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之琳然后提起庞白他们的事。她说她喜欢他们和他们的音乐。她似乎就是为了这喜欢而一直在期待。只不过从前没有机会。她承认跟着他们唱歌，又跟着他们狂欢，但是那只是因为快乐。与别的什么事情并没有关系。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没有。吴之琳说。
现在，老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吴之琳的。他不知道对于自己的嫌弃是不是出于多余。他看着吴之琳，发现她好像又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老旦把玩手中的匕首，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后来老旦说，如果有一天让我发现一些什么，我就会杀了他。
好啊，你就去杀吧。吴之琳大笑说。
这一天的情形就是如此。老旦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当他再一次去女生楼下面等候吴之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实际上被蒙蔽了。吴之琳不在，老旦找到她宿舍的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脸上长满了密集的雀斑。老旦请她与吴之琳吃过一次本地的小吃。
老旦见到她之后，严肃地问她，吴之琳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跟你说吗？雀斑女生很惊奇的样子。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诡谲的笑容。她内心的念头是显而易见的：假如一个恋人所知道的关于对方的信息还不如同宿舍里的人多，那就很能说明某一种事实了。
老旦说，请你告诉我。
女生犹豫了一下。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她说。
好的。老旦说。
她说，她参加了乐队，她已经有几个晚上不在宿舍了。
老旦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其实他已经知道雀斑女生会说些什么。他发问只不过是出于最后的那么一点习惯，并不需要对方来证实。
老旦怀揣那把匕首坐在公共汽车上，表情严肃，一语不发，内心充满奇异的快感。他就像是去参加一场充满刺激的旅行。做一个暴力英雄是他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因为上学和功课的关系，这念头被埋没了；若干年之后终于有机会让他尝试，他发现这味道甘甜，迷人，就像酣畅淋漓的痛饮和痛饮之后的放纵。
老旦转乘了两到三次公共汽车，最后到达他要去的地方。这地方的灯光和裸露出来的美艳、低俗，以及肉体的气味令老旦无所适从。虽然他事先可能想象过它们的景象。口袋里的刀则使他感觉到安全。或许那把匕首的意义本来就是不明确的，只有当老旦到达舞厅，它才变得明晰和确切起来。有些人坐在那里，喝酒，说着脏话，等待舞会开始。老旦看见台子上的庞白他们。他们在那里走来走去，长发在灯光下显得古怪浄狞。之后他看见坐在距离舞台不远处的吴之琳。老旦从一侧的暗影里看着她。她坐在那里看着台子上的情景。她看起来很认真，就像是一个等待老师来上课的好学生。她脑后的头发披散下来，居然有一种柔美的流畅和妩媚。老旦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他要了一瓶啤酒。吴之琳这时候发现他了。吴之琳有一点吃惊，她说，你怎么来了？
老旦说，我为什么不能来。
吴之琳看着他。她坐到老旦的身旁。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一你来了很好，正好可以听一听，你会发现一老旦说，我会发现什么。
音乐呀。吴之琳快乐地说，你会发现其实他们的音乐是很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旦起初很愤怒，他觉得吴之琳很无耻。可是现在，问题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吴之琳的神情不像是在撒谎，她像是真的为了音乐而来。就像她原先所说的那样。老旦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和嫉妒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少和消失。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旦终于说，那你听音乐也得告诉我一声呀一你为什么鬼鬼祟祟就走了呢。
巨大的声响忽然从两侧的音箱里迸出来，老旦几乎被吓了一跳。原来是舞会和演唱开始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和第一次看这些在时代和城市里十分另类的歌唱。起初他感觉到恶心，到后来他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方式。这方式并非他想的那样坏。事实上与他在某一天因为受挫的爱情而感觉到的陌生和孤独是一样的。它不需要明确的理由，只是由于一个时刻的念想。
现在，问题真正地解决了。老旦看见纷乱的舞厅里吴之琳的一张脸。她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那样。老旦对吴之琳说，演出结束，我们一起回去，好吴之琳大声说，好啊。
姬瑶就是在老旦感觉到快乐的下一支曲子里出现的。她就像是突然从什么地方出现在纷乱的响声和舞台上。老旦没有想得会在这里看见姬瑶。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老旦差不多以为他把她完全遗忘了。
她出现在舞台上。出乎老旦的意料，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响声。隔了如此长久的日子，它居然还会这样，这真令老旦惊奇。
混乱的舞厅里有一些人摔碎了瓶子，一些下流的言语在空中飞来飞去。她站在那里似乎与夜晚不太合适，但是老旦发现其实她也可以站在那里。好像她可以使得这里的混乱显得整齐一些。她唱起一首英文歌曲，舞厅里有了那么一刻的宁静，仿佛大家都听得懂她的歌词。她的歌声像饱满的铜，她唱歌的时刻，目光从老旦他们的头颅、毛发和酒瓶越过。她好像看见老旦了。她对着老旦微笑。
老旦衣服里的那一把匕首还能让他感觉到，但是老旦认为它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忽然很喜欢这样的夜晚。他认为人生一世，在一些时刻，能够在混乱的地方唱一些清楚的、有力气的歌，也未尝不可。
但是混乱开始了。老旦听到更多的瓶子和更多粗俗的言语在地面上和空气中扩散开来。他看见一些人冲上了台子。他们围住了姬瑶，就像是一群饥饿的人在抢一块新鲜的面包。庞白似乎想冲上去，但是被他们其中的一个打翻了。他看见姬瑶的帽子掉了，露出她黑色整齐的头发。她的上衣被撕裂开来。她似乎还在喊着一些什么。她伸出一只手臂，仿佛在召唤老旦。
之后老旦从座位上冲了出去。他感觉到吴之琳拉了他一下。他冲上去的目的其实不很明确，他不知道他能解决什么问题。老旦穿过纷乱的人群，他感觉到身体轻盈而且迅速变得勇敢有力。他分开那些蜜蜂一样粘在姬瑶身体上的人群，就仿佛分开那些汹涌而来的潮水。他发现那些人在他的手里，仿佛被子弹击中的鸟群，纷纷坠落于地面之上。他差一点就可以抓住姬瑶了。纷乱的姬瑶像另外一只受伤的鸟。
老旦正要向姬瑶说一句话。但是，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他就被那些离开了姬瑶，又涌向姬瑶的人淹没了。老旦发现自己像一朵花那样在开放和散发迷人的味道。在倒下去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其实有一把匕首。在此之前的混乱里，他一直忘了把它取出来。现在，他终于把它取出来了。它随着他倒地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曲线。
寒子介有一天在校园里走，遇到了姬瑶。
那段时期寒子介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他不大去上课，经常留在宿舍里。要么就在图书馆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上一天。他在写他的小说，前边的一部分已经写完。有一些作为单独的篇目已经发表。尘埃让一个书商看过他的小说的一些初稿。尘埃说假如寒子介能够写完，他可以出版它们。当然，出版的诱惑只是寒子介写小说的因素之一。主要是，他在那段时期写小说。寒子介遇见姬瑶之后，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很久不见了。姬瑶这一天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事情要做：她遇到了诗人寒子介，她便提议到什么地方坐一坐。他们走到一家咖啡屋里。寒子介坐下来，要了啤酒和饮料，取出烟卷抽烟。他发现他们其实是与老旦有关的了。因为这家咖啡屋正是老旦经常来的地方。寒子介想起了老旦，自己亲密无间的兄弟。但是很奇怪，寒子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老旦的模样。而老旦就像是坐在他的身边。他产生的气味和语言，却让他的表情和容颜消失。
真是奇怪啊。寒子介说。
姬瑶坐在那里，喝一罐饮料。她没有什么表情。她蓄了一些头发，它们有一些从她的额头上漫下来，覆盖了她的眉毛。她的一些睫毛在闪动，像寂静的蝴蝶。姬瑶看着寒子介空洞的眼睛。她仿佛在考虑说什么样的话。她的嘴角弥漫出一丝笑容，就像是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情那样。她抬起头，看着寒子介。她说，说一点关于老旦的事吧。
寒子介说，说什么呢。我有时候有一点虚幻的感觉：我都怀疑是不是有老旦这样一个人一因为我怎么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是吗。姬瑶说。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问题。寒子介说，更奇怪的是，他怎么像是我虚构的角色呢一你可能读过我的那一篇小说。你读过吗？
寒子介告诉她那篇小说刊登的杂志和日期。姬瑶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那篇小说其实在老旦死去以前就写好了。寒子介说。
姬瑶说，讲一点老旦的可笑的事情吧。
寒子介看着她，说，讲什么呢？
什么都行。她说，你说一些他的可笑的事，或许你就能想得起他的模样来了。
寒子介说，老旦可笑的事情不少，我就给你说一点吧。
老旦曾经偷过女生的裤头。他的床底下的箱子里就藏着几件。它们看起来色彩滨纷。有一次他拿给寒子介看。学校里有一段时期总发生这样的事，老旦其实就是窃贼之一。他是个看上去很诚实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会偷。再说，他是怎么偷到这些东西的呢。
他甚至还偷过女生的卫生巾。他偷偷地跟踪他喜欢的女生，等到厕所无人的时刻，他就把它们捡回来。他的床铺和枕头底下就有这样的东西。他还躲在树林里偷听男生和女生幽会。有一次他很晚回来，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味道。就是那种气味，谁都能闻得到的。我就开玩笑说要检查。他不肯，我去摸他的裤子，发现有一片是湿的，还黏。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这样了。他脱裤子准备洗，然后告诉我说去了树林，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当然，这些或许是在那件事情之前发生的。你有一次亲吻了老旦，是不是？你或许只是觉得有趣，但是老旦不这么认为。他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比别人看得还严重。他努力要忘掉这件事。他差不多就要忘记了，你却在那里唱歌。你一唱歌他就又想起来了。
你丢失过花裤头吗？你上厕所有谁偷窥和跟踪吗？你与别的什么人约会，闻见过不远处散发的那种气味吗？如果有，那就有可能是老旦的。
姬瑶坐在那里大笑起来。她大笑的姿势很夸张。饮料在手里摇摇晃晃，洒落到衣服上和地面上。寒子介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看着彼此，持续不断地笑了下去。他们的笑声像是一曲音乐的两个声部。咖啡店里还有一些人。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们认为他们一定有什么十分可笑的事，因此也都跟着大笑起来。整个咖啡店成为一片笑声的海洋。
姬瑶笑到后来，先是把她的一只手搭在寒子介的肩膀上，然后把脸颊靠上去：她的身体还在扭动，摆出笑的姿态。寒子介感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他把她扶起来，他看见她的容颜仿佛是欢乐的，可是她的眼睛里全都是眼泪。这眼泪弄湿了她的笑廢，又弄湿了寒子介的肩膀。
是的。他们看着彼此大笑，因为老旦的可笑。他们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