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和二妹来到公社，见到了手术后的母亲。
一间好大好宽敞的房间(乡府以前用来开大会的礼堂)，里面住着好几个像母亲这样的“病人“。母亲的病床居然就是我家的那张大木床，床上面的框架没了。母亲说床已被土匪拆得稀巴烂。母亲陪嫁的木衣箱也是盖身分离。有两扇门也找不着，公社偌大的仓库里堆满各村“洗劫”的战果。一头下崽母猪和两头阉猪都已找车运回，父亲沿着马路把鸭子也赶回去了。有母亲在，心里就是踏实。
“明天是端午节，你爸爸昨天在黄癞子家买了一块死猪肉。走，我们去公社下面甜菊家的商店买棵包包菜回来炒肉吃。家里箩筐里的鸭蛋，土匪吃光了。米还有，剩了些。等过两天拆线就回家。”姐妹俩像两只小羊羔似的一路跟在母亲身后，听她平静地和我们讲。家里冬天种大白菜、白萝卜、胡萝卜，还有莴笋和波菜，就是没种包包菜。心里满是欣喜和期待。
我们的母亲，她现在一点也不像做完手术又遭劫难的人，她并没有躺着不动或是呻吟。她在病房里悠闲地走，术后的第二天她就自己下床去外面的公厕屙屎屙尿。她们有家属在身边伺候，而母亲只有她自己。父亲需每天清早回家喂猪放鸭收拾那堆乱糟糟的破烂家什，晚上关好鸭子喂了猪还要打着手电筒摸黑走十来里的山路来公社照顾母亲，一天两地来回奔波。又累又气的父亲看着这样好精神的母亲很冒火，他心里那股忍了好多天的怒火迸发了。“死三八货，蠢得要死！你看人家结假扎，还装得像个病秧，躺着几天不动，去厕所弓着腰，要人扶着慢慢挪着走，你真真的扎了还这么好精神，就算不痛你装也装个样子给那群土匪看哪！好让医生多开两天药，多打两瓶点滴。你就生怕人家不晓得你身体好呀？到处走，到处现丑。”爸爸又气又急地一顿数落。
“要我装可怜？装病秧？有什么好装，扎了就扎了，多打两天针也还是扎了，又有什么用？怎么装？你不在，我不用上厕所？不用吃饭？有哪个会过来服伺我呀？”母亲也一肚子苦水和委屈，她一边哭一边反问。
母亲在公社住了一星期，拆线后就回家，还是自己走路回家。耽误这么些天，花生地，黄豆地里长满杂草，草比花生蔓还要茂盛。人家的花生地一行一行的早已松过土锄过草，甚至又添过一次草木灰，花生叶绿油油，看着就喜欢。
母亲顾不上休息，她蹲在花生地里，一手拨开花生蔓，一手使劲拔那些疯长的狗尾巴草，黄瓜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它们把土壤的肥料都抢“吃”光了，看着土沟沟里堆得越来越多的杂草，再看看土里黄黄的弱弱的花生蔓，心里好难过又好生气。我和妹妹也帮着一起拔，我比母亲还拔得更干净些。我巴望它们快快长，长好点长壮点，也长得绿油油，多结果实。花生可是我一年里最常吃的零食。
“你们俩要好好读书，书读好了，长大才有出息。现在结扎了也好，迟些日子去姨母家把三妹带回来。以后好好养大你们三姐妹就行，再没别的指望。”
母亲一边拔草一边讲家里的好多事情：“今次计划生育就是背后有人挑唆祸害我们，队里有三户生女儿的家庭，其实她们也是生三个女儿，有一个是躲在她们娘家生下就没带回来露面。村干部睁只眼闭只眼当是生两个女儿，听说早几天镇上开会通知结扎，自己主动结扎不会抄家。队里黑心人不少，他们巴不得看我们遭殃，早就串通一气不通知我们。两部大卡车，二三十人，镇计划生育办才几个干部，其他都是花钱雇请，是一些各村打光棍的傻子蠢子，收了钱专干这些丧良心的缺德事呐。你爸爸胆小怕事，一听到抓结扎抄家，鸭子放田里也不管就跑，生怕抓他结扎。还说要逃到外面去打工，生儿子才回家。你们俩也大了，自己晓得煮饭吃，饿不死。学费钱可以寄去姨母家。那天你爸爸丢下鸭子也去姨母家找我合计出走的事情。但姨父姨母和舅舅，他们都反对，一致劝我们回来结扎。已生六胎女儿，要是能生出儿子早也生出来了。现在计划生育抓得很严！计划生育，六亲有责。我不回来结扎，很快那群土匪就会去祸害姨母家和舅舅家。他们怕，我也怕牵连他们，害他们跟着倒霉。你爸爸心里怨恨我不跟他走。扎了就没得生，他就真没生儿子的希望了，你们也不可能有弟弟。唉！我哪放得下心就这样走。”
连续生六胎女儿（夭折两个，送走一个，家里还有三个）的母亲，早已灰心，再生也不敢保证就一定会生男孩。这些年，她的肚子就没停过，生了一个又一个。每年上交的那笔不少的“阎王”账总是东拼西凑也不够，还要跑去姨母家借钱才能完成。年年向姨母借，年年还，借了还，还了借，似乎永远也还不清。
听母亲这番话，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难受地埋着头拼命拔草。心猿意马的一不留神，用力过猛，一个咧趄，一屁股坐在花生地里，压蹋几棵花生蔓，随之而出的那把杂草还溅出一大把泥土，飞上我的脸庞。土头土脸的我狠狠地吐着嘴里的泥巴，用衣袖使劲摖。为什么？这些为什么就发生在我家？为什么都发生在我身上？观音菩萨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你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的爸爸妈妈呢？你怎么就不送个儿子给他们呀？我们家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呀？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忙忙碌碌，忙来忙去粮食也还是不够吃，上交也总是没钱交。现在家里还是破破烂烂一大堆。可恶的杂草跟可恶的“土匪”一样让人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