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约签订之快连心急如焚的赵恒都没有想到。战争一触即发时赵恒到了澶州,但并没有打算在这里久住,鼓舞完士气就应该离开。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天子。至于去哪里,他还没有想好。但谈判一经开启,看到敌人的诚意,澶州变得安全,他便准备驻下来主持和局。于是腊月之初便命户部从开封到澶州加紧运送御前所需食用物资。才五天之后,他又下诏罢运,因为他见到了姚柬之带来的和约文稿,预料回銮指日可待了。
在开封留守的毕士安接到和谈成功的消息和皇帝召见的命令,立即安排了城中防守和一应事务匆匆赶来澶州。十四日赵恒在行营见到毕士安,这时契丹的正式誓书已经摆在赵恒的龙案之上。从十一月二十日开封诀别,不到一个月却人是物非,恍如隔世了。赵恒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番见礼唏嘘之后急忙就问:
“三十万是不是太多了。”
毕士安拱手称贺道:
“老臣正要为陛下道贺呢,三十万实在不多,陛下怎么会这么问?”
“很多人都这样说。”
毕士安摇头道:
“陛下不必挂怀。后悔埋怨是人之常情。用岁币换和平既然是不得已,岁币的多少又算得了什么。太少了契丹人得不到满足,还会再来。太多了当然也不行。依老臣看三十万弭兵息战实在是最少了。还多亏了曹利用敢谈呢,换了别人多半拿不下来。”
“真的不多?”
“陛下,养一个兵,连粮饷带装备至少每年需银百两,三十万就是养三千军队的花费。现在两国处于交战状态,河北部署的兵力不下二十万,和约签订之后,当能减少驻军何止三千,三万也不止啊。”
“毕爱卿,你这样说朕就安心了。为了百姓太平,国库减轻负担,朕就是担着些屈辱又有何关系。”
“陛下坚持不让一寸土地,何谈屈辱。”
赵恒快要感激涕零了,从龙椅上站起身,走到毕士安身边,拉着他的手道:
“毕爱卿,你真是朕的知己。天下如何评说,历史如何评说,朕都不在乎,朕为天下百姓问心无愧罢了。”
毕士安道:
“老臣老矣,不怕说实话,陛下是在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能做到这样已经太难为了。所以老臣完全赞成重赏曹利用,赞赏他的功绩就是对这次和约的肯定。”
“朝廷升他为东上閣门使,忠州刺史,很多人忿忿不平呢,说他是卖国求荣。”
毕士安捋着几根稀疏的白胡须笑了:
“这个曹利用两个月不到就从九品殿直升到正六品东上閣门,连跳六级,放风筝都没有这么快,当然有人嫉妒。可当初他是准备了丢掉性命的,没人敢去他去了,凭三寸不烂之舌消弭数十万大军的一场战争,救了上万人的生命,六级官职何足挂齿。其实这不是小小曹利用的功绩而是陛下的,借着表彰他也是宣扬陛下的圣德呢。”
赵恒开怀大笑,在殿中脚步轻快地转了一圈,回到龙椅前端地坐下,端起参汤喝了一口,又道:
“还有人说,契丹贼寇欺人太甚,要趁它撤兵从后掩杀,让它有来无回,一劳永逸呢。”
毕士安冷笑:
“虽说兵不厌诈,也不是这个诈法。那应该是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如今要是这样做,只能叫做反复无常。老臣听说了,还真有些担心呢。幸好陛下没受这些人的鼓惑,陛下颁旨沿途不许骚扰,这就对了。要是背信弃义,贼寇卷土重来,可就没有今天这样一个和约了。贼寇以武立国,岂有不知撤军之道的,早就预先设下埋伏了。”
赵恒点头:
“要是能打何必等到今天,朕又何必同它议和呢。王超的十万军队是河北最大一至兵力,到现在都不能打一仗,那些手里只有几千人的统兵们又能怎样。”
毕士安道:
“王超的功过是非难以评断,现在官员们纷纷弹劾他,可是老臣知道他的苦衷。这支大军当初部署在定州也许是判断错误,但是让他率军横穿河北数百里驰援大名和澶州是太危险了。所以陛下英明,不做强令。现在十万大军毫发无损,人们这样说;如果王超被契丹在野外伏击,伤亡惨重,不知他们又要如何说呢。契丹人同意议和,谁能说和这支军队的威胁悬在头顶没有关系呢。”
赵恒道:
“是啊,有人说王超反了,但朕始终不信。”
“还说大反攻呢,人心猜忌涣散到了如此地步,谈何容易。陛下听说了吧,王超的十万大军这两天到了大名府,城中统军的孙全照却吓得紧闭城门,准备刀兵相向。还是王欽若劝他:如此一来,王超就是不反也反了。但王钦若同样不敢让王超进城,在郊外十里扎彩棚摆酒食犒劳稳定王超的军心。”
赵恒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对知心知肺的老丞相一吐委屈,其实赵恒还是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的。很少写诗的他,兴之所致,写了一首回銮诗铭石刻碑,道:
“我为忧民切,戎车暂省方。征旗明夏日,利器莹秋霜。锐旅怀忠节,辟凶窜北荒。坚冰消巨浪,轻吹集嘉祥。继好安边境,和同乐小康。上天垂助顺,回旆跃龙骧。”
命大臣们唱和。朝廷又大赏天下,涉及战争的州县减租减负,介入战事的军队发赏金银,与契丹交过战的将领根据战功大小升官晋级。那些畏葸不出的、弃城逃跑的等等有罪将帅也都受到处罚。王超不赏不罚,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去做京西路随州的崇信军节度使。
十二月十五日赵恒銮驾从澶州启程,浩浩荡荡反回开封。途中用了四天,于十二月十九日到达。开封城中事先早做了安排,百官出迎,高奏凯旋乐。本来今年三月皇太后薨逝到现在还不到一年,按照礼仪不能动乐,可是官员们秉承毕士安的授意,抬出“不以家事辞王事”的理由,鹵簿鼓吹全副宫悬,把个入城式搞得欢天喜地风光体面。大大地安慰了赵恒的心。
俗话说上山不易下山难,契丹大军的回撤却整整耗时一个月,连统和二十三年(1005年)的新年都是在宋国境内过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要步步为营,避免不受约束的宋军复仇骚扰;另一方面,则是要驱赶想要乘机发财的契丹军队乖乖归队加紧赶路。萧挞凛如果还在,凭着他的威望和手段,桀骜不驯的将领们还不太敢于造次。现在韩德让虽有文韬武略却不能让契丹武夫们心服口服;萧排押毕竟资历略浅,难以驾驭这群野马。进攻的时候大军如临如履为了一个目标必须统一意志;到了凯旋而归的时候,心思不一的武将们就得意忘形原形毕露了。很多将领因为这一仗攻略城池乡镇不多,光是野外行军包围扎营了,没有捞到什么油水,便想趁着宋人气馁不敢大战劫掠一番满载而归。两宫御驾三令五申,韩德让和萧排押多次动用军法,才勉强将这排山倒海般的二十万大军收束归拢带回境内。饶是如此,大军的队形也比来时大大膨胀了,其中多了许多牵牛赶羊满载财货子女的车队。打仗要想秋毫无犯比登天还难,就连扈拥圣驾的御营中也夹裹了一车车的战利品,除了金银财宝还有不少俘虏。
楚国王耶律隆祐率领留守百官和教坊全体乐班到易州边境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军。两宫换乘了隆祐备好的敞篷銮舆,两辆高大的六驾马车上高高的金顶下挽起珠玉流苏,露出錾金包银龙椅凤座。太后萧燕燕和皇帝耶律隆绪各乘一辆车,朝着路旁的人们含笑挥手。这一次南伐,是开战二十多年来战果最辉煌的一次,也是圆满收官的一战,他们脸上的笑容都充满了骄傲和自豪。寒风猎猎,冰封雪盖,但是欢迎和围观的人们热情不减,官员们高呼万岁,百姓欢呼雀跃。这场战争的奇特还在于交战双方都庆贺自己得到了胜利。
萧燕燕朝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车边的小儿子招手,隆祐急忙过来,燕燕指着官员中的一人问道:
“那不是萧图玉吗?他怎么来了。”
萧图玉是西北招讨使,应该驻扎镇州,这种封疆大吏不奉命是不能离开任所的。隆祐心里叫苦,这个萧图玉本不该来,可他非要来凑这个热闹,道:
“这件事本来想等母后住下来再禀报的。达览阿钵谋反,逼萧图玉附逆,他是迫不得已逃回来的。”
燕燕一听就竖起眉毛道:
“达览阿钵谋反,这是早晚的事,这个萧图玉沉不住气,他这一跑岂不是打草惊蛇?他是哪天回来的?”
“回来快十天了。母后息怒,这件事要坐下来慢慢说才能说清楚。母后打算南伐结束之后,腾出手来再处置达览阿钵,交待咱们先要稳住他,这个儿子都谨遵执行了。就是为了怕走漏风声,连萧图玉也没有告诉他。可是达览阿钵先动手了。儿子正在着急呢,如果不是接到母后派人送来的凯旋而归的消息,就要派人去前线报告了。现在就等御驾回銮后商讨对策呢。”
燕燕心想,这可真是苍天有眼。要是没有议和,南方战事脱不开身,北方达览阿钵乘机起事,那就真的焦头烂额了。
两天之后,銮驾和扈拥随从们到达南京城郊的延芳淀。刚一驻下,萧燕燕立即让人去召萧排押。排押刚刚回到府中,和两个夫人见了面,正在叙说别情,听到太后召唤,匆匆赶了过来。
萧燕燕命他坐下,让宫女上了茶,道:
“还在撤兵的路上,我就让人把你的家眷接来这里安排临时住下了,这一次她们来了就不用走了,我已经想好,你不要回东京留守任了,留下来担任北府宰相。继远这次出征虽然也立了功,但是毕竟打仗他不行。过一段等你回来就让他去上京担任留守。”
一听这话排押就知道又要出征了。说道:
“多谢太后想得周到,我还说怎么一回来府中就有人来接,去了一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太后,哪里又要开战么?”
燕燕笑了笑,摇头道:
“你猜得对,是西北达览阿钵反了。本来这次南伐出去三个多月,你是主力,打得辛苦,人困马乏,应该好好歇上一阵,可是达览阿钵不给咱们时间,又要让你接着出征西北了。”
排押微微一惊,立刻起身拱手道:
“排押听凭调遣。武将就是打仗的,歇息是小事,没有仗打还要咱做什么。”
“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知道萧挞凛原来是说好了南伐回来就去西北对付达览阿钵的。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排押,现在我可以依靠的人你是第一个了。”
萧燕燕说着眼睛里就晶莹闪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