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皇帝来了。他刚刚换了一身干净的暗色团花赭黄袍,头带金翅朝天冠,脚踩软底靴,一副中年帝王的雍容华贵气度。他将外面披的貂皮氅衣让守门的太监帮着脱下,踱步到太后面前拱手道:
“母后金安。母后辛劳了,怎么也不歇歇,就要议事。”
萧燕燕嗔笑道:
“我倒想歇着呢,可是事情不等人啊。公事等丞相和萧图玉来了再说吧。我先问你,你去过后宫了吗?皇后和萧懿嫔她们可都好吗?”
隆绪在太后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转过头来微笑道:
“咦,母后怎么知道,朕去了皇后那里,见懿嫔也在,两人都好,都问母后安呢。”
“皇后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知道你关心懿嫔的身孕,所以一定会叫她过去一起等你,这样你第一时间就能见到她们三个人了。”
“三个?”
“还有懿嫔肚子里的孩子啊。怎么样?她们母子都还好吧?”
隆绪低头抚了抚衣袖,陪笑道:
“谢母后关心,她们三个都好。皇后和懿嫔亲如姐妹,懿嫔的身子也很康健。”
燕燕道:
“懿嫔的身子有五个多月了吧,要是能生个男孩就圆满了。”
隆绪点头:
“是,但愿天随人愿。”
这时韩德让和萧图玉前后脚相跟着进来了。韩德让和一个月前不一样了。那时他心力交瘁形容枯槁,合约签订之后,经过一个月的放松心情,再加精心调养,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风采。他身穿月白色宽袖锦袍套一件青缎羊皮软甲,面色温润腰身挺拔,又是一副玉树临风的姿容了。萧图玉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肥胖高大的汉子,穿了一件青绿色的绸面窄袖夹袍,面色红润,胖鼓鼓的两腮边浸出汗珠。萧图玉站在韩德让身边,身姿仪容倒让年长他二十多岁的老丞相给比下去了。韩德让对两宫躬身拱手,萧图玉则要大礼行拜。燕燕对身边的王平道:
“快去把他扶起来,这又不是在朝会上,用不着那么多礼。你去让人上酒,要去年秋天新酿的菊花白。”
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宴太后却想起要酒。等每个人面前都摆了倒好酒的琉璃盏,燕燕举杯笑吟吟说道:
“今天急着找你们来,本是为了商议西北的紧急军情,这不把萧图玉也叫了来。可是有一件事要先庆贺一下。萧排押、萧图玉,你们都不是外人,也一起沾沾光。回军的路上,皇帝就提议这次南伐大胜,丞相功高齐天,要赐国姓、晋封爵。哀家同意了,几天前已经颁发懿旨,丞相改性耶律,由齐王升为晋王。来,先为晋王耶律大丞相贺一杯。”
几个人这才想起这回事。还在回銮的路上,大军的断后兵马刚刚全部进入境内,还没有回到南京,也没有举行赏功罚过的朝会,关于大丞相赐国姓升晋王的懿旨就颁布了。连提出此议的皇帝都没有想到这么快。现在听太后一说,隆绪才似回过味来,赶忙举杯道:
“这是一件大事,可喜可贺,值得干一杯。”
刚刚改了名字的耶律德昌才坐下就赶紧站起身来,他举着酒盏,朝太后、皇帝躬了躬身,面色泛红道:
“老臣实不敢当。太后皇上所赐早已超过老臣应得,竭尽驽钝是应尽的本分。现在又蒙隆恩锦上添花,老臣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了。”
燕燕的面色这会儿变得灿若晚霞,比自己得了荣耀还要高兴。隆绪一仰头将清甜幽香的菊花酒一饮而尽,觉得一股热辣辣的暖流通过食管进入肺腑。这是太后最喜欢的用好几种果子加上应季的菊花酿的酒,度数并不高,可酒不醉人人自醉,皇帝立时就有了几分腾云驾雾的感觉。他现在对迎合母后早已手到擒来驾轻就熟,借着酒劲,畅若流水般说道:
“丞相不必谦虚,这一战的功绩上可比太祖太宗,下可开万世太平,全靠丞相的文韬武略运筹帷幄,给什么奖赏都不为过。朕还提议要为丞相抬入皇籍,建立宫帐呢。要不是母后说再等一等,依了朕,这回就要一起颁旨了。”
赐国姓耶律和抬入皇籍就剩下一道浅浅的门坎了。过去韩氏一族的身份是战俘奴隶,称为宫籍。如今已经姓耶律了,自然不能再是奴籍,抬入皇籍是水到渠成的事。然而建立宫帐就大不一般了。宫帐制是契丹特有的制度,是为每一任皇帝设立的私有财产制。契丹皇帝从一登基,就建立一个新的宫帐,其中有私人军队、州县土地和人民,就像贵族的采邑和公主的汤沐邑一样,只是比那些要宏大豪阔得多。宫帐军就是扈拥军,宫帐税收劳役都充入皇帝私库或私用。皇帝死后宫帐军缩小变成守陵军,宫帐收入成为这位皇帝后裔的祖产。到现在为止,契丹已有六任皇帝,一共建有八个宫帐,多出的两个宫帐,一个是属于太祖皇帝的皇后述律平的长宁宫;另一个就是属于现在的太后萧燕燕的崇德宫。这两位皇后享有和皇帝相同的待遇,超过了其他皇后,都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一个汉人丞相要建立宫帐,更是前所未有、惊世骇俗,难怪连萧燕燕都说要等一等了。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萧燕燕再透彻人心,也听得这话自然由衷、十分入耳,笑颜像花朵般绽开说道:
“不急不急,还没有颁赏全军,犒劳天下呢。丞相总说这一仗是全军将士的功劳,也多亏了契丹百姓的赋税支持。一定要行赏所有有功的文臣武将、为百姓减税减赋之后才轮的上他自己呢。”
耶律德昌道:
“不但要颁赏天下,还要给太后和皇上加上尊号,这场战争太后和皇上才是最高指挥,胜利和荣耀首先要归于两宫圣上。”
三个人都兴高采烈干了杯中之酒,殿中洋溢着母慈子孝君明臣忠的一团和气。萧排押、萧图玉早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一旁端着酒杯陪笑听着。这时赶紧凑趣道:
“微臣为楚王耶律大丞相贺,为两宫圣上贺。”
干了杯中之酒,一番热烈的相互吹捧过后,燕燕的脸色转为严肃,说道:
“大家都坐下说话吧。王平,撤酒杯换热茶,然后你们都退到外面等着招呼。”
等到酒盏撤下茶杯斟满,宫人们退出,燕燕道:
“现在该说正事了,连朝会都等不得就召萧排押、萧图玉来,是为了商议西北的紧急军情。萧图玉,你先说说那里的情况吧。”
萧图玉出身于国舅族,和太后所属的国舅族夷离毕帐是同一枝。他的祖上功勋赫赫,父亲萧海璃是太宗皇帝的驸马,娶了太宗的小女儿嘲瑰公主,萧图玉是太宗皇帝的外孙。萧燕燕的父亲萧思温和萧海璃是连襟,娶了太宗皇帝的大女儿燕国公主,萧燕燕也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女。这样论起来太后还是萧图玉的表姐呢。刚才说他不是外人就有这个道理在里面。坐在太后和皇帝对面的绣墩上,萧图玉半个屁股悬着,胖大的身子绷得直挺挺的。他茶也不敢喝一口,干咳了一声说道:
“微臣从萧挞凛大帅手下的小校做起,在西北前后也有二十年了。蒙太后和圣上的知遇之恩,萧挞凛大帅走后,微臣先做都监后来做到招讨使。微臣一心只想报效朝廷,固守边疆,让朝廷得一方安宁,不负皇恩浩荡。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燕燕道:
“那些没用的少说吧,直接说要点。”
“是,太妃娘娘在西北威名赫赫,差不多就是镇边的藩王一样,咱们招讨司一向都要听她调遣。达览阿钵手下掌握着太妃府的府兵,开始是五千人,后来他暗地里扩大到两万,和咱们招讨司的兵额相当了。加上阿钵还兼了招讨都监,这样一来,他的实力就超过官军了。”
燕燕嘴角向上一翘,冷哼一声,萧图玉赶紧打住话头,只听燕燕揶揄道:
“哀家对那马奴本是防了一手的。你可到好,萧挞凛一走,你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扩充兵力到超过你的兵马;你这个上司呢,倒成了手下都监的乘龙快婿。不是朝廷没有布局,是你糊涂。”
萧图玉的脸更红了,汗珠子滚珠似地落到脖子上,脖子也粗了一圈。吭哧道:
“是臣糊涂,臣是个粗人,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想着太妃娘娘是大姐,将女儿下嫁是抬举咱,那不也是太后的外甥女吗,微臣还想着和太后亲上加亲呢。”
“呸,亲上加亲?公私不分!让你当这个西北招讨使真是瞎了眼,让你去看着他,你倒坐到一条船上去了。接着说吧。”
萧图玉结结巴巴接着说道:
“太,太后骂得对,咱,咱真是脑袋进水了,早知如此,这个女婿不当也罢。”
丞相和太后绷着脸,皇帝和萧排押却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只听萧图玉又说道:
“微臣本想大家都是一家人,精诚合作,共守边陲。萧挞凛大帅在的时候,达览阿钵还好,大家一起拓边抚边,将朝廷的西北边疆原来叛服不定的藩部安定下来,等于将边界拓展了数千里。萧挞凛大帅临走时上报朝廷,请建镇、防、维三城。经过多年努力,前年将镇州可敦城完善修好,朝廷批准以可敦城為鎮州建安军。这本是一件千秋功业,谁想达览阿钵早就野心勃勃,他配合萧挞凛大帅拓边,实际是为自己开拓地盘。从去年起他便露出真面目,开始篡夺军权,把官军中不听他话的人以各种理由军法处置,撤的撤杀的杀,现在官军的各级统领、指挥都是他的亲信,他成了说一不二的西北王。他还联络了乌古、敌烈、阻卜、室韦、鞑靼等部,用联姻结成同盟。”
耶律德昌板着脸问道:
“你这个招讨使是干嘛的,你的人他说撤换就撤换?”
萧图玉哭丧着脸道:
“回丞相,要是管得了我怎能不管。我这个招讨使早被他架空了。他多次逼迫微臣和他合伙,微臣怎么能做这种没心肝的事。微臣只能和他虚与周旋,暗地向朝廷报告。可是阿钵截断了交通,往来信件都落到他的手里,他拿着信威胁臣,说再要不识时务,他就不客气了。”
“你说他和各部联姻?难道他也像李继迁一样娶了很多豪族的女儿?还是招了很多像你一样的女婿?”
隆绪问道。达览阿钵的家事朝廷并不大了解,七年前萧挞凛从西北回朝,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些。也许那时阿钵的野心没有暴露,挞凛对他的家事也没有过多关心。萧图玉面带赧色道:
“回陛下,达览阿钵娶了一位正妻就是太妃娘娘,另外还有四位侧妻,其中一个是太妃带去的侍女,其她三个都是番部豪酋的女儿。阿钵和太妃娘娘生了一儿一女,微臣的娘子是嫡出的女儿。那位嫡子名叫郭纥,今年二十七岁,阿钵立他做了世子,娶了北边阻卜骨力扎国的公主为世子妻。阿钵和其她女人生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几个年长些的都是和周围豪族联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