠、蚂蚁、蛆虫都不见,草根刨净了,树叶树皮都吃光了,到处都是白瘆瘆的树干、地皮、骨头,还像个人样的只有这些贼首和他们家眷亲兵了。有人说要迎皇上入城,臣没有同意,怕皇上看了伤心。”

“有多少人活下来?”

“一进城,臣就让属下在各处设厂煮粥救急,能走着爬着来领粥的不过千把人。臣让士兵挨户发粥发粮,还有口气的也不过四、五千人。军营里和城堡里活着的士兵都被缴了械集中起来,发给粥喝,点下名来也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唉,臣的罪孽深重啊,一个辽阳府,原本十几二十万居民,活下来不到十分之一了。”

“这是大延琳的罪孽,不是你的也不是朕的。你不是还放生了一些人,也算是慈悲为怀了。那有多少,你算过没有?”

“总也有万把人吧。还有好多人一家一家在围墙下面哀求,可是士兵不敢放。臣于心不忍,但又不能放跑混在里面的逆贼。这几个月臣内心的煎熬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敌要难过多了。”

萧孝穆说得眼眶发红,隆绪也暗自叹息。战争是吞噬生命的魔鬼。想不到太平年间会出现这样惨烈的战争。

“朕想给百姓太平,在十年前结束高丽战争,定太平年号时就说过,只要没有人侵略造反,朕就不再打仗。大延琳造反,是他把辽阳百姓和军队拖入战争。”

“大延琳和他亲信的妻妾儿女如何发落?也许有的可以充作宫籍奴隶。”

“大延琳是渤海王族后裔,朕一直优待他们,信用他们,如果他不造反,就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但他自己找死。为了死去的那么多百姓、士兵,为了朕的女儿,这些人一个都不能饶。不但这些人,大延琳和他亲信在全国的九族亲属也全都抓来了,一会儿都要一起行刑。”

想到大延琳的那些亲属,都是渤海王族后裔,有些早都死心踏地归顺契丹,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次造反的事,却要一起送死,萧孝穆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行刑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等到百官从血流成河的草滩陆续来到十里长棚的宴会大帐已是太阳当头照的正午时分了。军队将士和百官在各个大帐就坐,皇帝由太子和南北枢密陪同在其中一间不大的宴帐招待三位主帅,除了三人之外,受邀的宾客还有一个,就是皇帝特意点名加进来的萧孝先。喝过开场酒,上了几轮菜,一番歌功颂德相互吹捧之后,皇帝说道:

“萧孝穆,以你的德行才干,朕很想留你在朝廷中枢做朕的左膀右臂。可东京原本是仅次于南京的富庶之区,朝廷税赋的重要来源,经此一役,成了一片白地,朕想派你去做东京留守,收拾这片山河。等到东京恢复,再调你入朝。你的王爵改为东平王,为的是平定辽东,也为的是把重建辽东的责任放在你的肩上。你愿意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感到大惑不解。萧孝穆本是打算平叛之后就回南京的,南京的地位和实惠都高于东京,从南京调东京等于降了官,东平王的王爵也比燕王矮了一级,竟是连爵位也降了。说是东京责任重大,可明显是贬降加了繁剧。然萧孝穆想的却不是这些,他从桌案后面起身,单膝跪地道:

“皇上,臣本一无所有,全靠陛下信赖才有今天,陛下无论要臣做什么臣都任凭驱策,岂有二话。但有件事臣本没有资格插嘴,却憋在心里不能不对陛下坦白。萧孝先做东京留守失职失察,导致大延琳祸乱天下,足足一年才平,还有公主的死他更是罪不容诛,不知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这次围城之战,他自知有罪,格外卖力,臣没敢为他请功,但还是想请陛下看在他已知罪愿意补过的份上,宽容些个。臣不想当燕王,也不想要东平王,情愿用臣的王爵替他赎罪。臣还要竭尽全力恢复东京,结草衔环报答皇上。”

隆绪望向萧孝先,过去他的官职比萧匹敌和萧蒲奴都高,现在连戎装都没有穿,只裹了一件半旧的青袍。他的脸晒得黢黑,两只眼睛深深陷进眼窝,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他在萧孝穆手下本想戴罪立功,可是这个仗打得连让他立功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一上午,孝先都缩在台下的人群中不敢现身。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皇帝想起他来,叫他坐到这里。他不动筷子只干喝了几杯酒,一脸诚惶诚恐地呆呆坐着,听了萧孝穆的话,他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萧匹敌的心里却是一阵狂喜。不料皇上并非像表面上那样赞赏萧孝穆,不但把他调离了南京,还降了爵位。匹敌原本志在夺取东京留守一职,为此暗地下了不少功夫,知道几名朝廷大员都推荐了他。现在东京落空,南京却出缺了,难道会天上掉下个大饼砸在自己头上?看遍朝野,除了萧孝穆,最胜任这个职位的舍我其谁?何况早已得知自己要封郡王王爵,做个南京留守更加身份相配了。

皇帝虚一抬手,王继恩立即过来扶起孝穆,搀他坐到席位上。隆绪举起酒杯道:

“今天是庆功宴,不说那些扫兴的话。来,干一杯,朕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今年新年是朕的六十大寿,都没有心情开怀畅饮,八月十五月圆国不圆也没有好好庆贺,来,各位爱卿,今天要补回来,喝个痛快。”

“干,干!”帐中一片响应,觥筹交错酒如流水,宴平曲、庆功乐此起彼伏,歌姬舞伎轮番上场,战争的残酷、草滩上的血腥全都远去,留下的只有歌舞升平美酒佳肴。

“萧孝先,你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

皇帝酒酣耳热,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不许扫兴的话,忽然对神情落寞的萧孝先说道。萧孝先一惊,赶紧站了起来,屈膝要跪,隆绪道:

“你给朕好好坐着!今天是庆功,朕不想听你哭哭啼啼。但朕却忍不住要骂你。大延琳祸乱天下有你一份,韩绍勋他们的死也有你一份,还有公主,朕把好好一个女儿嫁给你,可她现在在哪里?想起来朕的心就流血,恨不能杀了你。”

皇帝说得眼圈发红,萧孝先把头埋在胸前,皇帝让自己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当众羞辱吗?他恨不能把头缩到桌子底下,上刑场砍头也不过如此吧。然皇帝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但是朕宽恕你了。你有罪,但不是坏人。是朕不对,不该把个牙签当做顶门杠,现在只能让东平王去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去上京吧,做那里的留守,那里事情不多,好好读书反省,你是个聪明人,如果有长进,日后或者还可以大用。”

萧孝先不敢离座下跪,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直往下淌,泣不成声说道:

“谢陛下,臣该死……”

“你不要谢朕,要谢就谢东平王。朕是看在你大哥的面上,要不是他平定叛乱,朕饶不了你。”

萧匹敌听了这话,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气得冒火。天下竟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个笨蛋本来一无是处,因为做了驸马才飞黄腾达,如今害死公主却不受惩罚,高官照做,厚禄照享。萧孝穆的买卖做得太合算了,用降一级王爵、让出南京换来了萧孝先的平安和官位!然皇帝还没有完,接着又说道:

“至于南京,东平王,你在那里呆了五六年,熟悉情况,就由你来推荐继任人选。”

如同又一个炸雷,萧匹敌的美梦被彻底炸翻,他的心里像打翻了醋缸加黄胆药罐又酸又苦,想到皇后更是难过不已。皇后寄厚望于自己,可是自己费了千辛万苦,只得了个没用的郡王爵位。萧孝穆兄弟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现在不仅站稳了脚跟,还更加得势。这一来元妃又胜了一筹,不知道下一步皇后在宫中如何自处呢。萧孝穆也惊讶不已,没想到对萧孝先的处置连轻描淡写都谈不上,对自己不是贬抑而是更加信任重用。他怔了片刻,在座位旁跪下:

“陛下!陛下的天高地厚之恩,让臣何以为报!”

隆绪哈哈大笑,拍了拍手掌,大声道:

“坐,东平王,快快请坐,你还朕一个太平繁荣的东京就是最好报答。音乐,怎么停了,继续!喝酒,大家尽兴。”

第二天,朝廷正式发布任命,封萧孝穆为东平王,改任东京留守;萧匹敌封兰陵郡王,奚王蒲奴加侍中;南面宰相兼枢密使马保忠权知燕京留守,萧惠為燕京统军使;萧孝先为上京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