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梅嫖妓的事情,曹布亭先生知道得比较早。这消息不一定是尘埃说给曹先生的,但是他仍然在许多人之前就知道了。这一点敏锐的感觉可以归功于曹先生结了婚。结婚之前,他略显迟钝,有时候曹先生都要讨厌自己的麻木一自从结了婚,讨了老婆,他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敏锐起来了。他热爱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好。就此而言,他应该感谢结了婚。当然,他指的是那种状态,至于跟谁结婚,好像没有很大的区别。关键是曹先生结了婚。
曹先生是个真诚的人。他认为一个人若是过分地追逐享受而忽略精神的愉悦,那么他便与动物无异。肉体当然也是需要的,结婚就是满足一个人肉体需要的一种很好的形式。每个人大约都免不了要结婚,何必在肉体方面浪费许多的时间。曹先生对于肉体的克制和理性的态度,让有些人误以为曹先生是个独身主义者。很显然曹先生的本意并非如此。所以曹先生去B城开会,结识了中学的生物教师,并且以很快的速度结婚,大家终于发现曹先生事实上是一个浪漫的人。曹先生对此则颇不以为然,鄙视肉体与浪漫爱情并非水火不容:鄙视是出于正直,浪漫则是生活的需要。
曹先生最初很快乐。那快乐结结实实。曹先生言谈之际,神采焕然,走路之际,步履轻盈。婚姻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完美。中学生物教师在许多方面令他满意。生物教师不仅在烹调上是一把好手,那对小眼睛里所洋溢出来的风情也令曹先生十分快乐。她细小的眼睛里其实蕴藏了不易觉察的挑逗和放浪,这一点是曹先生在上床之后才逐渐发现的。正因为迟到的发现,所以就更加珍贵,也更令曹先生乐此不疲。除了曹先生,没有人会发现这一点。因为生物教师是处女。所以曹先生还滋生了对于生物教师的感激。生物教师完整的、纯净的肉体一直是紧紧关闭起来的。在如此动荡不安的生活里和随处可以遇到诱惑的时代,她把最好的、最美的果实留给曹先生,足以令曹先生感动不已。当然,曹先生的感恩并不需要愧疚。他同样也是完美纯洁之身。在他的往昔,也同样没有因为任何一位女子的诱惑而丧失他的童贞。一切就像他初生的那样干净。所以他感谢的是生活,以及生活带给他的这种洁白无瑕、无懈可击的婚姻。
他们彼此就像两张洁白的纸张,当它们会聚到一起的时候,能够书写多少热情绚烂的文字啊!他们到了相拥而眠的时节,各自都已经是大龄青年。虽然没有经验,但是某些技巧是无须事先铺排的,只需带上各自的渴望就已足够。他们看见彼此新鲜的肉体。他们熟练地进人和迎接。他们把夜晚变得短暂、疲倦和香甜。最初他们在单身宿舍里疯狂做爱,那张破旧的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多少令他们感觉到扫兴。一搬人新居,他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床板的声响了,因为他们购买了新床。很结实的床板,无论他们怎样起伏纠缠,那床板也不会发出响声。这时候,生物教师突然发出难以控制的叫声来。曹先生以为他把她弄痛了,就问她要不要换一个姿势。生物教师神情迷离,脸颊上弥漫了酒醉一样的潮红,就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曹先生的问题。相反,她的身体就像一条湿润的热起来的蛇,把曹先生缠绕得更紧了。曹先生明白了。
曹先生说,你小声一点,别人会听见的。
生物教师说,不会的。
她持续不断的喊叫声其实比单身宿舍床板的响声还要高亢响亮。但是不久曹先生逐渐喜欢她的呻吟了。这是他们快乐生活的一个部分。生物教师的呻吟实际上是对曹先生游刃有余的生活,灵活健康的身体的赞美。她显得多么放浪。这放浪其实远远超过曹先生最初的想象。
曹先生有一段时期的日子就是如此。他的身体上透露出幸福的气味,隔很远的地方都可以闻得见。他气色红润,颜面的粉刺越来越少,脸颊上的须毛也几乎消失不见。他比以前显得年轻了许多:这其实都是婚姻的功劳呀。
但是曹先生是学哲学的。他懂得任何事物都蕴含了一种辩证关系。就比如曹先生所过的生活,既然是幸福的,就同时意味着它具有忧郁的一面。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幸福的,不仅如此,在强调幸福的时刻,实际上还意味着不幸福的一面。如果幸福就跟街头上的雪糕或者流行小报一样容易购买,那么幸福在事实上已经变成了痛苦和忧伤。曹先生在结婚之初,就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只不过曹先生认为,他所得到和享受的,其实正好是对他的往昔的回报。他的从前是节制和平淡的,也并非十分忧伤,但是他保持了纯洁:坚守纯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一种苦痛。有一天曹先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忍不住想到一个很有名的比喻:一串葡萄,吃法不同。有些人一开始吃到的是最好的一颗,有些人则把最好的留到最后。但是无论怎么吃,不可能都吃到一样的。而曹先生差不多已经吃到了好的一部分。曹先生忍不住想:他该怎么办呢?
的确如此。
前面提到过,曹先生在结婚之前一直保持了童子之身。所以生物教师应该算得上他的第一个女人。也就是说曹先生关于女人知识的了解是从生物教师开始的。在没有了解女人之前,曹先生认为女人并无类的区分,就像同一家工厂里生产的产品,日期不同,但是材料和功用大体相差不多。得到一个,也就意味着得到了一群,或者一类。曹先生认认真真地抚摸和研究生物教师的身体、肌肤、毛发、表情和思想,就仿佛他创作哲学论文之前的阅读和占有材料。然后曹先生对于生物教师的肉体变得了然于心。他抚摸的过程开始变得像他读研究生时期的功课和作息,没有意外的情景出现,一切都符合他的想象与期待。一切变得很流畅。一切都不具备悬念。曹先生想:别的女人是不是也这样的。或者别人的婚姻是不是也这样的。
曹先生很自卑。
他突然发现,自己把许多事情弄错了。许多错误的东西他居然还以为是对的。他在学问上所花的时间和精力实在是有些多,因此他在生活上的知识就显得少一他事实上比较失败。原先他认为肉体是不好的,肉体应当鄙视,但是有一天他觉得肉体也是好的;他认为诗人们在谈论女人风情的时候,除了那表情上的无耻,更多的出于无聊的虚构和想象而已;女人的风情会有多大的差别呢,不停地谈论和追逐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忽然有一天,曹先生明白了。他之所以那样想是由于他的无知。他的无知其实说明了他在生活上的失败。曹先生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他感觉到厌倦的时刻,他仍旧表现得不动声色。可是好的一部分葡萄他已经吃掉了,无论如何,他的生活已经变得缺乏悬念。曹先生忙里偷闲,找到一些生活类的书来看,试图从中能够发现一些有助于增加趣味的内容。曹先生翻阅一遍,很失望。有些想法是好的,但是需要花钱,这不符合曹先生对于生活的基本态度;有些则比曹先生想到的还要笨拙。曹先生在夜晚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生物教师问他怎么了。曹先生说,没有什么。曹先生在失眠的夜晚,发现生物教师的睡相很难看,就像是做了什么恐怖的睡梦那样。而且她居然打鼾。
曹先生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但是有一次在房管科的科长同乡家里小坐,喝了一点酒之后,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婚姻生活的看法。房管科长有同感地说,都这德行一不过可以调剂一下的。曹先生微醉之后,拿了房管科长的一架录像机,外加一盒录像带,回家了。
曹先生的同乡所说的调剂,就是让曹先生夫妇看一看黄色录像。曹先生因为从来没有看过,所以既激动又紧张。他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摆弄好录像机,便邀请生物教师一起观看。生物教师以为是爱情一类的片子,也很有兴致地坐了过来。
他们两个人紧盯着电视屏幕。
生物教师忽然发出一声大叫。这叫声令曹先生毛骨悚然。生物教师粉面通红,歇斯底里,她愤怒地大喊:
流氓!你是一个流氓!
曹先生有点心虚。他说,你喊什么,又没有别人,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然而生物教师的愤怒无法遏制。她早已上床,并且用被子的一角蒙了脑袋,用受了侮辱的声音大喊说:
流氓!禽兽!
曹先生知道,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他们已经到达了一个顶点,再往前走,无论怎么努力,都要落到越来越低的地方。他尴尬,无地自容,同时感觉到愤怒,无聊。
曹先生忽然喜欢上老梅他们了。他到老梅的单身宿舍里去聊天。他觉得他们很亲切。有些人对他似乎不很信任,但是这不会影响到曹布亭先生对于他们的真诚和喜欢。他把自己当做是他们圈子里的一个成员,他们的一个朋友。他从前是不大关心他们的事情的,到这个时期,他很乐意知道他们所说的和他们所做的:他起步比较晚,但是还有希望。
这时候,曹先生知道老梅找了三陪。
曹先生听到这件事情之后,他的心情很复杂。他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表达他的心情。曹先生这一段日子里已经认为自己就要过上老梅他们的日子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像一只挣脱外壳的蛾子,或者蝴蝶,要和老梅他们一起飞舞。曹先生还开玩笑说,假如老梅他们去酒吧放纵的时候,他也可以与之同行。当然这仅仅是一句玩笑,曹先生未必真的就去。但是它多少表明了曹先生内心的一种欲望,以及他对于这个圈子的热爱和真诚。曹先生实际上没有让老梅发出邀请的期望,但是,当老梅真的去嫖了,他还是感觉到失望。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们背叛于曹先生的并非肉体,而是曹先生的忠诚。所以,曹先生根本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张扬出去,他觉得很羞愧。不是替老梅他们,而是替自己。他觉得自己徒有虚名,完全是虚应风景。假如他给别人讲起这件事,有些人可能会说,风流才子,才子风流嘛一他们就是那样的。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一何况他们还不至于死,这不回来了嘛。
他们要是这么讲,曹先生就会感觉到很自卑。他除了娶到生物教师做老婆,居然没有第二个女人!他的纯洁之身其实根本就不值得炫耀,相反,它是曹先生隐藏于内心的伤痛。曹先生曾经认为女人都是差不多的,自从他为自己的婚姻而厌倦,热爱起老梅这一群诗人,他发现其实女人与女人根本不同。岂止不同,差别太大了。那就像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实,又仿佛同样的田地上长出的庄稼,怎么可能是一样的。至于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曹先生却实在是一无所知。他缺乏经验。他原本可以想象,但是因为学科的关系,他的想象力已经比较差了。再说,有些事情光凭想象是不能够解决问题的。
另外的女人什么样。
如果只拥有一个女人,那将会多么无耻啊。
所以曹先生渴望的并不一定是肉体,他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只要他能够看见她们的样子或者就那么抚摸一下,他就会很满足。
曹先生来看望老梅。
曹先生真诚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我觉得这件事不足以对你的生活构成影响。真的没有什么。其实我也希望那么做一次。人嘛,就这样的。
老梅看着曹先生。他的神情里充满了惊奇。他说,你怎么知道的一这么快?
曹先生说,我知道得还算快吗,那就说明我们心有灵犀嘛。我说了,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好了,我根本不会对别人提起这件事的。你就当我是你的同谋,或者当我是哑巴好了。
老梅感慨地说,命运啊,命运啊。
曹先生说,你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叹。其实不堪回首的应该是我,而不是老梅你呀。
老梅说,曹先生的日子过得那么滋润,你这样讲,显然是过于谦虚了。
曹先生说,我的话发自肺腑。坦率地讲,在此前,我认为诗人是可耻的;但是现在,我认为可耻的是我一有一句歌词是怎么说来着:寂寞的人是可耻的。我认为这句歌词很好一它胜过我的任何一篇哲学论文。
老梅说,很感谢你,曹先生。你与别人不一样,这件事对我压力很大,没有谁来安慰我,你很真诚。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一你说得很对,在我们有限的人生里,很多事情其实都很虚伪,不可靠,完全不必那么认真。但是有些事就要认真去做,即使你没有做好,或者没有做完,那也是值得的。所以在有些事情上我是不会后悔的。
你说的是最近的这件事吗?曹先生激动地发问。
老梅笑了。
老梅说,曹先生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件事其实是令我后悔和羞愧的。倒不是别人怎么看,是我自己感觉如此。我说的是别的事一说句听起来很俗的话:我是为了爱。
哦,我明白了。曹先生也笑了。他说,你说的是你和姬瑶的事情。那么,你和她怎么样了?她知道这件事了没有?
老梅说,她知道与否其实不重要的。许多羞愧或者忧伤都是来自内心的。就像她本人的声名可能很糟糕,一部分是她自己就有的,一部分可能是别人加上去的。但是那些对我不会构成什么影响。我只表达我自己的。有些东西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有些理由是不可理喻的。一我的意思曹先生肯定明白的。
我明白。曹先生说,你一说我就明白了。
曹先生许久没有说话。老梅坐在那里,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单身宿舍里的气味有那么一点不太纯净的忧郁。这忧郁的气味弥漫到空气里,滑过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和面庞。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兄弟。他们聆听那些细微的,然而又是清晰的感伤所发出的响声。
那么,曹先生终于说,你还要不停止地追求下去吗?
结束了。老梅说,我感觉要结束了。
什么意思?曹先生说。
但是我并不遗憾。我希望有一个期限,这个期限有多长我不在乎。期限是可以期望的,因为有一个期限嘛。老梅说。
曹先生笑了。他说,你说话像唱歌。
曹先生说,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人来替代她吗?
有啊。老梅说,可以的,如果你感觉到寂寞。但是那样的话,就仅仅是出于寂寞了。放浪并没有什么,可是放浪是解决不了忧郁的。
我明白。曹先生说,你说的我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