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出没于各种场合。从前他甘愿坐在教室或者图书馆隐秘的、不为人留意的角落,因为他认为热闹的位置不适合自己。从那个夜晚之后,他就变得大胆而勇敢起来了。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乐意于和那些穿着裸露的女生摩肩接踵。他在图书馆占到明亮的、视野开阔的位置,旁边的虚空留给迟到的女生。他担心自己的形象会让女生退避三舍,所以他占好座位之后会不动声色地离开,就像是要临时出去一趟。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座位两旁,就已经坐满了女生一当然,有些时候是男生。男生有什么意思呢。老旦坐在那里,无聊而寂寞,胡乱翻动书页,书页上的文字仿佛在跳一种凌乱的舞步。而女生的脸孔,以及坐在那里的姿态,经常是变化着的,如同一本彩色的画册。老旦每天阅读其中的一页,而下一幅是什么情形,又是一种美妙的期待。每个女人的相貌不同,她们的味道也不同。有些女生的味道令老旦陶醉神往;有一些则显得平淡无味。老旦装出认真读书的样子,做出击节叹赏的动作,眼角偷偷观察一旁的女生,看她是否会注意到他。假如对方同样热爱读书,就会问一声有趣的地方在哪里,也尚未可知。老旦有时会向她们借一块橡皮或者一张稿纸。他小心翼翼、彬彬有礼,脸上堆满温和的笑容。事实上他的居心昭然若揭,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块橡皮,他的书本下面藏着数张稿纸。但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起比这更好的办法让对方注意自己。有一个女生,披着一头漂亮的长发,读书的时候总有一些会漫到她的脸庞上来。老旦观察头发掩映的脸颊,觉得那也是一种风韵。这位女生习惯于把滑下来的部分甩到脑后去。结果有一次她的发梢甩到老旦的眼角上,老旦的眼睛有一点幸福的酸楚。长发有些歉意,她说,对不起。老旦说,没关系。老旦的内心充满了快乐。这其实是他久已期待的。老旦趁机赞美她的长发,飘飘扬扬,有如柳条,在工业时代,此种浓密的长发,实属奇迹矣。长发女生听罢,高兴极了,十分赞同老旦的观点,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她恭维老旦谈吐深刻,正所谓人不可貌相。她所见到的男生,纵使衣冠楚楚,可是言谈之际,不免满嘴喷粪,空虚至极。老旦于是放心大胆地谈到读书方面,引用了几个典故,从侧面印证彼此的观点。他和长发女生倾心交谈,相互间靠得很近,闻见她脸上的化妆品气味。如果仔细推敲,长发女生的相貌倒也有一番风味。不想第二天老旦去图书馆,又碰见长发女生了。真是凑巧万分的事,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点看得见的惊奇。这一次见面就不需要什么事先的铺垫了,他们低声交谈,就像是几年未曾谋面的老朋友。老旦抖擞精神,言谈之际,颇有诙谐的句子。长发女生做出捧腹大笑的样子,若不是图书馆需要安静,她定会笑出声来。后来他们谈到弗洛伊德。原来长发女生是教育系的,最近在接触弗氏理论。
老旦读过老弗的论著,因此这个话题令他游刃有余。她说出一个梦,让老旦分析。她说,梦里她沿阶梯教室往高处走,越走越高,四面俱为悬空峭壁。同时,一只鲜血淋漓的猫正在伺机攻击她。周围观众极多,却没有人愿意帮她。她最终因为恐惧过度,从梦中惊醒。
老旦把弗氏的理论全部捜罗出来,依稀记得登楼梯是渴望深度性交及通奸的象征,不由得一阵窃喜。长发女生体态丰腴,有高挺的胸脯,硕大的臀部,料想她不会甘于寂寞;至于鲜血淋漓的猫是什么意味,他实在不甚了了。但是老旦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呢?老旦说,其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梦,它的意思是说,你近期虽然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但不久之后,就会柳暗花明,皆大欢喜。
教育系的长发女生像一个守规矩的中学生那样,认真听讲。你说得很准确,她激动地说,我近期的情况就如你所说一没想到你还很博学。
老旦很得意。他说,你要是还有其他的睡梦,我很乐意为你分析一二。
好的。长发女生说。
她会出怎样的梦来让老旦解释呢?下一次老旦就不会这样含蓄了。
老旦的含蓄只是出于礼貌,既然相互之间变得熟悉起来,他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老旦准备说,你有一种对于肉体的触摸的欲望,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那是老旦的一厢情愿。或许从此之后,老旦就永远没有机会来向长发女生展现对于梦境的知识了。因为长发女生神秘地消失了。老旦在图书馆等了好几个晚上,他一旁的座位被另外的女生占领。他十分无聊,还有一点寂寞。重要的是,老旦自以为已经和她成为朋友,事实上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就像他的梦。
当然,无须为此感慨。假如老旦连这点胸襟都不具备,那还能证明他的成熟与缜密吗。类似的遭遇他早都有过,这点寂寞算得了什么。何况春色无边无际,也无须囿于一园的景色。
有一天晚上,老旦的身边坐了一位娇小的女生。她就像一块精致的拼了许多图案的火柴盒,与那些高大威猛的女生很不相同。她的眉宇间似乎还带了一点忧虑,符合古典小说里深锁庭院的那种少女形象。老旦不禁为之感叹。过了一会儿,小女生因为感觉天气闷热,就把她的一件外衣脱了。她的胳膊柔软白皙,细腻流畅,老旦还闻到她身上的一种淡淡的清香。令老旦吃惊的是,她的背)显得松弛,从她腋下的空隙里,能够看得到她小巧玲珑的、富于动感的一只乳房。
多么精美、和谐、柔软、丰润的一件艺术作品!
老旦不禁看得呆了。在老旦的欲望里,它是重要的部分,想象的次数何止千遍,谁能料到它会在这样的夜晚呈现呢?他热血沸腾,内心邪恶,差一点就可能爆发危险的暴力。但是,小女生却表现得那样沉静。她料想不到她的身体有一部分裸露在夜晚,而她的身旁是一个充满邪恶欲望的偷窥者。然而正是她的这种平静使得她具备一份纯净的力量,足以抵挡淫恶的侵袭。
乳房啊,乳房。
老旦在深夜异想纷纷。他的身体很坚硬,又变得湿润。寒子介趴在床头写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床铺上像着了火。寒子介突然停下来,说,老旦,你这样做,对身体不利;再说,有什么趣味呢。
老旦心虚地说,你说什么。
寒子介笑了,很下流。他说,你还挺能装蒜,要不要我检查一下?
老旦没有做声。他找到一点纸,把自己弄干净。
老旦。寒子介说,你这个衰人。
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可做,老旦并不反对和寒子介一起去参加诗人的聚会。老旦是出于无聊。还有什么人能比诗人更虚伪的吗?他们一个个傲气十足,就仿佛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需要拯救。他们看人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十令悯。可是事实上他们有什么呢?除了臭烘烘的脚气、脏兮兮的衣服、凌乱的长发和熬得通红的眼睛,什么也剩不下来。他们比老旦更无聊。但他们却不肯承认。他们看起来古怪而荒诞,就像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荒诞剧。
通常他们聚在老梅的单身宿舍里。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拼命地抽烟。有时候喝一点酒。最初讨论诗歌。大堆的词汇从每个人的嘴唇里蹦跳出来。那些词语就像一只又一只苍蝇。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如同他们隐藏在烟雾之中的面孔。他们就像是在进行背诵单词的比赛。之后就转人相互的恭维。言谈之际,中国时下的优秀诗歌精英实际上也都集会于此了。老梅的小眼睛像一颗水珠那样滑动。他忽然大叫说,好,好哇!
老旦看着老梅,惊奇不已。他在说什么呢?
老梅终于注意到老旦。他说,这位小兄弟,想必是新近发展起来的诗人吧一请问尊姓大名?
老旦回答说,我叫老旦。
寒子介说,他的文章写得还是不错的。
老梅说,好,好哇一好诗在民间嘛。
很快他们就开始讨论女人的问题。诗歌只不过是宴席之前的一点寒暄,茶余饭后的一支牙签,接下来的内容才是主要的。他们热爱肉体胜过作为标签的诗歌。他们对于女人的了解胜过自己。裸露,毫发毕现,肉欲的言辞,古怪的想象,完全超过黄色录像。他们十分无聊,又十二分的有趣。老旦看着他们的表情,失望而好奇。他憎恨他们,又嫉妒他们。有些时候,座中的高手诗人会带着一位或者几位女生来。他们围着她,公开地调情,说着下流狼亵的言语,奇怪的是她没有羞愧或者生气的意思。高手也颇为大度,就仿佛他带来的女生本来就是提供给大家品评和使用的,本来就用不着吝啬。因为高手是不缺女生的,下一回或许就换成另外的一位了。
有一位诗歌高手已经从大学毕业。有一次他带来几位诗人到中文系来。寒子介他们鞍前马后地忙活。他们动员了一批女生和少量的男生做听众。老旦参加了这次聚会。他看见从中文系发迹的高手诗人,身体发福,行动迟缓,油头粉面,像一节新鲜的火腿。他坐在中文系教室显眼的位置上,用一双眯缝起来的眼睛扫视在场的女生。他的眼睛下流,不怀好意,一如老旦想象的那样。老旦找到一个空下来的座位。他意外地发现,吴之琳坐在他的一旁。吴之琳的脸蛋红扑扑的,抹了一层看得见的护肤品,眼睛里闪动着热情的光芒,那光芒直指前方,似乎随时准备着做出一个飞起来的姿势。老旦不知道该不该向吴之琳打招呼。他闻见她的脸上散发的化妆品气味。那气味过于浓烈,就如同她抑制不住的殷勤。寒子介从乱哄哄的诗歌爱好者中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卷。他说,老旦,带钱了没有?
老旦说,要钱干什么?
寒子介说,你真弱智,带了钱就给我。
吴之琳看见寒子介,然后看见老旦。她的表情里有一点意外的惊奇。她对着老旦说,哈一嗳。
老旦赶忙说,哈一嗳。
吴之琳说,尘埃是不是要朗诵他的诗?
寒子介说,可能吧。老旦,快点呀。
老旦把钱给他。
吴之琳说,尘埃朗诵的是爱情诗吗?
寒子介说,等会你就知道啦!
老旦在一侧看着吴之琳。她的脸颊更红润了,就仿佛有汁液溢出来一样。
老旦咳嗽了一下。他小心地对吴之琳说,你刚才提到尘埃。尘埃是谁?吴之琳看着老旦,脸上的表情有一万分的惊奇。她说,你竟然连尘埃也不知道——太让人惊奇啦!
老旦不免沮丧。吴之劇麵鞴一只下了蛋的母鸡。老旦还能说些什么呢?老梅坐在尘埃的身边,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笑话。看起来很饱满的尘埃则笑眯眯地盯着诗歌队伍中的女生。吴之琳在这段时间从座位上起来一次。她抱着一个笔记本请尘埃签名。她的短裙下面的大腿很白,在灯光里摆来摆去。她挤到尘埃面前,像一颗化开来的糖果。她回来的时候脸颊红润,胸脯起伏,捧在手里的笔记本仿佛一枚金质奖章。
老旦很无聊。他不知道与他的同乡吴之琳说些什么样的话才合适。幸好尘埃开始谈诗了。他话语幽默,谈吐优雅,时时博得在座之人的热烈掌声。老旦倒也聊胜于无。据他看来,这尘埃也并非一味花拳绣腿,有些地方不无道理。他还引用了一些新鲜的名词。老旦虽然鄙夷诗歌,自己也从来不写诗,但是他读书勤奋,涉猎颇多,竟能够听出一二。吴之琳则一脸迷茫,如坠五里云雾。寒子介走过来。吴之琳说,你说,尘埃提到的黑色枝条上湿漉漉的花瓣,是什么意思?
寒子介比吴之琳更骄傲。他说,你问老旦。
吴之琳说,什么?
寒子介说,老旦的诗写得很好呀,比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