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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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梅(2)

他们等了三个夜晚。之后老梅告诉寒子介说,我们去伊甸酒吧。

老梅把一只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摸到一把钱,取出来,凑到路灯的光亮里数它们的数目。老梅说,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我们两个人的。

那就不去了。寒子介说。

去是一定的。老梅说,为什么不去一难道你有点紧张吗?

我是心疼钱。寒子介说。

那就算不上什么了。老梅说,那算什么疼,我觉得算不上。

老梅说,我再到宿舍里去拿一点。

算了。寒子介说,那就去酒吧吧。我身上带了一些,我想差不多了。

老梅说,你带了多少?

今天收到一点稿费。寒子介说,如果不够,我们两个的加起来,肯定够了。

他们走出校门口,站在马路上等车。车已经很少,街上的风吹过来。老梅的头发乱了,仿佛是凌乱的舞蹈。终于有一辆车过来,停在他们面前。老梅和寒子介上了车。老梅告诉司机说,我们去伊甸酒吧。

车子在马路上行进,他们没有再说话。寒子介透过车窗看冰凉的,仿佛裹到一层薄冰里的树和房屋。偶尔有男人和女人走过。那些女人穿了很短的裙子。他看见她们走动之际的大腿和鞋子。他们的表情都有些严肃,都显得有一点紧张。

寒子介说,我就喝一点酒。

老梅说,我也是。

车子停到一个挂着灯笼的地方。灯笼看起来比较昏暗,就像是一家杂货店的招牌。老梅说,是这地方吗?

司机说,是的。

他们下了车。寒子介说,不是这里吧。

老梅凑到灯笼跟前,看灯笼后面的招牌。老梅说,是这里,上面写了字:伊甸酒吧。

两个人想不到这里会显得冷清。寒子介想象这里的门面应该很铺张。他们都有点怀疑。寒子介说,你不是去过吗?

我去的不是这一家。老梅说,这一家看起来不像是有档次的。

灯笼下面的门面看起来光线暗淡。他们取出烟卷,抽烟,考虑是不是要进去。有一个男人走出来,朝他们鞠躬,打招呼。

你这里就是伊甸酒吧吗?老梅问。

是的。男人说。

看起来怎么不像。老梅说。

是的。男人说,这就是伊甸酒吧。

他们跟着男人走进去。他们穿过许多阴暗的过道与回廊。最后他们进到一个厅里。厅里正放着音乐。有几个男人搂着女人在跳舞。远处的几张椅子上坐着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光线暗淡。

老梅停下来。他说,我们坐哪儿?

里边请。男人说。

他们走到一间小房间里。一张很长的肮脏的沙发,一张摆了瓜子和酒杯的茶几。他们坐下来。男人问,两位需要什么?

老梅看了一眼寒子介。寒子介看着老梅。老梅看着男人说,我们想喝一点酒。

好的。男人说。

随后啤酒送了来。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女人。她们身体上的化妆品气味扑面而来,使得夜晚变得隐约和不安。老梅和寒子介看着这两个裸露了大半胸口的女人。一个胖一些,一个瘦一些。她们被头发掩映的脸庞看起来很夸张。

我们只想喝一点酒。寒子介说。

是,我们没有讲要这些。老梅说。

男人已经从幽暗的房间里退出去了。这两个女人还来不及听他们把话讲完,就已经靠到他们身体的一侧坐下来了。她们甚至带来一股黏稠的风。

那我也陪你喝一点嘛,好不好。胖一些的女人说。她的一只手缠到老梅的肩膀上,差不多就要把老梅拥到她的怀抱里去。老梅似乎在抵抗,可是他看起来很软弱。老梅说,我不能喝酒。

胖女人把他搂得更紧一些。她说,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嘛。

老梅哈哈大笑。他身体的什么地方其实已经触到她身体上柔软和有气味的部分。而老梅并不准备抵制。老梅快乐地说,那就喝酒。喝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寒子介注视坐到自己身体的一侧并且贴过来的这个瘦削的女人。她也在看他。她的身体冷冰冰的。她把一只手放到寒子介的腿上。她说,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寒子介问,我说什么?

她说,你好像在颤抖。

我们喝酒,我们喝酒。老梅说,我们都到喝醉为止。他和她碰杯大笑的声音很响亮。寒子介也开始喝酒。他一边喝一边看老梅他们和他身边的这个瘦女人。她的眼睛有一部分被滑下来的头发遮挡住了。她口红的颜色有一种冰冷的蓝。她似乎在努力使自己显得兴奋和狂放一些。但是,她显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看起来并不熟练。

寒子介问,你多大了?

她看着他说,你看有多大?

我看不来。寒子介说,你来的时间不长,是吗?

是的。她说。

该你喝,该你喝。对面的胖女人大笑,并且紧紧地把老梅缠绕起来。老梅像一棵枝叶纷乱的树。他大笑说,我喝就我喝,有什么了不起。他喝酒的姿势显得放荡,不像是平日里看见的老梅。或者喝了酒之后他才变得像老梅。他现在已经被柔软包围起来了。寒子介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喝酒,看他们。他身边的女人也看他们。他们就像两个诚实的观众。他们看见一出纷乱的、肉体气味飘飞的游戏。他们感觉到自己变得无聊。

你怎么不说话?她说。她的一只手放到他的腿上。它在那里小心地滑动。

我说什么?寒子介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认为自己的紧张也很无聊。

你平时干些什么?寒子介问,你读书吗?

我啊。她笑起来,仿佛很惊奇于他的问题。她说,我像读书的人吗你觉得?

寒子介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她说,不可能吧一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什么地方。寒子介说,读点书还是很好的。你读不读诗歌。

我很想读啊。她说,可是我读不懂啊一那你教教我,教我怎么读诗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靠到寒子介的身体上来。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那么熟练,就像是她在笨拙地模仿他们一样。她很瘦,寒子介感觉到她身体里骨头的气息。这骨头是冰凉的。寒子介不知道怎么做。她期待的意图非常明显,只不过她显得僵硬和力不从心。寒子介有些醉意朦胧,他看见幽昧夜色里翩翩升起来的从身体出发的欲望,感觉到那些柔软的具有黏稠气味的部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认为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就像一张粗糖得容易破裂的纸张。她还像冬天里的一只雪糕,她或许是甜的,但是季节不对。假如是对面的胖女人缠绕着他,他或许就会遏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手。他看见老梅已经喝得很高。他和她缠绕到沙发的一角,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看见她张扬起来的臀和裸露得更多的胸脯。

我们去跳舞吧。她拉住他的手说。

我们在一起的好。寒子介说。

一会儿我们再回来。她说。

他们从幽暗的房间里出去,走到外面的厅子里。他们在音乐里跳了一会儿舞。

跳舞的时候她靠近他说,过一会儿我们到另一间房里去坐吧,好不好?寒子介又听见自己心跳的声响了。他说,大家还是在一起吧。她说,你不愿意吗?寒子介说,不是。寒子介过了一会儿说,要不我们就坐在外面喝一点酒,聊聊天。

他们后来坐到舞厅里光线暗淡的一个角落。他要了一些啤酒来。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喝着啤酒,等待老梅从包厢里走出来。他看着对面的女人。她头发后面的眼睛多少显得有些空洞无聊。她努力地想找一点话来说,那情景看上去比较可笑。

你叫什么名字。寒子介说。

菲蝶,她说。芳菲的菲,蝴蝶的蝶。

你的名字听起来不错。他说。

我的名字是不是比我好?她说。

不是,你人也很好。寒子介说。他转过头看那间绯红门面的包厢。它被舞池里晃动的人和音乐,还有他们放纵的姿势和笑声遮挡住了。

寒子介说,我只是觉得你像一个读过书的一你喜欢这个工作吗?菲蝶笑一笑说,是吗一你很有意思。你一定是读了许多书的,我能看得出来。我读了一点,可是后来没有读下去。你问我喜欢这工作吗。你说呢。但是没有办法呀。

寒子介说,你为什么没有办法。

她说,别的我还能干什么呢你说。

哦。寒子介说,你可以读一点书的。你从现在起读书也不晚一你多大了?

我啊。菲蝶说,我肯定比你大你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吗?

是的。寒子介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借给你书读,读点书还是很好的。寒子介说:我觉得你还是不错的,你做出和他们一样的姿势,可是你看上去很吃力。所以你与她们不一样。你心里肯定也难过。我读过很多的书,我能看得出来,你想隐藏也是不可能的。都在你的脸上和眼睛里显现。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在另一个陌生人面前有那种感觉。我内心也会有念头,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叫寒子介,大学学生。你去过我们大学吗?我在大学里很有名,我是一个诗人。我写过很多诗,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我觉得你可能听说过—你看着我干什么,你的眼睛看起来很奇怪。你怎么不说话?

菲蝶看着他。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很长时间,他差不多要飘浮起来一样。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融化了的糖。菲蝶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夸张的惊奇。她后来从寒子介身边的茶几里拿烟,凑到桌面的蜡烛上点烟。他看见她苍白的脸,颤抖的紫色嘴唇,竹节一样的手指。

之后菲蝶发生出尖厉的大笑。她的大笑让烟卷里的烟雾七零八落。她在那里前仰后合,持续不断地笑下去。寒子介说,我看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菲蝶的笑声又持续了一些时候。到她停止下来的时候,寒子介看见她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在闪现光亮。寒子介很惊奇她会如此。寒子介说,你怎么哭了?菲蝶说,没有,烟熏的。

菲蝶说,你很有意思。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

是吗?寒子介大笑,像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我是说,菲蝶又点上一根烟说,如果诗人就是你这样的,那么我觉得诗人就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也是最好的人啦。

他和菲蝶喝啤酒,之后又去跳舞。菲蝶小小的、瘦削的身体几乎就要缠绕到他的身体里去。她开始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

老梅还没有出现。老梅在这个夜晚存心要让自己变得放荡,就仿佛要和从前的自己告别。他多么喜欢这个充满了肉体气息的幽暗的夜晚啊,连寒子介也都要喜欢上这种气味了。寒子介终于喝到大醉。他倒在舞厅角落里的沙发上,旁边是瘦削然而变得暖和的菲蝶。他的话语就像滔滔不绝的水流。他们彼此的语句和姿态温柔甜蜜,仿佛是一对互相寻找很久终于谋面的风尘知己。

半夜时分,幽暗的舞厅忽然被明亮的灯光照亮。舞厅里纵情声色的男女如鸟兽一般纷纷走散。寒子介那时候已经要在沙发上飘飘人睡。他睁开目艮,看见七八个男人站在舞厅里通向包厢的人口处。他们看起来很凶。寒子介以为他们是来打架的。他站起来寻找老梅。有一个人推了他一拳。他说,你小子想干什么一老老实实待着。寒子介看见他们踏开绯红色的包厢从外面冲进去。一些衣冠不整的男人被他们拎了出来。他看见大汗淋漓,摇摇晃晃的老梅。

寒子介又站起来。他试图去搀扶老梅。

什顿方的只観纖子介的脸肚。有人恶獅说,細干什么?

寒子介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是后半夜了。寒子介起初感觉到很混乱,以为自己被卷人了一场暴力事件里。这时候他明白这些人其实是公安局的。他们抓到了一批嫖客,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以前他只是从故事里读到或者从男人们的话题里听到这个词语。它显得神秘和色情,不料他居然也成了嫖客。和他一起被抓来的嫖客们在后半夜的天气里瑟瑟发抖,看起来可怜至极。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别被带到不同的房间里。

寒子介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之后,一个留着短发、身体结实的人走进来了。

他盯着寒子介,脸上表情非常严厉。他说,小小年纪,就玩这一套一你老实交代,嫖了几次了?

寒子介看着他说,一次也没有。

他冷笑说,那你到那些地方去干什么?你在说谎。

我就是没有。寒子介说,不信你问菲蝶。

菲蝶是谁?他说。

寒子介说,我跟菲蝶在厅里喝酒,你去问她。

说实话,我瞧不起你这样的人。他说。

寒子介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内心一片混乱。他从口袋里掏烟卷。找到之后取出来,放到嘴上。

不许抽烟。他说。

我根本就没有嫖。寒子介说,我是诗人,诗人怎么会嫖,不可能的。

他忍不住笑了。他说,就算你是,可是,像你这样的诗人,就一定是干净的吗?

他接着冲外面喊一个人的名字。白板白板你来这里有一个诗人。之后他离开了房间。

叫白板的人走了进来。他有一张平坦的白脸,他看起来比前面的温和一些。但是,很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寒子介是诗人。白板说,你不配做诗人。

我就是。寒子介说,这次他把烟卷点上了。

白板说,你是哪里的?

寒子介说,大学里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寒子介。寒子介说,我叫寒子介。

白板看着他。白板说,你真的叫寒子介吗?拿证件来。

寒子介在口袋里找到,递给白板。白板看了好长时间。他把学生证还给寒子介。白板说,没想到你还如此风流。

没有。寒子介说,我根本就没有一你也喜欢诗歌吗?

白板说,与过一点。

寒子介说,那你就该相信我。

白板说,你是不是在杂志社有朋友?

有。寒子介说,也不是很多。很多都没有见过面,有时候互相通信。我给他们写了东西,就算认识了。他们知道我,我知道他们,这就是朋友。

哦。白板说。

你是不是写了一些诗?寒子介说,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以后再说吧。白板说。白板看着寒子介,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白板说,你真的没有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