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流逝,很快又过去一年多。六妹已送人,母亲把带弟也送去了隆市姨母家。“两女结扎,一胎上环”的计划生育政策似乎越来越严。刨净草皮的山坡上用小石头堆砌着“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八个刷着石灰水的标语。村庄里土墙壁上也赫然用石灰水刷着“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计划生育,六亲有责!一胎上环,两胎结扎!”
我每次看到这些标语,心里就很不安。总觉得这些标语说的就是我们家,母亲就是村里的计划生育对象。我好想母亲也跟别人一样,只生下我和一个弟弟就好。可现实是那样残酷,我全然不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正在悄悄向我们头上涌来,打得我们毫无防备,几乎倾家荡产。
那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到处一片绿油油。绵延起伏的群山早已被葱葱郁郁的树木覆盖,春季里插下的秧苗也长满稻田,田埂上的辣椒也挂满白色的小花,有的开始冒出小小的辣椒,再过几天就能摘。黄瓜藤蔓爬满枝架,藤蔓上缀着许多小黄花,有空花,也有带着花的小小黄瓜,紫色的茄子花也开了。
“好臭的尿臊味。”我吸了吸鼻子说。
“那你走前面啦,帮我带把锄头去”。
我扛着大锄头冲到母亲前面走着,母亲弯下身子挑起又大又重的木便桶。我们去田埂上浇肥锄草。我家田埂上的瓜蔓不及人家的茂盛,当然也没那么翠绿,所以我来拔杂草。母亲说浇完这次家肥,再下场雨就有黄瓜辣椒吃。我多盼着它们快快长呀。吃一冬天的白菜萝卜,二三月的时节连白菜也没了,什么蔬菜都没上季,老是吃坛子里的酸萝卜,腌菜干,已经吃厌了。整个冬天嘴唇都干得开裂脱皮,我没事就用指甲抠,经常抠出血才被父亲骂停手。
母亲手握锄头刨田埂上的杂草,我蹲在田边拔黄豆秧旁的杂草。母亲喜欢在挨着秧苗的埂壁上种黄豆,等到秋收,黄豆也成熟,或者暑假农忙时拔两棵回家,辣椒炒青豆也不错。我仔细地拔着每棵黄豆秧子周围的杂草,我希望它们长好一点,再多结些豆荚。
母亲嘀咕着说,“等黄瓜辣椒出来了,就摘些送去姨母家,让她们也尝尝鲜。”
我现在的三妹(母亲的第五个女儿),过完年就送去姨母家。父亲养鸭又种好几亩田,农活太多,顾不过来。也是存着最后一点希望,想生个儿子。然后,对邻居们就说,三妹已送人。哦,母亲想她的小女儿了吗。也是,两岁多的三妹正是最活泼可爱的时候,做娘的哪能不惦念?我和二妹也很想念小三妹。
这天一大清早,母亲摘了半桶黄瓜和一些辣椒回来。父亲好早就赶着鸭子出去了。现在放鸭子好,禾苗刚满田未抽穗,水田里水草小虫也多,正是个肥美的季节,口食丰富的鸭子天天下蛋。父亲趁着鸭子吃食不用管,把一群鸭赶到大片大片的稻田里,就到自家水田边除草看水。
母亲做好早饭,收拾好新摘的黄瓜辣椒,用蛇皮袋装了五六十斤碾好的大米,挑着与我们一起出门。我们走到邻村的大亭子里就要分道而行,她还要走好几里山路,然后才搭坐公共汽车去姨母家。
“赶到车就坐下午的车回来,赶不到就明天早上才回来,你们姐妹俩放学就回家,自己煮饭吃。”
母亲挑着一担,两蛇皮袋米,扁担一头还挂袋黄瓜。望着一头汗水的母亲气喘喘的对我们说。我们哦哦地应着走向左手边通往学校的那条小径,母亲要向右手边那条小路走,转个弯后就只看到母亲那颤悠悠的背影消失在田间小道。
我在教室听老师讲课。最喜欢语文课,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姓詹,他们都公认他很有才学。所以我们听得很认真。
突然,我看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窗户边,我的心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时侯他不应该出现在学校。今天只是个平常的日子,学校没搞活动又不开家长会,而且也不是开学典礼的日子,不用来看我领奖。想到这些,我没法专心听讲。
下课铃一响,我就冲出教室,父亲一把拉着我的手,领到学校侧面没人的树下,蹲在地上。面色凝重小声地告诉我,“今天早上在印子嘴放鸭,听邻村人讲,镇里搞计划生育的人来了,两辆大货车,好几十人,把我们家给抄了。我不敢回去,鸭子还丢在水田里,不知有没有给他们那些人捉去,他们还要抓你母亲去结扎。你们姐妹下午回去看看情况,属实的话,你们今晚就去四爷爷家,我和你母亲去舅舅家躲两天再找姨父商量。这是两瓶胡子酒,你姨母给的,拿回去,我走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学校找你。”
接过父亲递给我的网兜,木然地望着焦虑无奈的父亲长叹气,无奈又期待的眼神瞅得我心慌,他站起身拖着疲惫而沉重的步子走出学校,那个勾罗的背影消失在红砖围墙。
我强忍着眼眶里早已噙满的泪水,喉咙像哽着铅块。心里无比惶恐不安!
叮铃叮铃的上课铃声把我惊醒,转身回教室坐下,再也无法专心听下午的课。心情十分焦躁,脑子里一片混乱。父亲刚才的叮嘱,一字一句似千斤,压在我胸口。我既盼着快点放学回去看看,又很害怕放学,怕是真的。真不知道那个原本就简陋的土砖房子的家会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
我突然又想到,我和二妹会不会即将也要和父母分开呢?听父亲的语气,反正家也抄了,他打算和母亲躲到外面打工,直到生个儿子才回来。拒不结扎的他们,我们要怎么办?要天天住在四爷爷家里吗?要天天早上自己做饭吃吗?我都不敢想象没有父母在家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午的课就在我乱糟糟的思绪中结束。
我和二妹一放学就背着书包抓着网兜朝家飞奔,跑一段歇下喘会气,又接着跑,平常要走半个多钟的小山路,我们今天十几分钟就到村口。
有几个邻居见到我们回来都说:“你家被抄了,你爸妈也没见人。”我们只冷冷地瞟他们一眼,径直朝自己的房子走去。回到那个熟悉的屋门口,望着被“抢”劫一空的家,连那么黑旧的老式木门也没有了,桌子椅子凳子全“抢”走。灶房里几个又脏又黑的铁锅被搞得四仰八翻,但幸好还在。屋子里一片狼藉,地面上散落一些书本和杂物。我连忙跑到下面我们睡觉的屋里去看看,也一样空荡荡,睡觉的大木床也没了。
我和二妹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屋门口的地上。那一刻再也无法忍住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我俩看着那“洗劫”后的屋子放声大哭,身后慢慢站满邻居。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见到我身边的胡子酒,突然,有个大婶惊恐地瞪大眼睛,说:“这不会是给她们俩姐妹的毒药吧,你们姐妹千万别喝呀!”姨母用打完点滴水的玻璃瓶装的胡子酒都把她们吓着了。我们哭了好一阵,突然听到邻居黄癞子叫住我说,“有箱衣服我帮你拿了,放在我家,等会你们过去看看。”
这个声音像漆黑的夜里忽然亮起一盏煤油灯,我像找到一点点温暖和希望。要不然今晚我和妹妹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见到那个黑木箱,我和妹妹破涕为笑。说:“还在还在,今晚有衣服换。”我至今心里都非常感激黄癞子哥哥。傍晚时分,在地里种菜的四爷爷四奶奶回来带走我们。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在他们家里。
四奶奶点燃扎成长长卷的半湿蒿草在房间里熏蚊子,一屋子蒿烟熏得睁不开眼,眼泪又被熏出来。躺在四奶奶干干净净的柜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急切地盼着见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不回来,我们就要一直跟着四奶奶。我不喜欢这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我好怕!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夜里,我们在四奶奶家见到提着马灯的父亲,一夜之间就感觉他就憔悴许多。他哀苦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四奶奶说,“死三八货,今上午去公社结扎了。她姐夫也不肯帮我搞关系走后门,整个村好几户计划生育对象,她们都搞关系结假扎,就是我家那个没用的结真扎。唉!没用啊!家也被“土匪”抢了,扎也结了哪!”
“结就结了,算了吧。以后好好培养三个女儿,好好过日。女儿也好呀。”她们俩老都这么安慰父亲。
无助的父亲,满脸愁容的父亲,还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做完绝育手术的她躺在公社的病床上,身边一个陪伴的人也没有。
父亲托付四奶奶照顾我们这两天,并说明天能把东西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