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漆黑一片,睡得正香的我被刺眼的电灯光照醒。揉着眼角干巴巴的眼屎,迷迷糊糊地问:“母妈!几点了?”
“还早,你再睡会儿,等下叫你。”母亲小声的答。我的头有些发胀,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躺在被窝里的父亲一直絮叨着今天跟人家坐车的事,他总是不放心。怕我们走散,怕我和妹妹不会搭车回厂,又怕我们是女孩子被坏人拐卖。我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父亲还在犹豫:两姐妹要不要去?
也不知道父亲昨夜叨到几点才睡,我反正困了就睡着了。那个大大的黄皮箱,我把它留在家里。蓝色的旅行袋又被塞得满满的。
我和妹妹利索地穿好衣服,拉开旅行袋仔细的检查一番,确定无漏才放心的掂了掂胀满的袋子。嗯,还好,不是很重。
望着床头被窝里的三妹和增增的小脑袋,两张多么可爱的小圆脸蛋,长长的眼睫毛,均匀细微的呼吸声,真想再捉着她们软软的小手玩。真想念两只小手轻轻在背上给我抓痒的感觉。也想念增增甜甜地叫:“大姐姐,二姐姐。”我们三个都喊母亲为母妈,只有增增从小被我们教她喊妈妈。所以她的小嘴里叫出来的就显得特别亲昵,也甜脆脆的好听。凝视这两个小美人,心里有些不舍。这时的增增动了一下,她侧过身去,小嘴里像是在咀嚼一块美味的肉。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词,此时的她在做什么美梦呢?等她们睡醒,又该满屋子找姐姐了。
母亲送我们到村口,不得不停下步子转身回屋。冬天的晨曦来得那样晚,早晨五点半了,黑魆魆的岭水村依然静悄悄。对门山也是黑黑一片,只听到我们几个的脚步声。海波的母亲和同村的兰桂婶走在前面,我和妹妹在中间,父亲打着手电筒走最后。父亲肩上仍旧扛着我的旅行袋,手电筒的光束一闪一闪的照在我们前行的小路上。
出了村子,爬上罗筐排岭的小径。狭窄的土石路两旁,长茅草上的露水全扫到我们的裤脚上。伸着带刺的长长覆盆子枝条总钩挂我的衣服。这座蹊蹺静寂的筒山凹显得分外阴森而恐怖。海波母亲和兰桂婶为了壮胆,故意东拉西扯的大声说话。我只觉得后背发凉,不敢出声。还特意听父亲的话解开衣服领口的纽扣,一路向前不回头。这是父亲走夜路不害怕的秘窍。
罗筐排的山顶上有一排孤零零的土砖房子,是丽妹的外公家。早些年,她怪僻的外公不知为什么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一条弯曲的小径又窄又陡,山上没有水源,心甘情愿辛辛苦苦的去村里龙潭挑井水喝。洗衣服洗澡就在山坡的小水塘解决。遇上天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搬上山没住两年,丽妹外婆就病死了,死在衡阳大医院归不了祖堂。因此,丽妹的三个舅舅(大舅四十岁,二舅小舅也三十好几)至今都是村里的大龄光棍,没有哪个姑娘肯冒险屈嫁,介绍的对象一个个告吹。上次接我出厂的就是她二舅。
据村里人讲,丽妹外婆是被吓出病,吓死的。这个罗筐排岭鬼打冷秋,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常常不敢起身屙夜尿,又说半夜听见有鬼扬沙,瓦屋顶像下雨似的响。这些鬼话,她们传得像亲眼看见似的。我虽然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但想起坡上的那一梯梯的祖坟,心里还是很畏惧。一路紧随,大气也不敢出,幸好有胆大的父亲在后面。
罗筐排岭连着药岭筒山凹,一座一座的大山,却把相隔不远的岭水村和磨东凹村分在两个不同的镇上,他们习惯去茅市街上搭公共汽车,这一走得步行二十里山路,又将是一条漫长的山路。
我们心急火燎的赶到海波舅舅家的门前,一排三间两层式的红砖楼房并未亮灯,海波母亲上前敲门:“舅母娘!舅母娘!开门,我们来了。”
房间的灯亮了,一个近五十岁的妇人披着外套,左手抠着蓬乱的头发,连连打着呵欠拉开门忙喊我们坐。这位妇人就是海波的舅妈吧。她家的这栋红砖楼房,裸露的砖体还未粉刷。老式的八仙大木桌,木碗柜架上零乱的摆着锅,鼎,勺子和盆。铁皮碳炉里的煤球还未熄灭,暗红的煤球依然暖暖的。她拿铁火钳夹一团蜂窝煤过来,扒开炉子下边的小风盖。一会儿,黑黑的煤球上就串起蓝色的火苗。见楼上还是没动静,便朝着楼梯口大喊一声:“起床了,姑姑她们来了。”然后,她就张罗着为她的儿子准备早饭。
兰桂婶用手拍打着被露水沾湿的裤脚,她找出一条毛巾使劲摖,笑着说:“哎呀!草上的露水都被我扫干了,你们走后面就好了。”
夜寒露重,一路急走,身上发热,手指却冷冰冰的。我们围坐在碳炉边烤火。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后生打着呵欠趿拉着一双棉拖鞋懒洋洋地步下楼梯。
“还早呢,天都没亮,着什么急呀?茅市街上大把车。”没睡醒的他似乎有些不乐意地说。
我和妹妹无奈地搓着手。父亲和她们交待着路上坐车的事,又望了望我们才拿着手电筒开门欲走。我也跟着出了门口。天微微亮了,能朦朦胧胧地看到门口的小路。父亲反复叮嘱好几遍才迈步。站在台阶边的我,使劲蹭刮着鞋底的杂草屑和泥土,看着父亲渐渐走远。
等了好一阵子。他慢悠悠的吃早饭,慢悠悠的与他姑姑寒喧。
雾气渐渐散去,太阳也懒洋洋地露脸了。村庄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四顾环望这个磨东凹村,我想起了我的同学兼铺友林因,她也是这个村的,她家的房子是哪一座呢?她现在干什么呢?应该还在读书吧。她父亲是老师,她将来也许接班做老师。想起这些,不由自主地叹气,心里不免有些惆怅和凄然。
唉!命运,这就是命。
这条去茅市街上的小路,我还是较熟悉的。以前随母亲也走过几回,距街上大约还有十四里路。照现在这走法,估摸着得八点多钟才能到。我一路走一路担心,今天能买到几点的火车票呢?火车又会晚点吗?正月的那次车令我心情郁闷极了。
陌生又熟悉的村落,连绵起伏的山峦,幽长狭窄的小径,全都抛到身后。
好不容易走到街上,兰桂婶嚷着要去邮局打电话给她丈夫。一字不识的她便央着海波表哥帮忙拨通电话,我们就在邮局外的马路边等。她打完电话问哪有鞋店,她想买双新皮鞋。
我真是被他们这样的淡定给急坏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去买鞋,这要挑到什么时候才去乘车呢?她们在空荡荡的街上四处张望,不是赶集的日子,营业的店铺少之又少。慢腾腾地转悠完整条街。终于到车站了,这么晚,只能等十点那班车。沮丧地上车,一屁股坐下,气得不想说话,靠在车窗托着下巴无聊地望着那条泥巴马路发呆。
衡阳火车站门前的广场,稀稀疏疏的站着或坐着一些背包提袋等待的老乡们。眼前这番冷清的景象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们四个立在售票窗口外的空地上等着,海波的表哥拽捏着一把票子去售票窗口。
火车票很快就买好了,下午三点零五分开出,幸好都有座位。
接过两张带座位的火车票,嘘了一口气。三点,离三点还有好几个钟。
“走,去候车室等。”男队长的他一声号令。我们跟在队伍中这个唯一的男同志身后,眼光紧锁着他们不敢移离,生怕一转眼就不见。这一刻,我好想自己也是个男孩就好了,起码也胆大一点,不用像个小尾巴一样,他叫走就走,他叫停就停。
等车是件多么枯燥无聊的事,候车室的排椅上几乎坐满人,大袋小袋的行李堆满过道,一边往里走一边搜寻能坐人的空位。
火车上的人比我想像中要少一些,至少车厢接口位较通畅。我们的是九号车箱的一零八号那几个座位,有一个座位挨那边的窗户,就让兰桂婶坐,我与妹妹紧挨着,海波母亲姑侄俩与我们隔着茶几相对而坐。车厢里叽叽喳喳,闲聊的,打扑克牌的,哄小孩的,感觉像进了小集市一样喧闹。身上这会只觉发热发烫,喉咙干得像被胶水粘紧了,这才想起好久没喝水。
宏亮的吆喝声接二连三传过来。好想买瓶矿泉水,问一问价钱,居然五块钱一瓶。唉!算了吧!好几个人,也不好意思只买一瓶。望着小推车上的一瓶瓶饮料和矿泉水从我面前一晃而过,我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舌头在口腔上下左右刷牙,咽下口水,清了清嗓子,这才感觉好多了。
晚饭时间,推着盒饭的车子来了,十五块钱一份。瞅着那跟剩饭似的盒饭,菜也不下饭,没胃口。拿出早晨母亲煮的鸡蛋,捧到他们面前问:“吃个鸡蛋不?”
“不要不要,你们自己吃。”海波母亲摆着手拒绝了。她的侄儿眼眉都不动一下。姑侄俩一直在聊天,谈论着他的新对象。说他的女朋友要怎么怎么样,不准怎么怎么样,一副傲慢不屑的姿态。真不明白?那位女孩看上他什么了?好像他在广州送煤气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不知道小学时,坐在我后面的海波的表弟是不是这位的亲弟弟呢?两兄弟也未免相差太远了。弟弟那么老实,话也不多。之前还听母亲讲:海波母亲想帮我做媒介绍给她侄儿。说的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吧,还好没下文。
我和妹妹一人两个鸡蛋,两个冷冷的鸡蛋吃了好一会,蛋黄哽得脖子都直了。兰桂婶给我一个橘子,她也哽着鸡蛋当晚饭。
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没喝水也总是有流不尽的鼻涕,家里带来的一把纸巾很快就“包云吞”用完了。洗手间门口总有人在等候,尴尬的我坐立不安,为了防止鼻涕突然喷出来起泡泡,尽可能的不吭声,佯装埋下头,俯身看座位底下,快速用手揩去鼻涕,双手搓搓搓。原来没纸巾也是件令人相当现丑难堪的事,太痛苦啦!瞄准洗手间有空档,立马冲进去,捏住鼻子用尽全力,想把鼻腔一次清到底。如果说第一次坐火车有多辛苦,那这次就有多难堪。
哐噹哐啷的火车终于要进终点站了。安静了两三个钟的车厢又开始骚动起来,有的弯腰拿座位底下的小扁担,有的站在座位上踮起脚尖搬架上的箱子袋子。列车员一边叫广州火车站到了,一边迅速锁厕所门。
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我拽着旅行袋的挎带犯愁,又是这么晚,怎么办?没车去新塘,就算有,姐妹俩也是不敢上车的,三更半夜,被人“卖猪崽”,就死定了。
随着人流涌出站。那位他说夜里去芳村的公交车最晚到十二点,海波母亲与我们匆匆话别,跟在他身后急急忙忙朝广场左侧的公交车站跑。剩下我们三个站在广场东张西望。行色匆匆的人流顿时被分散,不知去哪了?张望这灯光辉煌的广场,川流不息的马路,此时的我却多么无助,不知何去何从?大冬天的夜晚,总不能在广场呆一夜吧。
兰桂婶捏着一张写了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要我们和她一起找电话亭。她的丈夫林伯在广州三寓宾馆做包工头。太晚了,拨通的电话无人接听。她邀我们一起租的士去她那将就一晚,她不敢独自租车,我们也没地方去,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照着纸条上的地址,跟的士司机念了一遍就开门上车。凝视窗外一闪而过的陌生的高楼大厦,心里七上八下的。默默祁祷:观音菩萨!一定要保佑我们平安到达。
的士车前头打价表上的红数字不停的跳跃闪烁,眼巴巴的盯着干着急。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听到兰桂婶激动的声音:“是这里,没错没错,我在这家士多店买过东西。广州就是这点好,不管买什么都会给胶袋装好。不像在蒸市街,那么小气,一个惠康胶袋还要收一毛钱。”她见到熟悉的路,熟悉的店铺,话也多起来了。我们就听她讲着广州的菜市场是怎样卖猪肉的,怎样卖鱼的。
这几年,做包工头的林伯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板。父亲去年就在这做工,村里很多人都跟着他干。
兰桂婶不识字,但她会算数会认钱。每次收到汇款单的晚上就请母亲去她家,帮她写信,她念一句,母亲就写一句。母亲就在她家吃晚饭,我们也一并跟去。她是村里有名的“尖嘴巴”——与人吵架很厉害的角色。
她还有个难听的外号——青脸婆。在村里见识过她和对门山下那个谢玉娥吵架,那嗓音又尖又响亮,隔着一片空旷的田野可以对骂整个下午。好多我从没听过的粗话俗话脏话都由她们嘴里迸出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舞足蹈拍屁股拍私密位,唾沫星子到处飞。
尽管她嘴巴那么尖那么臭,骂架那么狠。可每次请母亲写信倒是客客气气。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家炸完油的猪油渣总不忘送给我们家,吃不完的腌萝卜条,辣椒酱总是叫母亲去清坛罐底。这些小恩小惠,是母亲用她肚子里那几滴墨水换来的,这也是母亲引以为傲的资本。
见“三寓宾馆”几个醒目的大字招牌,的士师傅停下了,兰桂婶抢着付三十五块车费。我们跟着她进了宾馆大门,左转右转,上一道楼梯,来到林伯的住处:一个仅容下一张折叠式的铁架单人床的小小屋,床头一个小柜子上摆放着一个迷你电饭煲和几个碗碟。林伯问:“你们饿不饿?要不要买宵夜?”
“不用不用,太晚了,不想吃。”
“哦,那好,你们三个在这挤一晚,我去别处搭铺。”说完就走了。
三个人侧身和衣而睡,很快进入梦乡。
翌日上午,我和妹妹坐上开往XTZ的巴士车。
下了摩托,望着熟悉的“祥富”陶瓷厂那两扇蓝油漆的大铁门,长长的舒了口气。陶瓷厂,分别一月的陶瓷厂,又像是晃若隔世的我又回来了。
抻抻衣服,打起精神,拿出厂牌敲门叫保安。门卫金通望着门外的我,惊讶地笑道:“噢!你们回来了。”
“是啊,我又回来了。”我们高兴的笑着说。
去办公室报到,老板娘笑呵呵的嘘寒问暖,上下打量我。
路过车间的我,又像是一个稀罕物品,他们惊奇的望着,望着怪病已愈,神采奕奕的我。
彩绘组也哗然一片。她们肯定想不到,我能这么快归队。
组长要我们搬去她们那间宿舍睡,说前不久两个修坯组的JX妹离厂,有张空床。又说我之前的床头正对着门口,所以不好。
舒花和丽妹睡了我们的床,铺盖也一并送给她们。我和妹妹清理着我们的新床位,床底下扫出两大垃圾铲的瓜子壳方便面袋子。她们惊呼:“难怪夜里总听到老鼠的叫声,原来床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垃圾。”
搬进“新”宿舍,望着新买的棉被铺好的“新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希望明天将是一个崭新的明天,我又重生了。
拿起久违的毛笔娴熟的蘸着颜料,又恢复往日的风采。嗯!工作的感觉真好。
这样忙碌且单调的日子一晃就临近过年,厂里好多同事都想方设法买火车票,听他们讲,火车票好难买。一票难求是打工一族最犯难的问题。我早就想好了,今年春节不回家。
厂里决定年二十二正式放假,老板娘叫各组统计一下,没买到票的和留厂的一共有六十九人,这是建厂以来,留厂过年人数最多的一次。年二十一的晚饭后,老板娘把我们召集到办公室门口开大会。
笑盈盈的老板娘清了清嗓子说:“大家晚上好!很高兴你们能留下来。今年算是破记录了,自我接管以来,第一次这样站在这里和大家讲话。来自五湖四海的你们,今天能相聚在一起,也是一种缘份。希望大家在这里安心过春节,把这里当成一个大家庭,大集体,互相照顾,互相关爱。祝大家过一个热闹开心的春节!我呢,明天就飞回台湾。春节期间加菜,伙食由金通负责。大家辛苦了!感谢大家!希望大家明年继续努力!”
老板娘话音未落,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散会了,老板娘叫住金通,与他交待一些具体事务。
听老乡菊香讲,去年春节,食堂的凤姐夫妇一回乡,厂里就没开过灶。留厂的十来个人,一日三餐自己解决。今年算是开南天门了,我们好期待。
金通每天清晨与厨房的两个阿姨拉着铁斗车去菜市场。大年的午饭,我们的碗里第一次见到了鸡肉,晚饭居然还有鱼块。
新年初一,每人碗里一个炸鸡腿,个个打饭都笑眯眯。
一整年的伙食里,不变的是各式青菜煮肥油渣,再没见过第二样荤菜,这些天就像天天打牙祭,每餐吃得饱饱的。
放假的日子,我们每天睡到自然醒。偶尔也去组长她们租屋那玩,她家的电视里总循环播放那张闽南语唱碟,熟到我们也会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