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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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庞白(2)

真正的理由或许无人知晓。问题在于,庞白给大家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混乱啊。大家的不愉快在神色里明明白白,庞白却像是熟视无睹。他似乎还很喜欢寒子介。他把后者当成了朋友。当他们见面之后,他会告诉寒子介说,乐队在什么地方演出,赚到一点钱,然后在什么地方狂欢。他提到他们中间不同的女人和酒。

庞白说,什么时候到我们那里去玩吧。

寒子介说,现在没有时间。

寒子介正在写着一篇小说。那时候他逐渐发现,他从前所写的那些诗歌其实是一种语言的练习,这练习正为小说而预备。他可以写很好的小说。小说里可以表达诗歌里被抽象模糊的部分,还可以比诗歌走得更远。他的这篇小说里写到一个爱,仇恨,死亡的故事;他的语言和情节具备那种旧式的挑逗,放纵,悬念和跳跃的气味。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如此。

庞白有些时候会读一读寒子介的手稿。他神情严肃,摆出认真阅读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对小说里的气息感觉到陌生。他喜欢的是其中不经意的,无关情节的那些句子。他说,这些句子可不可以做我们乐队的歌词?

寒子介看了看那些句子,说,可以。

他们的一部分音乐里,真的使用了寒子介的那些纷乱的鸟的羽毛一样的句子。寒子介有时候会听一听他们的歌唱。他们的音乐并不动人,但在偶然一刻,寒子介也会认为他的那些句子其实与音乐是有关的。

有一段时间庞白没有来。宿舍里就像从前的日子一样,各自忙碌,疏于交谈。寒子介整天待在图书馆里,写他的小说。他的一些诗歌还在不断地发表在诗歌刊物上。他有时候受到邀请去参加一场诗歌座谈会。他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沉默无言,无意于表达任何有关诗歌的主张。有些女生邀请他去看电影,跳舞。他委婉温和地拒绝了。他在想着自己的小说。

傍晚,寒子介在路上走,意外地看到了老梅。老梅也是很久不见了。

他穿了一身新的衣服,头发仔细地梳理过,看上去居然很新鲜。寒子介与他寒暄,问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梅说,等人。

等谁?寒子介问。

姬瑶,当然是姬瑶。老梅的神色得意洋洋。这与从前不大一样。有一些日子老梅是不愿意张扬的。他的爱情留在内心,只留下些许的色彩和气味在外面。现在,他却变得公开和大胆起来,仿佛是在召开一场关于他们的故事的新闻发布会。

寒子介说,是去看电影吗,或者跳舞,喝咖啡。

不对。老梅取出烟卷。他们彼此点着火。老梅说,去参加演出呀。

寒子介问,你说什么?

庞白没有告诉你吗?老梅惊奇地说,姬瑶加人了他们的乐队,做了歌手啦。你听过她唱歌吗?外文歌,很受欢迎的。我从前也不知道,她的歌有点像美国的那个谁谁谁来着。

哦。寒子介说。他站在那里抽烟,看着新鲜的、像一颗刚刚从水龙头上取过来的水果的老梅。一些男生和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有些人认识他们,或者他们中的一位。他们对他们点头。

多久了?寒子介问。

刚刚开始。老梅说,就演过一两场的样子。

哦。寒子介说。

他们两个人站在马路上,说话,抽烟,等了一会儿姬瑶。庞白没有说,或许是庞白还没有来得及。但是,姬瑶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音乐的,以及姬瑶是如何与庞白的乐队产生关系,这是耽于小说的寒子介无法说得清的。写作是多么荒诞和有趣的事情。写作是生活之外的另外一种生活。寒子介认真写作的时候,许多事情就像春天的梦境,悄悄发生,了无痕迹。然而,她非要如此不可吗?庞白的音乐非要有她这样的元素吗?

庞白在周末的一个夜晚到宿舍里来。寒子介在宿舍独居。寒子介已经有一些日子不见庞白。庞白到来之后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庞白介绍说,这是露露,这是寒子介。

这个叫露露的女孩看起来新鲜,稚嫩,仿佛一颗尚未长熟的果实。而她居然就是庞白的女友。寒子介甚至会感觉到,即使只用目光浏览她的娇小的、纯粹的身体,也都可以听得见她的肉体和骨头里不胜脆弱迸裂的响声。如果加上手和其他的那卩将是多么残忍的事情。然而这女孩看上去已经习惯于如此。她紧挨着庞白的身体,像一株柔软的植物。

庞白告诉她说,你不是喜欢那一首歌吗,歌词就是他写的。

是吗。露露发出清脆的叫声来。她盯着对面沉默的寒子介。她的眼睛里干干净净,完全像一个小小的孩童。

她说,你写得太好了,真的。你写得太好了。

是吗。寒子介突然大笑。他大笑的姿势有点夸张,让他们感觉到惊奇。寒子介说,就算这样那卩又能怎么样呢?

庞白也接着大笑,说,你就可以约会了一对不对,露露。

露露说,是啊,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寒子介透过烟雾看露露的那张脸。他惊奇于露露的坦荡和无畏。一个看起来干净和简单的女生居然会如此。

寒子介说,我们去喝酒吧。

他们走在马路上。寒子介把庞白拉到一旁说,可不可以先让你的这位朋友回去?

庞白问,为什么?

寒子介说,我有话要说。

庞白想一想,点头。他的嘴唇凑近露露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露露微笑,然后与寒子介告别。他看见她干净的眼睛,她柔软的手。

寒子介与庞白坐在夜晚的马路上喝啤酒,聊天。关于音乐和诗歌的,以及各自的生活的。庞白说得比寒子介要多。寒子介在忙着喝酒。他喝酒的姿态很认真,就像他小时候做功课那样。

庞白终于提到一个人。之前他们其实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免这样,就像他们彼此驾船,小心地绕过那一处暗礁。而对于寒子介的沉默,他一直期待的可能就是如此。

我曾经说过。庞白看着寒子介的一张脸说,我记得好像说过。我说,热爱大学从热爱大学里的女人开始。是啊,我说过。

你看上去很无耻。寒子介说。

是啊,我很无耻一可是无耻事实上就是我们热爱的理由之一。你肯定也这么想,只是你从来不肯承认。

寒子介没有说话。他点烟,打开了一瓶酒。

庞白说,我发现我爱上这所大学了。因为大学里有姬瑶呀。她是一个奇迹。她的确是。大学里有她,会显得混乱,可是要没有她,会显得空虚。你说对不对。我记得好像印度的神话里提到了上帝造女人的事。它上面说,女人是取什么合成的,好像其中有狐狸,还有什么来着?

寒子介说,你无须在我面前卖弄。我告诉你它怎么说。它说,女人是如此来的:花的美丽,鸟的歌声,虹霓的彩色,风的柔态,蒲的笑容,羊的温柔,狐的狡猾,云的难以捉摸,雨的变幻无常。就这样来。

这好像太抽象了一点。庞白说,我更喜欢她的邪恶。重要的是她的感觉。她的嗓音或许不是特别好,可她要是在我们乐队里,就让人感觉到她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感觉她就是我们的歌要表达的。我真痛快,我说一可是你们的音乐不必非要她不可一非要如此吗?寒子介说。他看着庞白的那张脸,那张脸像一张肮脏的纸。纸张上写满了丑陋的文字。

可能是。庞白说,不一定非如此不可,你说得对。但是,至少有一部分音乐是与她有关的。你不知道她的感觉,有那样的感觉是很困难的事。可是她看起来没有费什么力气。我有首歌的歌名叫《红色的乳房》,你想不想听一听?你想不想听一听?

寒子介的脸看起来很浄狞。他盯着庞白的脸和他的嘴唇。他举起剩了一半酒的瓶子,把它喝干了。他举着空瓶子看。他看它在路灯下绿色的光泽。

寒子介说,你总是能够为你的无耻贴上好看的标签。你说谎就像我们大小便一样自然。你哪里是在唱歌,你简直是一头猪。

另外。别。庞白对着寒子介摆手。他说,你不必这样,你肯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一如果你敢欺骗她,寒子介举起酒瓶说,我会把你的脑袋敲碎,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另外。别呀。庞白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她邪恶的样子。我没有动她,我真的没有。你可以去问她呀。我们只是做音乐。

我发誓我可以把你的脑袋敲碎。寒子介说。

我知道你会。庞白说,可是你没有必要。再说,我脑袋上的伤疤还没有长好,你就更没有必要了一我们换一个话题好吗?

他们坐在马路上喝酒,一直到深夜时分。他们说起歌词,演唱,生活和女人。他们摆出倾心交谈的样子,仿佛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兄弟。

老旦有一天在哭。他哭泣的样子很可笑,稀疏的眉毛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进行一种不太合拍的舞蹈。寒子介问他为什么要哭。他又说一个男人居然会哭。老旦说,我为什么不能哭。没有伤心的事,我会这样吗?

老旦说,当然是因为吴之琳。

哦。寒子介说,他想起那天看见吴之琳的事情。他说,唱唱歌,跳跳舞,也没有什么。

老旦说,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旦说,我昨天在他们宿舍楼下等了一夜,她居然没有回来:今天我见到她,问她去了哪里,他不告诉我一而且她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意思。

哦。寒子介说,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老旦悲伤的脸。他取出烟卷,抽烟。

我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老旦说。

我要把那个王八蛋杀了。老旦说。

谁?寒子介问。

还能有谁?老旦变得愤怒起来。他说,这家伙简直像一个魔鬼,你说他怎么一那你就把他杀了。寒子介说。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老旦说,这王八蛋还不知道我老旦是谁。我老旦是谁。

庞白很久没有到宿舍里来。或者他从此就不再来了。那个叫露露的女生找过寒子介。她站在宿舍楼的下面喊他的名字。男生们从窗子里看见她站在那里的模样。她像是从某一篇快乐的童话里来。她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的夸张。她好像已经把他当做是自己的朋友了。这让寒子介感觉突兀。

然而露露并没有什么。她或许是突然想起来这个有点沉默的诗人,于是就来喊他的名字。也许是出于一种无聊。她看着寒子介从那里走过来,脸上的笑容甜甜蜜蜜,像一种花绽放在阳光里。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寒子介走在前面,想着自己的什么事情。露露走在后面,快乐而无聊。她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也没有去哪里的主张。她好像很满意自己就这样轻轻扬扬地摇曳着身体。她仿佛是盛装在花篮里的一株新鲜植物:花篮在水上面飘荡。她任凭它这样。

寒子介后来带她去看一场电影。她起初还能关心屏幕上的故事,黑暗中可以看到她晶亮的眼睛。但是故事还没有演完的时候,她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寒子介甚至能够看得见她嘴角流下来的涎水。那涎水把她的胸口弄湿了。

她就像一个被谁抛弃了的快乐的婴孩。

她又来找过寒子介几回。每一回的情节大体相同。有一回她说要寒子介读她写的几首诗,但是她又说忘记带了。有一回她来借他的一两本书,但是到了她离去的时候,又仿佛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再后来就见不到露露了。寒子介有时候想起这个干干净净的女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他甚至怀疑她本来就是庞白的一个杜撰。是自己在偶然的夜晚所做的一个梦。她古怪,荒诞,不真实,容易被记住,也容易被忘记。

那时候冬天到了。寒子介有一天见到庞白。他们找到一间教室,说了一会话。庞白说,乐队的情况又有些困难。他们所写的歌没有多少人喜欢听,包括在大学里。歌厅里唱歌的人也多了,他们还要与他们竞争。现在,他们要在一家大一些的舞厅里唱一次。如果成功,他们就可以有时间写好的歌词。如果不行,他们或许又要解散。

庞白告诉寒子介那家舞厅的名字。他说如果有时间,请他也去看一看。庞白拿出一段歌词让寒子介看。寒子介看见那些句子: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我说我要起来游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宽阔处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寒子介说,是姬瑶唱吗,用英文?

庞白说,是的。音乐是我们一起做的,这词也是她的。

寒子介说,词是好的,音乐能做好吗?

你到时候来听。庞白说,你听了就知道了。

庞白快要离去的时候突然问寒子介说,你见过露露吗?

寒子介说,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庞白说,这女孩像个谜语。我很久没有见她了,就从上次到你们宿舍一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那天寒子介坐在公共汽车上有很长时间。他到达那家舞厅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他看见舞厅里弥漫起来的酒气,烟雾,暧昧的灯光。舞台上有一个女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情歌。她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舞池里有很多人在跳。有些男人戴了墨镜。一些穿着短裙和领口很低的女人散落在四周的座位上。寒子介找到角落里空着的一个座位坐下来。他要了两瓶啤酒来喝。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唱歌的女人身后的庞白他们。他们站在那里怪诞地笑着。唱歌的女人是舞厅里的主持人。她说,下面继续由XX乐队演唱他们的新歌。

他们站在那里。音乐很疯狂,庞白的长发在粉红的灯光里飘飞。他们唱另外一首歌。很多人在追着音乐跳。

有人对他们的歌不满意。一只瓶子破碎,落地。一些人停下来,一些人还在跳。庞白他们好像并不关心那些人和他们的声音,他们扭动,唱他们的歌。这时寒子介看见姬瑶。她突然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之后姬瑶唱她的歌。她看起来像一个明亮的男生,她的头发让一顶帽子遮挡起来。她穿着黑色的上衣,肥大的牛仔。她唱那首《雅歌》。她真的很有感觉。在混乱的大厅里,她的感觉光芒一样弥漫开来。她像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

寒子介意外地看见老旦在另外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他正在认真地看着姬瑶唱歌。他身旁好像坐着吴之琳。

老旦。寒子介站起来说。他冲他招手。

但是人非常多,他和老旦离樹腿。他的喊叫被音乐和人群的嘻杂淹没了。

忽然有人大声喊叫,又有酒瓶落到地上。一些人向舞台上涌动。寒子介似乎听见姬瑶发出的尖叫声。他还看见老旦从角落里站起来,冲进那些混乱的人群。

寒子介意识到混乱所产生的危险。他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声喊叫,老旦,老旦。

他的声音被他们的暴力淹没了。庞白的脑袋破了,血流下来,遮挡住他的一张脸,就像他的头上佩戴了许多新鲜湿润的红布条。老旦被他们用破了的酒瓶或者匕首捅进他的肚子里去。

老旦的怀里其实揣了一把刀,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掏出来。或者那刀本来是虚应风景的,他从来也无意于把它掏出来。

寒子介的好朋友,睡在他上铺的兄弟,老旦,在一次意外斗殴中死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老旦居然在哭。寒子介能想起他哭泣时候的那种可笑、滑稽的样子。

关于庞白与他的乐队的故事,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