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有一天在路上走,碰见大学里臭名昭著的女生姬瑶。她与宿舍里的甲乙有关系,到宿舍来过几次,因此和老旦认识了。当然,他们还算不上熟悉,相互对话不超过三句,完全属于爱情情境里剩余下来的一点间隙。所有关于姬瑶的情形来自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说。它们已经影响了老旦的判断。假如真是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因此,老旦在路上遇见姬瑶,最初的想法是冲她点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再去忙自己的事一这一天他需要到图书馆查找一段关于古典小说的资料。此前老旦读到一位评论家的大论,其中提到古典小说中的某一部,若论对于性爱的描写,实在是高出《金瓶梅》很多;而且其绝妙之处在于:虽则整篇都在写性爱的场面,但是如果不详加甄察,却很难看出端倪。因为篇中物事,俱为隐喻等等。老旦注意到这段评论,认为评论家既然有此一说,想来也不是空谷足音;他依稀记得曾经见到过类似的一部,因此想去图书馆探究虚实。
姬瑶看起来十分无聊。老旦冲她点头的时候,发现她的无聊其实看上去很有意思。老旦和她擦身而过。
你叫什么名字?姬瑶忽然转头,问他说。
老旦转过身体,回答说,我叫老旦。
姬瑶说,哦,老旦。
老旦转身走了。他要去图书馆,如果再晚一些或许就占不到座位,他的那部性爱小说也就无法找到,并且阅读了。至于姬瑶这样的女生,无论女口何虚构,与他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虽然她看起来很有意思。
老旦继续往如走。偶然一回头,发现姬瑶竟然一直在跟着自己走。如后左右的人迹里,他是离她最近的,因此可以确信姬瑶跟的就是他。那时节天色渐趋黯淡,剩下的光亮照在姬瑶的脸上,她看起来毛茸茸的,仿佛一只干净的猫。她还有意踩着老旦的影子走,仿佛在和老旦做一场有意思的游戏。老旦回头,发现这种情形,立刻就紧张起来。他在考虑自己是否需要放慢脚步,或者老旦可以问她:你为什么跟着我老旦呢?
内心考虑之际,脚步实际上已经慢下来。姬瑶走上来,一直向老旦靠近。老旦感觉到:假如他不退让一二的话,姬瑶差不多就可以贴到他的胸口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如果没有特殊的关系,是不可以靠得如此近的。就如同古代小说里的男女那样,相互隔得远远地说话,连对方的胳膊也不可以看得分明。老旦向四周看了看,他担若有人看到这种局面,会不会说他的闲话。别的女生倒也罢了,但是姬瑶的情况则要复杂一些。老旦很紧张,因为他似乎都感觉到她身体上的柔软了。姬瑶说,老旦,你去哪里?
老旦说,图书馆。
姬瑶说,我跟你一起去。
老旦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一时间,老旦的思绪上下翻飞,像一只纷乱的蝴蝶。姬瑶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她有什么话要说给老旦吗?或者老旦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吗?她看起来是多么古怪,多么出人意料呀。更重要的是,老旦在心跳的声响里还被一种犯罪的感觉所围绕。他认为自己已经有些对不起甲乙,对不起另外的和姬瑶约会的男生了。是的,对老旦而言,情况就是如此严重。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生有如此近的距离。
难道她对我老旦有些意思了吗?
这时肥肥走过来。他的肩膀上吊着他的女朋友,就像是他的一只彩色的书包。肥肥有时候会到他们宿舍里来,讲一点关于男女关系的传闻,谈情说爱的经验。他应当算老旦的同乡,就更有理由担当这种授业解惑的职责。肥肥看到老旦,和老旦身边的姬瑶,一双灰蒙蒙的小眼睛马上就显出别有用意的样子。肥肥说,老旦,看电影去吗?
老旦十分颓唐。他说,不是的一我是去图书馆。
但是肥肥根本不相信老旦的这种托辞。他冲老旦扬手说,再见。眼睛却一直打量着老旦身边的姬瑶。的确,后者看起来很像有那么一回事。
老旦和姬瑶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之后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老旦一直在考虑如何向甲乙解释,他认为他需要如此。因为第二天肥巴就有可能把他的发现告诉给甲乙。肥肥和甲乙的关系比较熟,有时候一起约女生跳舞。
当他们走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姬瑶突然在亮起来的灯光里说,我想出去走一走,你和我一起去,如何?
老旦的心脏嗵嗵蹦跳。他应该拒绝她的要求才对。然而在老旦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生给过他拒绝的机会。因此老旦不知道如何拒绝。图书馆人头攒动,仿佛一块透亮的依附了很多蜜蜂的蜂房。老旦想,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老旦举起一只手烧自己稀疏的头发。他说,好吧。
老旦和姬瑶沿着大学的通道往前走。一路上老旦借着路灯的光亮,观察姬瑶的神情、动作,以及她谜语一样的脸庞。她身体上的一种气味令老旦感觉到神秘和不安。他认为姬瑶一定是要说给他一些东西。他一直在心里期待着。他猜想她会说些什么呢。她的传说在隐约的灯光里显得暧昧,富于暗示。但是实际上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走在树叶和空气里,就像一块抹了奶油的蛋糕。她端庄、优雅,带有默默的温柔,是一朵有香味的花朵。她怎么会呢。老旦心里说。老旦在一旁走,感觉自己的衣服很脏,牙齿发臭,头发稀少,相貌平庸。
老旦,姬瑶说,你在想什么?
没有啊,老旦慌乱地说,我没有想什么。
你一定在想,我老旦和姬瑶在一起:要是让我女朋友看见,我将如何向她解释啊。
没有,老旦慌乱地说,我没有女朋友。
姬瑶看着老旦,忍不住大笑。的确,老旦一路上都在担心,会遇到什么他认识的熟人。他在想,那将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可是在内心里,他又是多么希望能和姬瑶这样一直沿着夜晚,沿着这种神秘的气味一直走下去啊!现在,老旦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大学外面的一片市场里了。
老旦有些犹豫。外面的这个地方充满危险,社会上的一批无业流氓经常在此地闹事。他们打架、动刀子、喝酒、调戏大学里的女生。据说有几个女生被他们强暴,甚至有一些属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暴力。大学里的男生则有被他们打伤的。老旦过日子很谨慎,如果想弄一点小吃,或者喝一点啤酒,他宁可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老旦倒不是惧怕危险,而是讨厌它的混乱,不习惯这种刺激。不过它同时还意味着一种美好的机会,那就是,老旦可以做护花使者了。对老旦来说,个人生活里英雄救美的时机实在有限,倒是值得一试。但是,老旦有什么理由成为英雄呢。花朵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走进灯火明亮、人来人往的市场。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但是没有哪一样东西是可靠的,它们混杂在尘灰、吆喝和身体的气味里,虚伪而危险。姬瑶走在混乱的市场,像一尾美艳的鱼。鱼为什么要在这样混浊的池水里游走呢,它们会弄脏它的。老旦跟在姬瑶的身边,小心翼翼,四处查看。她走到这里是多么危险啊。可是,姬瑶仿佛很乐意于这种冒险。她看着那些亮光里的东西,神色里充满了快乐的好奇。她站在那里显得非常明亮。老旦,来呀。姬瑶说。
他们走到一溜摆开的小吃摊前面。姬瑶选中了其中的几样。她坐下来说,老旦,来,吃一点。
老旦的心脏又跳起来了。和女生吃饭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老旦每天花一定数量的钱,这些钱只为三餐准备。他认为一个人如果在三餐之外再去吃什么东西,未免有些浪费。它对人的身体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老旦实际上没有心疼钱的意思。他考虑的是,一个男生如果和女生吃饭,那么就意味着需要男生来付饭费;而一个男生如果为女生掏了钱,或者说,一个女生乐意让一个男生请她吃饭,那么就意味着一因为紧张,老旦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他注意到姬瑶吃东西的样子,很夸张,胃口很好,姿势不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或者她走路的那样。他看着姬瑶吃饭的样子,一只手摸着口袋里的一张钱。那张钱让他的手弄得很湿润。他时刻准备付钱,但是到了该掏钱的时候他竟然忘了。他眼睁睁地看见姬瑶从身体的什么地方掏出一把钱来。那些钱零乱得像一堆草纸。
老旦很后悔自己没有付账。一个男生怎么可以让女生掏钱。即便她拿钱很马虎,不把钱当一回事,那还是不合适。再说,老旦认为她不应该这样随便拿上很多钱,晚上到这个很乱的地方来。老旦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想你应该——
什么。姬瑶说。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走上来,嘴巴上叼着一颗烟卷,看上去就是混在市场里的流氓。他挡住姬瑶,摇摇晃晃,像是跳一种奇怪的舞步。他说,小姐,你怎么一个人?
姬瑶从他的身边走过去。那家伙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他一定在谋算,怎么样能挑逗姬瑶。老旦很紧张。他预料的危险发生了,而他的应付办法还没有想得妥当。不远处一个卖羊肉的摊子上,两个人忽然开始打架。摊子倒了一片,许多人聚到一起观看。那两个人就像是经过排练的木偶戏。另一个地方,大学里的几个长发歌手抱着吉他,唱着自己写的歌,声音里注了水和沙子。他们站在地上扭屁股、跳舞,像是吸了毒上了年纪的舞女。这没什么好看的,老旦从来懒得去看。他还留意到狗屎一样的醉鬼并没有离去,而是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
我们回去吧。老旦说。
姬瑶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她在夜晚和空气中柔软可爱。她对老旦说,这地方其实比校园里有意思。很多东西都可以看得见,像一个五颜六色的拼盘。你是不是没有到这里来过,在晚上?
老旦说,没有。
姬瑶说,那你应该来。
好的。老旦说。他回头朝后看。他说,可是这里太乱,我想你一个人来什么?姬瑶说。
刚才有个喝醉的家伙。老旦说,你没看见吗?他的目光不怀好意,他的身体很臭,就像是刚刚从马桶里钻出来的。
什么,姬瑶说。然后她笑起来。她说,老旦,你挺有意思,是的,你挺有意思的。
老旦的心又开始跳起来了。他感觉肺腑里钻进了一只兔子。他不知道姬瑶说的是哪方面的意思,是他的现于声色的胆怯吗,是他的那句比喻吗。还是他的说话的姿势,沉默的样子。然而说他有意思已经很好了。从来没有人说他有意思的。也从来没有哪个女生说他有意思的。宿舍里的寒子介,诗人,与他关系不错,但是寒子介也不说他有意思。他经常说,老旦你很弱智。要么就说,老旦你很变态一那就是他的意思?
老旦禁不住神思恍惚。姬瑶的气味隔着夜色漫过来,他心里无限甜蜜。
他朝身后看,喝醉的家伙没有跟上来。现在,他倒是希望那家伙跟着他们。当他的下流变得可憎的时候,他愿意上前去教训他一顿。有可能老旦被打倒在地,但是姬瑶很完整。老旦算不上英雄,但是,为一个美女受伤,完全值得。
再见。姬瑶说。
再见。老旦说。
老旦发现他已经站到学生区人口的位置。老旦站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之后,他慢慢地回到宿舍。这时候另外的因素引发的紧张包围着老旦。他有一刻认为自己其实就是那种偷了情的男人,所偷的女子其实是属于他要面对的好朋友。老旦隐藏起他的兴奋和甜蜜,又小心地包裹起他的羞愧与紧张。
老旦,你好像有心事。寒子介说,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没有,没有。老旦慌乱地说。
想就想。寒子介说,又没有人不让你想一你怎么这么弱智。
老旦很久睡不着。深夜时分,老旦爬起来,在床头点起一支蜡烛。再从床底的箱子里找到一个本子。老旦胡乱地写了一些东西。老旦的东西其实写得不错,寒子介有时会看一点他的东西,还曾经表达过赞美。下面的东西是老旦写给自己的。
很久都以为她是属于别人的。别的什么人,与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大概就是如此。可是今夜是多么的美丽,简直像一场梦。她的气味是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她走在路上,我在路上走。那么大的校园,那么多的人,她和我竟然相遇,这或许是天意。我受到了她的邀请,我们去了大学外面的市场。那里很乱,但是我没有遇到混乱的局面。
她为什么要邀请我呢?她为什么乐意让我陪伴呢?或者说,她是如何知晓我内心其实热爱美丽的女生呢?有些人把不贞的名声加到她的身上。他们谈论她的时候满嘴油腻,言语里充满污浊的臭味,我差一点就相信了。可见诋毁的力量是多么巨大。可是她哪里像一个混乱淫荡的女生呢?她只是吃饭的姿势不十分优美,走路的姿势比较随便。除此之外,她就只剩下美艳与沉吟,芳香与妩媢了。我明白了:很多人诋骂她,只不过是出于垂涎,出于嫉妒,出于对美的惧怕。因为他们缺少美,他们只有卑劣与无耻。
我们宿舍里有个人吹牛说姬瑶是爱他的。我不相信,姬瑶怎么会爱这种人。他只不过是有点臭钱,有一副华而不实的相貌,他怎么配?
X月X曰夜
之后老旦睡觉。夜里老旦做了一个梦。姬瑶牵着他的手往什么地方走。忽然她的衣裳掉了。老旦说,你的衣裳掉了。姬瑶说,是啊。衣裳掉了,她应该捡起来,但是她又忽然不想捡了。她问老旦说,老旦,你看见我没有衣裳的样子了吗?老旦说,是的。姬瑶说,我们走吧。老旦就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到她的肉体柔软香甜,她的身体上有牛奶与蜜流出来。老旦就进人到她的身体里去了。姬瑶说,老旦,你多么有意思。老旦说,是的。她的身体很柔软,很温暖。老旦感觉自己在水里漂游。他和她换了很多种姿势,有些姿势是老旦知道的,有些姿势是老旦闻所未闻的。不知道他怎么就学会了。姬瑶说,老旦,来呀,来呀。老旦说,好的,好的。
早晨醒来,老旦的床铺上湿了一片。整个宿舍里都能闻得见老旦床铺上散发的淫荡气息。想起夜里的梦,绮迷荒诞,他自己的作为,卑鄙下流,老旦不由得眼热心跳,羞愧不已。若按梦中的情形,自以为内心高尚的老旦,也无非与那些垂涎美色的男生一样,热爱肉体胜过情感。真是爱花之人,就应细心呵护,阻挡风尘,而绝非折花一醉,落花流水。他怎么会做如此龌龊不堪的睡梦?
老旦的内心,就像晨起之后的嘈杂纷乱久久不能平息下来。他们肯定知道了他的不洁,因为它留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衣服上,以及他的床铺上。他们闻得见它的气味,看得见它的形体。老旦把弄脏的衣服和床单,赶在无人的时刻,拿到水房里洗刷干净;包括他的身体上被夜晚的梦境弄脏的部分。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它了。
但是,完全使自己干净起来很困难。有一些日子,他小心谨慎地避开有关姬瑶的话题,在去教室或者图书馆的路上,他尽量让自己融人熙攘的人流,就像水中的一点小小的纹路。他害怕遇见姬瑶,因为她肯定可以闻得见他睡梦的味道,能够看得见他狼琐的内心。老旦甚至有些讨厌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