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站到门后的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嘴脸是多么的平淡乏味,像一幅没有装裱,出自一个缺乏灵气的画家的山水图。稀薄的头发,草一样覆盖在脸蛋上。凌乱的眉毛,小而无神的眼睛,粗糙不平的脸颊,紧贴到两侧的耳朵。牙齿发黄,大小不一。就他本人,也很难发现自己脸上的动人之处,遑论其他。若在平日,倒也罢了,因为除却一日三餐,书中的安慰,夜晚的春梦,老旦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但是现在,想象的浪漫突然到来,有个女生邀他踏夜,他不得不留意自己的形象。从前,老旦的生活仿佛一架结实笨重的时钟,钟点为自己而设,不会有另夕卜的什么事情影响到它的准时与诚实。自从姬瑶出现的那个夜晚之后,老旦的生活被打乱了。他的钟点出现了故障。他把沉默的时刻用来思念,把睡眠的时间用来写作,把无聊的时间用来美容。他不光增加了思想与趣味,他还变得干净与高尚起来。
老旦去了一家理发店,当他出来的时候,变得焕然一新。头发虽然稀少,但是如果花了钱,理发馆就会使它变得有光彩。他的头发略带一点卷曲,向一侧略微倾斜,符合时尚的要求,在太阳底下显得明亮。脸上和脖子里多余的须毛也被刮得干干净净。他的脸庞像一颗新鲜的桃子。留在脸上和头发上的香水又使得老旦的身体散发怡人的味道。老旦还去市场买了几件新衣服,去化妆品商店买了一些男士专用的润肤品。这时老旦看起来就不同以前了。他算不上漂亮,但是可爱。可爱是一种珍贵的品质。一个男生如果不具备可爱的品质,即使他长相很好,那也得不到女生青睐的;反之,如果一个男生长相平常但是可爱,最终还是会变得好看起来。老旦从前认为自己既不可爱又缺乏风采,到邂逅姬瑶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魅力。
但是,如何向姬瑶表白他热烈的情感呢?他一直过着一种内向而隐秘的生活,不善言辞,笑不露齿,习惯于把自己放置在僻静的角落,习惯于注视别人的热闹喧哗,甘于做一个诚实的听众。何况由于飞来飞去的诋毁,由于姬瑶无与伦比的美艳,还由于她的纯净、明亮、自由,就更增加了老旦的困难。他敢于守在女生楼的门口,旁若无人地等待她像一只蝴蝶那样从宿舍里飞出来吗。他敢于给她打一个电话,然后说我有两张电影票吗。或者他敢于在白昼明亮的时刻,和姬瑶走在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吗。甚至他连在宿舍里言语的权力也被剥夺了,当然不全是甲乙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但是他感觉到他就是被什么人剥夺了。他只好在暗夜的时分,在他的秘密的本子上,让文字做他温暖而大胆的引路者,带他去那些香气袭人的地方;或者在美丽的梦境里,放浪形骸,翩然起舞。
老旦。寒子介走过来说,你最近看起来莫名其妙,是不是爱情欺骗了你一你要是想和谁去搞,你告诉我,我可以免费为你写诗一首,怎么样?
老旦说,你真庸俗。
寒子介看起来像一头得意洋洋的驴子。他发表了几首诗。一些女生的眼睛里是没有遮掩的谄媚。甲乙本来心高气盛,也忍不住开始巴结他,让他给姬瑶写情诗。其实他比谁都色情。老旦知道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老旦看过他的诗,有些费解,不过细论起来,倒是有一些感觉。老旦承认,他其实有些嫉妒他。
老旦,走吧。寒子介说。
老旦说,去哪里?
你真弱智。寒子介说,你说去哪里,你还能去哪里。
老旦明白了。寒子介邀他一起去看录像,黄色录像。原先他们也看过很多,但是都缺乏色情气味。寒子介混在诗人的队伍里,应该知道哪些地方有黄色录像放映。他似乎已经看过一次或者两次。每逢老旦谈到肉体,他就会说老旦弱智或者愚昧。他说,女人是你想的那样吗。说起这一点,老旦也确实感到惭愧。他从来不曾看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裸体,包括任何一张图片。
但是老旦变得有些犹豫起来。或许没有人介意他去看一场黄色录像,或许它与忠诚、背叛、清洁、污秽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老旦还是这样想了。那些影像是他梦寐以求的,只是他忍不住想到他隐秘的爱意。
走呀。寒子介说,你是怕受不了刺激吗?
老旦迟疑着。寒子介已经走出去了。老旦终于说,好的。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一家破烂的录像厅里。许多人挤在一起,抽烟,喝啤酒,紧盯着前方的一面屏幕。空气很污浊。他们整整齐齐地坐着,像浮到水面上的死去的鱼。有人不停地催促放录像的老板,赶紧给我们放带色的呀!口哨声和尚未熄灭的烟灰在空气中飞来飞去。放录像的家伙像港台片里的毒贩子,罩了一副墨镜,站在角落里,一语不发。后来有人把酒瓶弄碎了,地面上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老板这才说,急什么,这会有警察,要抓住,我就死定啦!
他们看了两部,或者三部乏味的爱情片。屏幕上的影像仿佛泡在一池污水里。寒子介喝了几瓶啤酒,靠到椅背上睡着了。他对老旦说,黄片得等到半夜以后一你到时候喊我。老旦盯着模糊的屏幕,不由得想到了姬瑶。他倒是希望看不到黄色录像。他觉得自己很脏。
午夜以后,录像厅的老板终于给他们放了一部片子。影像依旧很模糊,但是他们可以看得见那种符合想象的情景。一个女人在洗澡,一个男人在澡堂的外面偷窥。她长得很丑,但她是裸体。她背对着老旦和寒子介,水流正从她的头发上往下倾注,她的裸体一点一点地呈现,终于看到她松弛肥大的臀部。老旦的心跳加速,他发现自己正在迅速奇异地膨胀。这是他看到的第一个裸体女人。虽然她还没有转过身来,那些令他无数次想象的隐秘尚未呈现,但是也足以让他热血沸腾,浑身战栗。
不料录像厅的老板突然关掉了机子。屏幕一片虚空。录像厅里立刻一派骚乱。有人问怎么了。那家伙手忙脚乱地换其他的带子,说,有警察,放不成了。有人不答应,指责老板是骗子,这会哪有什么警察。他说,有就有,你们知道个屁。有人便要求退钱,因为他们掏了比平时多几倍的钱。那家伙不肯退。大家乱哄哄地与他评理,有人又摔了瓶子。但是对方没有一点怕的意思。他说,谁要吵吵嚷嚷,坏了我的事,我就搞死他。说完了这家伙还抡起一把刀,举到半空中,凶恶无比。
大家看到这种局面,也就算了。在座的都是大学生,斗他不过,况且也不值得和他计较。后半夜演的是爱情片,也是两部或者三部。老旦认认真真地看着。有一段爱情说的是几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后来这个女人得了一种无法痊愈的病症,爱她的男人也就走了,但是有一个男人留了下来。他一直陪伴着她,直到他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里。若在平日,这样的故事不见得会有什么意思,但是在这个晚上,因为聊胜于无,又因为老旦业已涉人的生活,他看得很仔细,后来他竟然流泪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故事里的最后一个男人,而姬瑶就是那个死去的女人。虽然姬瑶不会有那样的结局,但是若真的如此,他老旦会不会去陪伴她呢?与故事里的男人相比,老旦或许具备为爱情奉献的品质,但是缺乏勇气;如果在爱情中缺乏勇气,就好比一个人把对春天和花朵的赞美藏在心底,纵使有万种风情,春天和花朵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番情谊呢?
是啊。老旦说。
女生楼前面总是聚集着很多的男生。他们在空地上走来走去,就像是不同颜色的猫。女生们三三两两地从他们面前走过,裙裾飞起来,裙子下面是穿了丝袜或者没有穿的两条腿。一个女生从他们的队伍里分离出来,一个男生从他们的队伍里迎上去。他们就像两颗糖果,粘到一起。男生骄傲得仿佛一只公鸡。老旦注视着女生楼前的光景,直至灯火阑珊,风景消失,内心不胜感慨。有些男生,形貌猥琐,衣冠不整,不见得会胜出老旦多少,然而他们竟也如此骄傲,这更令老旦愤然不平。
有几个黄昏,老旦站在校园里较为僻静的角落。从这里可以到达图书馆。他看起来很干净,夕阳染上去之后,他还显得整齐,就像一位准备讲公开课的中学教师。他在路上来回走动,尽量让自己平静从容,就仿佛他到这里来,是为了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或是在背一段单词。但是有谁会看不出他神色里流露的激动、紧张、焦灼和期待呢?他的眼睛漫过那些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他的耳朵在捕捉着一种他为之形销骨立的声音。他认为那种美丽的场景肯定会到来,他已经虚拟了很多遍;那些话语也经过了反复的推敲,已经烂熟于心,没有什么地方是可以改动的了。
但是,夜色深沉,路灯打亮,热闹或僻静的地方都已渐少人迹,老旦还是没有等到姬瑶。不仅如此,即便老旦大胆去到女生楼前面等候,也不会有姬瑶的踪影一因为老旦真的很久没有看见她。她只是存在于那些充满臆想的众人言辞中。难道她是一缕风,被什么力量吹走了吗?
老旦,你在这里。
这一天老旦的心情很不平静。既然如此,他老旦还有什么理由在此守株待兔?老旦说,这是最后一次。结果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老旦立刻转身。他的脸上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
来的人不是姬瑶,是吴之琳。吴之琳应当算老旦的同乡。老旦跟着寒子介参加过几次诗歌聚会,与会的诗歌爱好者当中,吴之琳是其中一位。她对寒子介很崇拜,恨不得叫寒子介老师。老旦坐的位置靠近寒子介,他们就认识了,之后隔着寒子介报了一下各自的名字,寒暄的话大约有七八句。老旦还想与她交流一下,但是吴之琳很快又去讨教寒子介。老旦对她的印象不是很好。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老旦看不惯她眼睛里那种赤裸的对于寒子介的热情。不过,老旦注意到吴之琳有一个非常丰满的胸部,脸上也不算很难看。所以,有时候在夜晚的空虚里,他还会想一想他的同乡。
老旦看见吴之琳,神情有些不自然。就好像对方看到他身上的某个不便显露的地方。
老旦,你在等什么人吧。吴之琳说,看起来很潇洒嘛。
老旦慌乱地说,你说的哪里话。
你肯定在等谁。吴之琳说,寒子介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一什么时候让我拜读一下?
老旦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吧,老旦。吴之琳快乐地说,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再见。老旦说。
那几天的事情就是如此。之后,老旦没有再去。他躺在宿舍里的床铺上读书。偶尔写一点评论的文字或者生活里的感想一类。原先的很多文字是写给自己的,既然吴之琳提到了这些,老旦不知不觉间,就把文字里无须展露的部分收藏起来,剩下的部分则尽可能地使其华美,就仿佛吴之琳可以看得到他的文字。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很意外,令老旦始料不及。
那就是:姬瑶有一天晚上到宿舍来,当着大家的面,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她性感、湿润、潮热的红唇仿佛一只彩色的蝴蝶,轻盈至极地触摸到他的脸庞上。这样的景象老旦经过了千百次的想象,但是老旦绝不会想到,它会在这样的一个气氛里上演。老旦一时无所适从。在接下来的整个夜晚,应付甲乙歇斯底里的挑衅倒是次要的,因为老旦确信他与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他剧烈的反应毋宁说是伤痛,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故作姿态。重要的是,老旦突然意识到,姬瑶实际上并不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对他有意思。假定不是出于老旦的一厢情愿,姬瑶为什么总是神秘地隐藏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呢?当众的亲吻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突然涌现的同情或者好奇,甚至是一种恶作剧,就如同马戏团的一出具有荒诞意味的节目,观众的反应远比表演重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但是她为什么不这样做?老旦的眼睛在暗夜中一直睁开来,他看见的是虚空。他终于明白:姬瑶是没有理由来喜欢他的。他老旦有些什么呢?他相貌丑陋,头发稀少,缺乏幽默机智的谈吐,胆小怕事,羞于与女生交谈,内心有许多低俗的欲望,哪一点都无法令女生动心;他的文章或许写得不错,他内心的感受或许细腻丰富,充满柔情蜜意。可是除了像寒子介这样的朋友,有谁会知道这一点呢?
当时在场的还有学生会的干部郑智。郑智是多么乐意看见这样的场景啊。
他兴奋得就像是有一个妖冶的女人突然拉他上了床。他和甲乙的关系不好。他好比一只打开的罐子,里头装满了容易挥发的气体,顷刻之际,很多人就都闻见了他散发的气味。老旦的名声变得古怪起来。他成为甲乙的情敌。他在大家的眼睛里缺乏道德和义气。老旦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他不准备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比原先成熟了。他学会了遗忘,又学会了放浪与展开自己。他目睹了随后发生在宿舍及其他地方的很多事情。他变得更有见识。他把很多;思用在读书上。剩下的时间他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些事情有些下流,但是他用不着为谁负责,也用不着感到内疚,因为生活就是如此。姬瑶以及与她有关的事情,不久之后就全部从他的内)飞走了,就像一缕风一样。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它是否发生过。比方说在市场的散步,在宿舍的一吻,或许它们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种幻想罢了。因为它没有留下什么气味与痕迹。文字里或许有,但是文字可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