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37015100000194

第194章 否极泰来

隆绪在一阵剧烈的头疼中醒过来,张开黏在一起的眼皮,看到许多道目光从头顶上俯视下来,有的焦急担心,有的麻木不仁,有的闪烁不定。他身下松软的泥土上铺着厚实的毡毯,身上是温暖的锦被。透过挤作一团的人头,天空湛蓝,阳光明媚,鸟儿啾啾鸣唱,风摇树叶哗哗作响。头疼渐渐平息,他说道:

“朕这是怎么了?”

一阵恐怖袭来,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声音在喉头滚成一个咕噜声响。跟随的老御医拿着一条雪白的丝帕来擦自己的嘴角,那里有一股湿漉漉的东西淌到耳边。

“皇上说什么?”

这是萧普古的声音。

不用御医诊断,隆绪就知道自己中风了。这样的经历以前有过,不过轻微一些,在书上关于这个病也有很多描写。

“皇上是中风,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

老御医言不由衷的声音。隆绪费力地把手伸出来,萧普古把它握住,隆绪推开他,老御医把手伸过来,隆绪将他甩开,张俭叫道:

“太子,太子。”

宗真正跪在父皇身边痛哭,他把一只手伸过去,隆绪立刻将它紧紧握住,宗真哽咽道:

“父皇,都是儿臣不好,不该和父皇赛马,儿臣该死,对不起父皇,……”

隆绪摇着重如千斤的头,但好像纹丝未动,只有眼神还能随心所欲,他用慈爱的目光安抚儿子。

“皇上,现在回大营,好不好。”

老御医低下头轻声说道,隆绪用眼神表示同意。备用的步辇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副宽大的担架,皇帝连同身上的锦被和身下的毡毯一起被稳稳地移到上面,四个壮实的辇卒熟练地起步,步履协调地迈开大步。路面高低不平,他们调整着姿势的高矮,让担架好像行云流水般毫无颠簸。所有的随行人员都牵马步行,张俭坚拒坐步辇,气喘嘘嘘地快步跟着,宗真始终紧紧贴在担架旁边,父皇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左手被攥得紧紧的,右手不停地抹掉脸上的泪水。

黄昏的时候一行人回到大营。营门口人头攒动,皇帝发病的消息像所有宫中消息一样,没有长脚,却比谁都跑得快。看到最不希望见到的景象,隆绪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皇帝被抬进卧帐,皇后、嫔妃和在大营的皇儿皇女们都来了,他们聚集在外帐里,有的流泪,有的静立,有的低声诉说。皇后带着萧浞卜和锦瑟、瑶琴跟着走进了内帐。一路护送皇帝的人都在院子里止步,只有御医、太子、萧普古、张俭、萧孝先和萧匹敌一直跟着进去。皇帝被平平稳稳地放到床上,王继恩给太子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床边,皇帝又握住太子的手。

菩萨哥走到床边,摩挲了一下太子的头,埋怨道:

“宗真,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谁叫你和父皇赛马来着?唉,你到边上去吧,让母后和皇上呆一会。”

宗真又落下泪来:

“儿臣该死,儿臣后悔死了。”

可是他没有动身,王继恩在一旁道:

“娘娘,您看皇上拉着太子不松手呢。”

菩萨哥摇摇头坐到床边。她俯下身子凑到皇帝的脸前,仔细打量起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苍白面孔。整整一年皇帝没去中宫寝帐了。从前好多年皇帝虽然不在那里过夜,白天还是常常去坐坐,谈谈后宫的事,问问太子的情况,对外显示帝后琴瑟和谐,维持皇后的自尊和威信。自从去年春季和元妃大闹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变了。燕文颇和李文福两人忽然人间蒸发,皇帝也从凤帐绝迹。事情很蹊跷,这几件事是不是有联系,是不是和元妃有关,菩萨哥不知道也不敢深究。锦瑟和瑶琴悄悄探查过也找不到答案。菩萨哥在宫闱司的权势依旧,可是她的心里发虚,总是预感将有祸事降临。忐忑不安中过了整整一年,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今天事变突然降临,却不是自己出事而是皇帝发病。与其说这是祸事,不如说是好事。如果现在皇帝龙御上宾,就该轮到自己这个皇后坐天下了,一切危机都将化解,正所谓逢凶化吉、否极泰来。她抬起头,问老御医道:

“皇上的病情如何?”

“皇上是中风,好好调养会恢复的。”

“能恢复成什么样?”

“顺利的话,能恢复得像从前一样。”

“顺利的话?那要多长时间?”

“这个臣不敢说,要看皇上的身体底子,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两年。”

菩萨哥抬起头,看看帐中的众人,道:

“你们都出去吧,让皇上好好歇着。太医使,你们去商议如何调治,要留人日夜值守。匹敌,你去部署加强防卫,非常时期,不许任何人出入大营。王继恩,你去让外面的嫔妃们都各自回宫,让院子里的王公大臣们也散了吧,就说皇上并无大碍,别紧张兮兮的。”

张俭道:

”皇后,朝廷重臣应该分为两班,每班两人以上在外帐轮流值守,万一皇上有事可以随叫随到。“

王继恩道:

”奴才也留下,皇上离不开奴才。“

菩萨哥耸了耸小巧漂亮的鼻子:

”大臣们轮流值守就不必了。王继恩,给本宫在外帐搭个铺,本宫日夜守候,这就够了。大臣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事招呼你们。王继恩到外面听候差遣,里面交给宫闱司,本宫在这里,他们伺候着比较方便。“

她看了一眼太子,犹豫一下道:

”太子也回东宫去,该上课上课,该练武练武,每天来给父皇母后请安就好。“

皇后打算接管一切,还要把皇帝留在手里,张俭深感不安,说道:

”皇上只是不能说话,神志是清楚的,你们看皇上的眼睛。应该问问皇上想要怎样。“

”问皇上?怎么问?“

”可以试试,让皇上用点头摇头表示同意或不同意,也可以用眨眼表示,一下是不同意,两下是同意。“

帐中灯烛明亮,窗外洒进夕阳的余晖,皇帝的眼睛里放出光芒,好像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眨了两下眼睛。菩萨哥像是无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将众人的视线挡住,冷笑道:

”南枢密可真会异想天开,好了,都出去吧,皇上需要休息。“

“母后!母后!父皇有话要说。”

宗真激动地叫了起来,对着所有人的疑惑目光,宗真哽咽着大声道:

“父皇在我的手里写字!”

菩萨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

“皇上写了什么?“

宗真摇摇头,急得要哭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认出来。可是父皇真的写了。“

”瞧瞧你又在胡闹,皇上中风了,怎么可能写字。都出去吧,皇上跑了一天,又发了病,现在需要休息。”

“母后!是真的!”

张俭像年轻人似地大步跨到床边,抓住皇帝的手,问道:

”皇上,皇上能写字吗?太好了,您想要说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隆绪有气无力地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划了两道,张俭感觉那手指没有一点力道,虚浮轻飘,很快就停下来,歇了歇又继续,划了两道就又不动了。

”好了,你们都看到了,皇上累了,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说什么话。皇上会好的,有什么话要说也不急在今天。北枢密,你把太子带出去。”

张俭临走紧紧握了握皇帝的手,说道:

“陛下,请放心。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的。”

萧普古领着太子回到北枢密院的公事帐,正打算派人护送他回东宫,张俭就和萧孝先紧跟着走了进来,张俭道:

“北枢密,这样不行。皇帝和朝廷隔绝,一切消息都要透过皇后和宫闱司,怎么能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样,如果这会儿传出圣旨,谁知是懿旨还是圣旨呢?”

看到刚才的情形,萧普古也深感不安。皇后一直拿自己当心腹,对自己恩重如山,可是他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无疑是皇上。皇帝近一年来都不见皇后,显然对她并不信任,现在皇后接管了皇上的一切,可谓是乘人之危,皇上明明在点头和眨眼,可皇后却不让别人看见,完全不理皇帝的感受,让他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他为难道:

“我们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就像家有父母,父亲有病,母亲当家是天经地义。”

“皇后是在玩火。如果现在里面传出消息,说皇帝驾崩,遗诏皇后摄政,天下必定大乱。”

萧普古陡然变色:

“危言耸听!韩王,你怀疑皇后会对皇上不利?再说真有遗诏命皇后摄政谁敢造反?”

“北枢密难道不明白?皇上在位四十七年,历经沧桑洞悉人心,心思比谁都缜密。都知道皇后和元妃必有一搏,你说皇上为什么还要重用萧孝穆兄弟?”

“韩王,说实话,其实我真的是看不懂。难道皇上向着元妃?给皇后挖了个大大的陷阱可是应该不会啊?”

“在皇后和元妃之间皇上谁也不偏向,皇上最看重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北枢密一定知道。”

“太子?”

“对,皇后和萧孝穆谁会死心塌地保护太子?明白人一看可知。只要太子顺利即位,乾纲独断,皇上才不在乎皇后和元妃谁胜谁负。”

“韩王是说,所以皇上把全国最重的兵权都交给了萧家兄弟,萧孝穆掌握南京、东京,萧孝先控制上京,萧孝忠握住北府,就是为了保护太子?”

萧普古站了起来,浑身直冒冷汗,终于明白了张俭所说天下大乱是什么意思:

“那又怎么样?现在外有萧匹敌,内有宫闱司,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张俭注意到萧普古用了“我们”:

“北枢密要是站得再高一点就会看到,在萧匹敌外面是手握半壁天下的萧孝穆,东平王一到,局势就会逆转。”

“东平王,他会来吗?”

“只要北枢密院发出兵符,……”

“这,这不可能!韩王你发昏了,北枢密院怎么可以擅发兵符?”

“不是擅发,我有皇上的圣旨。”

“圣旨?在哪?”

张俭伸出手掌:

“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萧普古左看右看,什么也没看见。

“皇上刚才在我手上写了一个‘木’字。”

“韩王真会开玩笑。”

“北枢密,老夫来日无多,没有心情开玩笑。刚才皇上的确写的是这个字,我反复琢磨,这个‘木’是萧孝穆的‘穆’,你看不见老夫手掌上的这个字,难道也没看见皇上脸上的表情吗?你不发兵符,东平王也会来,皇后想要一手遮天根本做不到。只是那样的话,等到尘埃落定,北枢密全族命运堪忧。”

老头走到太子跟前,宗真的个头和他一般高了,张俭严肃地盯着对面那双清澈的眼睛:

“太子,你是储君,你已成年,皇上患病,储君做主,你说,要不要召东平王。”

宗真毫不迟疑地朗声道:

“要!张爱卿,父王一定写了‘木’字,我相信,父王刚才也在我的手上写了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字,可是我没有瞎说。”

“殿下,老臣谨遵殿下令旨。萧孝先,你也写一张手令,给老夫调用上京兵力的全权,你在大营中的亲兵只要做好一件事:保护太子。这是你立功的机会。”

“韩王,你要去哪?你出得去大营吗?”

萧普古问道。

“我去视察庆陵工地,谁敢拦我?”

“慢着!”

在张俭的脚步就要踏出大帐门口时,萧普古忽然叫了一声。他扣动一个机关,枢密使办公的大木桌案上跳起两乍见方的一个盖门,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卧在里面的铜皮木匣,取出一只金鱼形的银牌,说道:

“拿去吧。东平王是忠直之臣,没有兵符你难调他的兵。东平王来了,必会公正立于朝堂之上。太子殿下,刚才老臣说错了。父亲病了,母亲可以当家,可是他们的儿子长大了,母亲应该服从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