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发现自己很讨厌。每个人好像都可以找得到喜爱自己的理由,即使是一个丑陋不堪的人,也能够找到身体上或者灵魂里的某一处地方是优于别人的。但是老旦居然很讨厌自己了。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不喜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老旦发现自己的身体上有许多地方都让他很讨厌,甚至到了恶心的程度。他说话的嘴唇,从嘴里吐出来的言词,他走路的姿势;他手淫的习惯,他偷看女生洗澡和窥探裙底风光的行为;他的一双不停眨合,可以留意到很多事物的眼睛一从前他还以为他的言语是聪明和有趣的,他的姿势是优雅和从容的,他的眼睛是敏锐和深刻的;至于他的偷窥和手淫,实际上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具有的品德。不仅不需要羞愧,反而能证明他的坦率和诚实呢。
可是现在,他对这一切多么厌倦啊!
他站到女生楼下面等待吴之琳。他看见女生们走来走去,像一只又一只彩色的猫。另一些与他一样的男生站在空地上,相互之间保持了一段既不接近也不拥挤的距离。他们像丑陋的鸟。然后老旦发现,自己站在这里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女生们走过来走过去,眼睛里仿佛早都留意到他了,而事实上她们什么都看不到,她们什么也不准备看:他老旦站不站在那里她们根本就不关心。那些男生本来应该算他的同盟,可是那也缺乏任何实际上的意义。他们不会因为有了老旦而显得热闹,也不会因为没有老旦而显得冷清。
起初老旦还有一点担心。他担心别人会注意到他鞋子上的尘土和污渍,还有他裤子上一块地图一样的尿痕。但是不久他发现,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老旦与从前有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从来就没有人留意过他老旦鞋子和衣服上的污垢。他老旦穿什么样的衣服,脏到什么程度,对别人来说,有什么鸟相干。
当夜晚到来,男生和女生们逐渐稀少,宿舍楼前面显得冷清,几乎只剩下老旦和他在地面上来回晃动的影子,也仍然没有人觉察到老旦的存在。这样的情形看起来不可思议,不料它居然是现实的一种。然后黑夜到来,一些晚归的女生带着肉体的慵懒、放纵之后的微醉走进楼门。校园里终于趋于完全的寂静。
老旦站在那里,感觉到寒冷和寂寞。有一个晚归的女生注意到老旦,她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但是她最终没有说什么。门房里的老太太在深夜时分问老旦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没有人啦——门都锁上啦!
老旦看着她的一张脸,没有说话。
老旦在宿舍楼前站了一夜。他站在那里等待吴之琳。可是吴之琳一夜都没有回来。之后他就感觉到自己对于他们和他们的生活来说,属于多余的了。他当着寒子介的面哭了一场。无论怎么说,寒子介算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老旦好多年都没有哭过,因此那眼泪储存得特别之多。平日它们被一把锁牢固地封闭,一旦打开,它们就变得源源不断。寒子介站在那里看着老旦哭泣,没有说话。他的表情若有所思,就仿佛他料到有一天他会这样。老旦逐渐感觉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很滑稽,就像是他自己在进行一场木偶剧表演。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做法,他认为自己很失态。当他说他要把庞白杀了的时候,寒子介竟然一点都没有吃惊的意思。或者他认为老旦不过是在开一个有趣的玩笑。寒子介说,那你就把他杀了。
老旦看起来很寂寞。无论他怎么样,也没有人在乎了。除非他真的杀了人。现在,老旦认为他非得如此不可。想到这一点,老旦居然变得轻松和兴奋。他坐上公共汽车,到市里的一个叫八里铺的地方去了一趟。那里出售各种刀具,据说连枪支弹药也都可以在那里弄到,只要有足够的钱。老旦盘桓再三,挑选了一把匕首。它看起来小巧精致,可是散发出锐利的光泽,就像一个危险的女人;它还有一个华丽漂亮的外壳,透露出妩媚性感的一面:老旦一见之下,就喜欢上它了。老旦还问这种匕首除了削水果,还能干什么用。
卖匕首的是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这家伙大笑几声,说,干什么都可以啦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旦揣了一把匕首回到学校,感觉到轻松愉快。他考虑是不是与吴之琳进行一场最后的对话。他一边走一边想,不料吴之琳居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吴之琳就好像是随着他的意识忽然跳过来的。老旦吃了一惊。他自以为准备了足够的言辞,但是当吴之琳真的出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吴之琳大约也没有料到会在校园里的马路上看见老旦:有一些日子他们彼此没有见面了。老旦看着吴之琳。她穿的衣服是老旦从前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东西。她看起来令老旦陌生而又熟悉。
吴之琳说,你找过我。
老旦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插到兜里的一只手握着那一把刚刚买回来的匕首。起初是凉的,这时候已经显得潮热了。
可是我出去了呀。吴之琳说,我到我的亲戚家去了。
吴之琳的声音听起来柔软无力,像飘浮在空气中的气球。老旦不用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撒谎。
他们的爱情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老旦自信可以熟悉她的每一寸毛发,每一处毛孔。她就像老旦的一只手。老旦能够准确地触摸到她可以快乐,可以呻吟的地方;他还能从她的一个倏忽而逝的眼神里懂得她的期望;她放纵起来的姿势,她湿润的时刻,还有她隐藏起来的别人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的肌肤上的秘密。她就像快乐的新娘,老旦则是那沉默的,然而放荡的新郎。他们除了彼此的学习和考试,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肉体的放纵和放纵的快乐。她抛弃了诗歌,他则用不着为别的女生而故作深沉。他们毫无顾忌地彼此裸露。当老旦说起自己曾经偷窥过女生洗澡,甚至偷窥过她们小便的事情,吴之琳大笑的姿态多么夸张啊。她问老旦说,是不是男生都是这样?
老旦说,一个哲人说,人人都有精神病,虽然形式不同。
他们甚至都讨论到毕业之后结婚的事情。他们设想结婚时的浪漫景象,想象他们会生一个什么样的宝贝。他们还因为洗尿布和做饭的问题发生了争吵。之后他们意识到争论这样的问题实属超前,无须过分计较,于是忍不住相互大笑。
老旦认为大学里的爱情大致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从相互的吸引出发(比方眼神、邂逅、言语、挑逗、某一种衣服上的装饰品等),最后到达肉体。然后在某一天,彼此发现了障碍:他们从眼神里想象的肉体其实不是这样的一于是他们各自离去了。这是肉体让爱情变得丑起来的情形。另一种贝U恰好相反,他们彼此谈不上有什么感觉,甚至可能相互厌倦。然而由于某一种说不明白的原因和另夕卜一些特别的情境,他们彼此靠近,靠近的目的就是肉体。他们本以为一旦产生肉体他们的故事便会收场,因为他们需要的就是如此多。但是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们由于肉体上纯粹的贪欢而发现了彼此有趣的、具备吸引力的部分一爱情诞生,彼此的容颜鲜亮而妩媚。
假如没有什么意外,老旦认为他和吴之琳的爱情应当属于后一种的情形。然而意外发生了,牢固的爱情竟然变得飘摇不定起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放弃了很多,他认为自己要是仍旧留恋从前,他就会显得可耻。不料吴之琳忽然变得陌生。他简直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老旦终于发现自己之所以厌倦自己、感觉到自己多余、和发现吴之琳陌生的原因了。那就是生活中出现了第三者。那个打着唱歌的名义招摇撞骗,四处渔色的家伙。他的痛苦来自庞白。他的快感也同样来自庞白。痛苦和快乐之间有一座桥梁,那就是,他手中的那把匕首。
在老旦思绪翻飞的时刻,吴之琳一直很注意地看着他。她看起来又像从前的那种模样了。她做作的、故意显露的轻松,让老旦感觉到十分可笑。他知道,她并不像她显现于他的那样简单。在她的身体上,实际上还隐藏了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就像他有一天在自己的身体上感觉到的陌生。
吴之琳提议散散步。她说有可能他们中间出现了什么误会。她说话的时刻语无伦次,对于自己的行踪闪烁其词。在老旦看来,他们的误会显而易见,而且这误会就是事实一种。她越是表白自己,就越是像在说谎。他们在校园的马路上缓慢地行走,相互之间的步伐和姿势看起来就像他们从前的样子。老旦发现,要是坚决地、不留丝毫余地地仇恨吴之琳,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老旦的一只手又触摸到那把匕首了。它变湿了,比老旦的手心还要湿。
老旦说,我很讨厌自己。
什么意思?吴之琳说。
我就说我讨厌自己。老旦说。
吴之琳或许真的不会明白老旦的意思。她很久以前已经远离了诗歌,无意于去思想家那里阅读人类的痛苦。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讨厌自己是什么样的。
他们走到一家咖啡店里。这地方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也留下了他们的浪漫痕迹。他们谁也没有什么提示,可是他们居然都走到这里来了。他们坐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要了啤酒和饮料,就跟他们从前那样。咖啡店里放着轻柔的、带有那么一点怀旧情调的音乐。他们注意彼此的神色,话语不多,十分默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到了某一个微醉的时刻,他们接吻,彼此抚摸,发出熟悉的响动。但是老旦衣服里的匕首硌痛了吴之琳的身体。吴之琳就把它从老旦的口袋里取出来了。吴之琳握着它说,挺漂亮的东西嘛——你新买的吗?
是的。老旦说。
老旦期望着她还能问一些什么,关于这把使她不舒服的刀子的事情。但是她什么也没有问,她把它放到一边的沙发上,就像清除了一个小小的障碍,然后她又开始她的动作了。老旦感觉到吴之琳的生硬和陌生。她的迎接不很积极,就像她只不过在做一份必要的、没有多大趣味的功课。然后他们结束了。老旦看着她。吴之琳坐在那里,认真地喝她的饮料。
老旦找到那把匕首。他把它从刀鞘里抽出来,看它闪现的光亮。
老旦说,我的这把刀可以干什么?
吴之琳看了一眼说,你说能干什么?
老旦说,我要杀一个人。
吴之琳笑了。她说,你还挺幽默一你要杀谁呀。
她根本没有吃惊的表示。她认为老旦不过是在开一个玩笑,仅此而已。
难道她真的没有和庞白那样吗?老旦看着她的样子,内心多少有些疑惑。而且她不相信老旦会杀什么人。她其实是不懂得老旦的。
老旦说,那么,你说,你和他干了什么?
吴之琳抬起头,看着老旦。她知道老旦说的是谁,她也不准备像其他的什么女生一样故作惊讶或者明知故问。她说,没有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