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寒子介说。
那好,我相信你。白板说,说实话,我也喜欢诗歌,你的诗我读过不少;我以为,你做人也应当像你的诗歌那样干净。再说,你又这么年轻。记住我的话,要珍惜你的青春时光,千万不要浪费一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如果你没有撒谎的话。但是今天,我必须要依法办事,在没有澄清事实之前,你仍然有违法嫌疑,所以,你还要接受我们的讯问。你有可能受到治安处罚。
白板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了。房子里摆了一把椅子,寒子介坐到上面,感觉到很混乱。他原以为还会有人来,令他奇怪的是,此后没有人进来。或许,白板已经相信了他。寒子介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聊,冰凉。就算做了一个真正的嫖客,也不见得有想象的那样好。只剩下肉体的男女,其趣味或许还比不上隐秘角落里的自慰。寒子介认为自己还算不上嫖客,他只不过与一个叫菲蝶的女人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废话,喝了很多的酒,仅此而已。何况菲蝶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坏,虽然她的身份是暧昧和不明确的。更严重的情形不在于他有名无实的嫖客头衔,而在于对他诗人身份的怀疑。
寒子介在那间屋子里坐了一夜,地板上扔满了烟头。那些人仿佛把他遗忘了。老梅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现在,有一个问题开始变得严重起来:假如学校知道了这件事,他应该怎么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或许菲蝶可以为他证明,但是这又会变得很滑稽:菲蝶是一个事实上的三陪女,一个三陪女如何来证明一个嫖客是清白的?然后老梅应该怎么办呢?他可以为老梅辩解,但是又有谁会相信他的证词?更重要的地方则在于,如果离开大学,他将去哪里呢?
寒子介被诸如此类的问题反复纠缠。后来他看见窗外亮起来的建筑,听到马路上逐渐增加的车辆的响声。他感觉夜晚就像一个荒诞的梦。
寒子介坐了一夜的房门被打开来。短发的人和白板走进来。白板朝身后的人说,进来。寒子介抬头,看见老梅。老梅头发零乱,衣衫没有扣好纽扣,眼睛浮肿发红,仿佛一个喝醉的乞丐。
白板对寒子介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寒子介点头,站起来。他说,是的。
他是你的老师吗?白板问。
是的。寒子介说。
白板说,现在是这样的:我们相信你没有嫖,知道吗?但是这个人,你的老师嫖了,因为他已经交代了问题,他的每一个细节我们都知道一你想不想看一看他的供词?现在有两个结果供你们选择”一是我们通知你们学校,让他们来领人;二是依照《治安处罚条例》,你的老师要受到罚款,由你去取钱,交上他的罚款,你们就可以回去。你们选择哪一个?你们可以商量一下。
老梅一直低着头。这时候他抬起头看寒子介。他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他看起来仿佛要哭。寒子介看着老梅。
寒子介对白板说,我去找钱。
很好。白板说,寒子介你可以走了共是五千元。
五千兀太多了。寒子介说。
你要是有这样的想法,白板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让学校来领人。
老梅这时候说,寒子介你去吧。他的声音在颤抖,他看起来很可怜。
寒子介从他们身边走出去。
天色已经很亮,是城市里冰冷的早晨。许多人和车在马路上走来走去。
寒子介一路走一路在想,该到什么地方去借这一笔钱。他最初想到曹布亭先生,但是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曹布亭先生是不会借钱给他的,而且寒子介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使曹布亭相信他们。他又想到艺术家,但是艺术家把自己与寒子介他们区别开来,与他谈钱,他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后来寒子介决定向尘埃借钱。尘埃在一定程度上是远离大学和热爱诗人的人,而且尘埃也比较有钱。
寒子介给尘埃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他坐上公共汽车赶到尘埃的报社里去报社里很多人进进出出,让冰冷的建筑呈现一种虚假的繁荣。尘埃正坐在一间房子里喝茶和抽烟。烟雾后面的一张脸看起来疲倦,混乱。他仿佛是寒子介和老梅夜晚的同谋。不过他懂得隐遁和逃离,因此是安全和免费的,或者是无须花钱很多的。尘埃懒洋洋地坐在桌子后面。他看见寒子介说,老兄,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
是的。寒子介说,我需要一笔钱。
老梅怎么了?尘埃说。
有一点事情。寒子介说,你要是这会就给我,最好。
尘埃大笑。他说,你们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寒子介说,你现在就拿给我吧。
尘埃说,不可能。要不然你一大早就不会来借钱,我知道你们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不说,我是不会借钱给你的。你们要是和我一起去,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你不相信?我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吗。你告诉我:你们在什么地方,怎么搞的?
尘埃愈来愈高兴。他脸上的困倦正在快速地消退,就仿佛在意料之外的时刻看到一场色情表演。又好像他就是老梅他们淫荡夜晚的目击者。他言之凿凿,甚至还说到几处细节。那细节令寒子介无地自容。
寒子介说,实际上我没有干什么,老梅也没有干什么,我们只是鬼才相信呢。尘埃大笑说,除非你阳痿。你是不是阳痿?
你不要跟另外的谁讲这件事。寒子介说。
尘埃说,不会。我对这事没什么兴趣。你信不信,我没什么兴趣。我从来不找三陪。我喜欢感觉,没有感觉就什么都没有。
是的,我也没有。寒子介说。
尘埃透过烟雾和空气看着寒子介。他说,我听人说,你小子也是采花高手,我没有相信,不料你还真行。大学里的女生还不够你风流,还要到那些地方去,真是佩服得很。不过这也正是你善于写色情故事的原因吧一我说得对不对?
尘埃坐在那里大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里的浮尘和烟卷的烟雾就像是从尘埃的身体上蒸腾起来,之后借着光线诞生,成为白昼的光亮。
尘埃又问了寒子介一些他认为有趣的话题。后来他打电话给一个人说钱的事。不久,一个秃顶的中年胖子怀里夹了一个黑色皮包,气喘吁吁地进了尘埃的办公室。尘埃借对方的钱,对方的神色诚惶诚恐,无比荣耀,就好像意外地中了大奖。
寒子介借钱的事情就是如此。
不堪承受的不光是债务。如果这样,倒也罢了。重要的是,在他们关乎风流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安和羞愧。如果真的放纵一晚,那也不至于辜负了风流之名。问题是他们只不过徒具虚名,而无放荡之实。老梅说,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他确实有做一次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成功。他彼时的心情复杂而紧张,他看见自己很疲软一平日不是这样的。老梅自从这件事情发生后,烟酒量大增。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抽烟,已经喝了三瓶啤酒。
寒子介相信老梅说的是实话。但是寒子介是无法证明这一点的:因为他连自己都证明不了,他只有羞愧。到后来他连自己都怀疑起来:他们在红灯高悬的风月烟花之地,纵酒之后,怎么会没有放浪的酒色行径?
现在,时代已经可以纵容一个人言语之间和内心深处的种种肉体欲望,但是也不至于到了容忍一个他所熟悉的人可以真正地风流快活的程度。他们嫉妒,羡慕,不安,愤怒。老梅的名声变得很臭。他们诗人的身份也开始变得暧昧和无耻。只有尘埃可以作为某一种类型的例外。他纵酒,讨论女人和肉体,公开地与不同的女人调情,同居,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大家认为尘埃似乎就是这样的,因为他是尘埃。对于老梅,这就是严重的问题。老梅是淫荡和色情的,但是没有谁会怀疑他的忠诚。老梅的肉体并非衣服鞋子一类,他的肉体应当是皮肤上可以感觉到痛痒的部分,和眼睛里可以看得见光亮和色彩的部分。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澄清突然变得困难起来。
尘埃有一次来和老梅喝酒。听众里有寒子介。另外的几个则是出于对尘埃的热爱。老梅总是喝酒,抽烟,他看起来软弱而苍白,就仿佛是他背后不太干净的墙壁的一个部分。尘埃喝得有些高了,他的话题转到女人身上。他先是说到另外的一些女人,与他有关的。尘埃突然对老梅说,其实风尘中的女子比你眼前的更有趣味,因为它充满了随意、偶然、意外的惊喜,陌生的剌激,还有我们想得到的或者想不到的风情一你以为如何?
老梅的神色大变。他脸色苍白,局促不安。他不希望有谁提至外这件事。他以为假如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就不会有谁知道。但是尘埃说起来了,而且其言语之间的意思是,老梅比他更深谙此道。或者)老梅已经知道有些人知道他的事,只要此后没有人提及,那么随着时光和影响的流失,大家也许会忘记这些事情一但是尘埃又提到它了。
没有的事嘛,你不要乱讲好不好。老梅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软,谁都可以感觉得到。
我没有乱讲呀。尘埃大笑说,我只是说我很羡慕一如果哪天我也可以这么风流一回,死了也值的。
在座的听狂大笑。他们早都S听这羊事,只是不好意思而已。
作为同谋者的寒子介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神色从容,完全是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他说,我们不可以换一个话题吗?
好呀。尘埃说,寒子介其实不好色的,那么我们就听他的,换一个话题一你说换一个什么样的话题?
因为寒子介的冷漠和愤怒,大家聊天的气氛显得低调。而且假如要绕开女人和性,大家还可以聊一个什么样的话题呢?不光困难,也没有趣味。
老梅和寒子介因为那个混乱的夜晚而变得更加亲密无间。他们像一对饱经苦难久别重逢的兄弟。他们默契,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甚至喜欢各自嘴里呵出的气息和彼此疏于洗理的鞋袜上的臭味。他们经常坐在一起喝酒和抽烟,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老梅偶尔会哭泣。他的哭泣没有声音,眼泪很黏稠,流到腮上就停止不动了。他哭泣的样子很滑稽。寒子介要是坐到很晚,就在老梅对面的床铺上人睡。他盖上老梅的一件旧大衣,衣服里有一股发霉的气味。
老梅给中文系的文学史课程还在继续。但是听众明显地减少了。中文系的男生和女士们似乎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理由,可以拒绝做老梅的听众。有些时候教室里的景象显得荒凉,就仿佛是冬天北方的风景。或许每一个男生都有做一个登徒子的欲望,每一个女生则幻想着某一天可以红杏出墙。但是,他们却无法容忍有谁这样做过一次。嫖客比小偷更无耻。
老梅有一次在上课的间隙,居然哭了。他闪亮的眼睛被几缕阳光照亮,湿润至极,突兀至极。中文系的学生差不多有一点吃惊。老梅仿佛是在忏悔,希望得到大家的救赎。或者他在表达他的羞愧。大家觉得老梅不光无耻,而且虚伪。他又何苦如此呢,与其这样,倒不如索性承认自己是一个淫荡之徒,那样倒显得诚实。高尚的人是不需要忏悔的,而卑鄙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
老梅平常上课,有朗读自己诗歌的习惯。中文系的学生认为,他的有些诗是好的,有些诗则明显地缺乏水准。但是大家从来不怀疑老梅诗人的身份和他诗歌中的热情。
不料老梅居然当着许多听众的面哭了。他是在读了一首诗以后哭起来的。大家起初以为他读的是一首自己的作品,后来发现他读的是另外一个诗人的。
他自己的诗显然靠不住,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使他读到一首很好的诗,对听众而言,也会显得可疑:他至少部分地亵渎了他读到的诗歌和诗人。
那场景是滑稽和无聊的。许多人还记得他读到的那首名为《四姐妹》的诗歌中的句子: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的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颗麦子高举到我的头顶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冈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一棵空气中的麦子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粮食与灰烬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老梅读得比任何时候投人。有一个时刻,他差不多把过去和现实都要忘记。当他读完后面几句的时候,明亮的泪水从眼睛里充溢而出。他居然不想掩饰他难看的、令人不可思议的神情。
有一个听众显然明白了这首诗歌里所要表达的意思。他说,那么,酒吧里的妓女算不算是四姐妹中的一个?他的幽默很快被更多的人心领神会。有些人甚至说岂止四个,四个只是一个约数而已,谁知道有多少个?而老梅自命为麦子,也有点自视甚高:麦子是粮食,是有香味的美丽的植物,他老梅算什么呢?
寒子介看到的和听到的,老梅最后一节课的情形,就是如此。
有一天老梅告诉寒子介说,他要走了。老梅把这个消息说给寒子介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第二天启程。寒子介赶着把这个消息告诉校园里的一些诗人们。他们最初表现得比较冷漠,之后则显得吃惊。是的,老梅其实并没有坏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至于到背井离乡的程度。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寒子介找到的人里,还有曹布亭先生。曹先生建议举行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他说,烟和酒的一部分,算他请客好了一毕竟,朋友一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