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雨已经停止了,太阳像个调皮的孩子,从云缝里探出半张笑脸。院子里的那棵广玉兰树青翠欲滴,令人赏心悦目,觉得这世界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岛田渡边望着身边的宋梦全,心中无比幸福。幸福既不是金钱,也不是权势地位,幸福是一种感觉。对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来说,这种感觉是极其吝啬的。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显得格外珍贵。可惜金小凤己不在人世,否则,这种幸福就是完美无缺的了。人生总难免有一些遗憾,这是为什么?岛田渡边轻轻叹了口气,对宋梦全说:“我们走吧,失去的己无可挽回,重要的在于将来。我们要好好谈谈,为你的将来作出安排。”三个人回到酒店,坐下不多一会,叶志伟也来了,对岛田渡边说:“董事长,船票已经买好了,下星期二开航,目的港是横滨。”岛田渡边摆了摆手,大声说:“把船票退掉!我还要在上海多待几天,直到跟哲枫商量定了再说。”“哲枫?”叶志伟瞟了宋梦全一眼,惊疑地问道:“难道这位就是……”
“对,他就是我的儿子哲枫!”岛田渡边笑容满面,讲话的口气就像在夸耀一件稀世珍宝:“他看到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事,就来找我了,我怎么都想不到,我们父子还有见面的一天,这简直就像是做梦!”叶志伟心里虽有些疑惑不安,但还是很礼貌地说:“祝贺你,董事长,这可是件大喜事啊!”“这是件天大的喜事。”岛田渡边兴高采烈地说:“这次来上海,你出了不少力,工作很有成效,回去我要好好奖励你。”叶志伟忙说:“谢谢董事长的栽培,今后我一定加倍努力地工作。”这时,岛田秀桢一边说:“伯父,您不是把自己的护身符给了哲枫吗?我从来没见过护身符,请务必让我等见识见识。”“对了,我也想看看离别四十多年的护身符。”岛田渡边满怀希冀地望着宋梦全说:“你要是带在身边,就快拿出来吧。”宋梦全脸色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护身符……已经丢了。”“什么?你把护身符弄丢了?”岛田渡边面露不悦之色,但随即又说:“你别在意,一只护身符没什么大不了的,丢了就丢了吧,今后我们别再提了。”岛田秀桢却不肯轻易放过,盯住宋梦全的眼睛问:“那只护身符是什么样子,讲给我们听听好吗?”宋梦全局促不安地说:“让我想想……对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金龟。”岛田渡边脸色骤变,刚想开口,岛田秀桢却抢着说:“是一只小金龟,你能肯定?”“当然,以前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后来文革中扫‘四旧’我怕惹祸,才把它扔了。”宋梦全讲得很硬,但目光闪烁不定。岛田渡边再也忍不住了,声音颤抖着问:“你……你老实讲,到底是什么人?”宋梦全故作镇定地回答:“这还用问吗?我是您的儿子哲枫呀!”“不,你不是哲枫!”岛田渡边大声说:“我给哲枫的护身符不是什么金龟,而是一只小佛像!”宋梦全听了,慌忙改口道:“对,是一只小佛像,我申明,刚才是我记错了。”“宋先生,请别再演戏了。”岛田秀桢用嘲弄的口吻说:“你根本不是哲枫,你是个大大的彻头彻尾的冒牌货!”宋梦全张口结舌,额头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岛田渡边怒不可遏,逼视着他问:“你是什么人?你冒名顶替,究竟想什么的干活?”宋梦全嗫嚅着答不出来。好久才说:“我是个无业人员,偶然在报纸上看到寻找哲枫的启事,觉得有机可乘,就冒充哲枫来找渡边,想骗点钱花花。”叶志伟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上直发烧,心里恨死了这个姓宋的,早知道这样,他宁愿自己掏钱打发这个无赖。但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中国人的脸都被这小子丢尽了。叶志伟气愤难捺,揪住宋梦全说:“我把他扭送酒店的保安部门,让他们来处理。”岛田秀桢忙拦住他说:“算了,这点小事,不必惊动他们的了。”叶志伟愤愤地说:“这家伙是个骗子,决不能轻易放过他!”岛田秀桢说:“他的行为虽然大大的可恨,幸好还没造成什么后果,何必再多找麻烦呢?”岛田渡边无力地摇了摇头说:“算了,叶君,放他走吧。我不想让记者什么的经事拿去作文章,闹得沸沸扬扬,影响公司的声誉。”叶志伟很不情愿地放开手,宋梦全咕噜一声“多谢关照”,便灰溜溜地走了。岛田渡边望着他的背影,忽觉心力交瘁,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如果把绝望比作跌进深渊的话,那么现在他是从高高的云端里掉下去的,他所承受的是加倍的痛苦。他己年过古稀,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岛田秀桢见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忙扶住他问:“伯父,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看医生?”岛田渡边摇了摇头。叶志伟说:“还是请酒店的医生来看看吧,这样放心一些。”岛田渡边揉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说:“用不着,我已经觉得好多了。”“这都是那个骗子的罪过。”岛田秀桢恨恨不己:“中国人实在太狡猾,太不可信了!”
叶志伟认为,现在社会上确实有一些不法之徒在招摇撞骗,手法花样翻新,让人防不胜防。他在联系合资项目的过程中就曾碰到过一个,此人自称与政府的有关部门关系密切,可以负责代办一切手续。叶志伟轻信了他,结果被骗去了笔交际费,最后却毫无下文。叶志伟对这种可恶的欺骗行为深恶痛绝,曾给报社写信进行批评。但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从岛田秀桢口中讲出来,却令他不能容忍!他望着岛田秀桢反驳道:“中国人当中确实有骗子,但日本人也并不都是好的。在这方面我有亲身经历,我原告的那个房东向我借了一百万日元,后来只还了四十万,其余的钱非但拒不偿还,还把我赶了出去。还有的语言学校收取了中国留学生的血汗钱,经办人逃之夭夭,这种事情报纸上曾披露过,不知你注意了没有。”岛田秀桢面红耳赤,气呼呼地说:“这只是极个别的现象,而中国人整体素质低下,却是事实!”叶志伟不想争执,岛田渡边接上来说:“秀桢,不可以这样讲,你的话太过分了!”岛田秀桢不服气地说:“我还是认为中国靠不住,在中国投资是很不明智的,伯父,您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以免将来骑虎难下。”“好了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谈吧。”岛田渡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你们出去吧。”岛田秀桢满面愠色,悻悻地退了出去。叶志伟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问:“董事长,船票还要不要退掉?”岛田渡边果断地一挥手道:“退掉!”叶志伟小心翼翼地问:“您的意思是……”“我决定坐飞机走,越快越好。”岛田渡边深深叹了口气。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进去中国的航线几乎条条爆满,与国际航空业的萧条景象恰成对照。叶志伟费了很大的劲,才买到三天后回东京的机票。飞机预定的起飞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这天吃过午饭后,岛田渡边开始在房间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他仅有一只不大的旅行皮箱,多余的东西都已经处理掉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照片,这些照片留下了他这次中国之行的足迹,但又带着浓浓的历史色彩。金山湾、雨花台、莫愁湖公园、华懋公寓和法国总会旧址,还有原狄思威路上的那幢楼房,那棵枝叶繁茂的广玉兰树。
他为找儿子而来,结果儿子没找到,只是在回忆的海洋中漫游了一番。遗憾吗?当然。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此刻他的心情确实已经平静了许多。认真反省起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带着很大的盲目性,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现在有一句很流行的话:重要的在于参与。只要做过了,尽了最大努力,至少可以告慰心灵吧!另外,他己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回到旧战场寻访消逝的岁月,在他的有生之年里,恐怕再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七十多岁,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多么漫长,多么艰难!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注定要接受可怕的考验,在痛苦死亡中辗转挣扎。作为一个过来者,他希望这样的悲剧以后永远不再发生,各国家各民族的人民和平相处,真正做到“共存共荣”。把人类的兽性牢牢地禁锢起来,再不给它发泄的机会。他的来日已经所剩无几,事业也己达到顶峰,也许他唯一能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告诉人们战争的恐怖与和平的珍贵,让子孙后代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再犯前辈们所犯过的错误。在日本,右翼势力的崛起虽然还未构成现实的危险,但谁知若干年后,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会不会重温称霸世界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