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障碍的话,我想她总结了那个宅院成我这一辈子的疙瘩。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我立身在那破败的小胡同之中,于我记忆中已经死去的黄狗,摇着尾巴跑来蹭我的脚……我迟疑了一下,没敢去摸它。
接着她从大杂院里走出来,我知道现在的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过她总是穿著褪了色的棉袄出现在我的记忆、梦境与幻象之中……最好笑的是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一只玉蝉坠。
她问我在外头做什么?快进屋吧!
我楞着,从她的语气、样貌……我推测这个幻境是取自那我十岁以前的记忆。我伸出手掌看了自己的双手,是一个孩子的手,摸着脸……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我的脸上会有墨镜挂着的一天。
我走进那间房子,外边的雪很冷,但屋子里暖烘烘的。
窗子上贴了春画,是年。
我小心翼翼地跨入门里四处张望,倏地我的视线变高、脚下一空……我没有坠落感,是有人把我抱起来。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来:『小崽子跑哪去玩?也不晓得早回家。』
我猛然地回头,抱着我的男人声音里只有一点点的责备,但不严厉……我都快忘了,眼前我所见的,并不全然是幻象,在我尘封的记忆底层,确实有过有些片段。
我后来照着镜子,其实我长的和他并不像,不过眼珠子的颜色倒是一样……浅浅的,像琥珀一般。我想我跟他的连系也只剩这对眼珠子了吧!
『他找了你挺久的。』屋子里头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寻声看去,一个布帘子被掀起来,她穿著简单的洋装,颜色挺鲜艳的,耳朵上一对红珊瑚的耳钉……那是她全身上唯一的妆点,但最醒目的是她挺着的大肚子。
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漂亮又傲慢的女人,后来回想,她的离开是里所当……相对而言,我不知道那男人有没有想过,她的出现才是最匪夷所思的本质?
『把他放下,来吃饺子。』
女人很喜欢用命令句,她不太喜欢跟人商量事情。
招呼我们往餐桌上移动后,男人并没有把我放下来,反倒让我坐在他的肩上。她则晃着小步伐跟在我们身后。
男人将我放下,我端坐在这张陌生的木质餐桌,这影像我忘不了,是一张褪了层色的旧照片,收在我记忆之中。而她在我的旁边,要我抱她上椅子。
『你,跟我过来。』
在我双手触碰到她前,女人笑着扬手隔在我跟她之间,她笑吟吟的转头要男人他们先吃,接着领着我往她的房间走去。
她很少叫我们的名字,可也许是习惯,她一开口,我们就可以在她的语气里找到她交谈的对象并与之对谈。
她伸手推开一道破旧的木板门,我有点搞混了。我确信我曾经在这样的场景与她交谈,但我不确定这情况是否发生在那一天……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我在镜子的反射里看见她难得低垂的眉目。
她的指甲,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擦着指甲油,我是到离开那个地方许多年后,才晓得那十指上的色彩是她最低调却猖狂的坚持。
『过来。』
她把我拉到她的跟前,并伸手摸着我的右耳垂……她是个左撇子,但她很讨厌左撇子,她说左撇子的人性格犯贱,所以我硬生生地被她矫正了惯用手。她伸手扳过我的脸,细细地看着,我至今仍然捉摸不定这女人对我……或者说对我们的感觉。
『你的相太稳,要破。』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药盒,用先用棉花沾了药水擦在我的耳朵上,接着摘下自己右边的耳环,那一只珊瑚耳钉不大,但颜色相当艳炽。她用打火机把耳针考过,用拿药水擦了两三回。
『忍着,不许拿下。』
她的指腹磨蹭着我的右耳垂,是一种近乎催眠的舒适感,混着她吐出的气息,我感觉不到痛,但镜子里的我被她钉了一个耳洞,那珊瑚的耳锭远比血还要艳……我记得,她后来没把这个东西带走,而我也没把它留在那间屋子里。
旧梦的重温并没有停留在我会贪恋的地方,一转眼视野又改变成一片苍白。
我站在门前,外头雪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停过。
我跑进屋子里去打转,每个地方都找不到女人的身影,女人已经离开了……摸了脸一把,我正戴着眼镜,左耳还钉着那个小东西。
我心里忽然觉得好笑,走出屋子,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站在木兰花树下哭。
我理性上知道这是幻术攻击的一部分,幻术就是这样,当你觉得旧梦正美的时候,就是它要破碎的时刻,但转个念头,除了这些精神意识层面的徘徊,我也没有其它机会去见她,兴许这也是一份奢侈。
我过去问她哭什么,她说她的一颗糖不见了。
我说什么样的糖,我出去再买一个给她好不好?
她说不一样,那颗糖的意义不一样,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然后她一个劲地哭,哭声不大,带着点倔强的压抑,我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语她平视,想了好久,才伸出手想去摸她的头,在情理上我该是需要安慰他,但我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
『哭也没用喔!不见就是不见啰!』
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一双擦了指甲油的手闯入我的视线,那双手温柔又蛮横地推开我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帮她擦眼泪。
女人拍着女孩的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承认,这一刻我入戏了。
钉在右耳上的耳环莫名地发起疼。
关于这女人的一切,男人习惯地把他封在记忆的最底层,对我来说,那也是个叠满尘埃的存在,只要一搅动,空气立刻浊得使人无法呼吸。她擦了唇膏的嘴唇蓊动着,感觉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当下反应的直觉是立刻起身,逃出这座大杂院。
我知道,这是一场攻击,只要我一入戏,就别妄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必须在这场攻击里找到破绽,我才有办法出去……
我跑在雪色之中,周围的景色一下子又变了,我发现我自己提着矿灯跑在墓道里,右耳上的刺痛感并没有消失。这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场景取自我历年的到斗的记忆没错,但我从来不会戴着这个耳环……当我在从事任何有可能遗落它的事情时。
幻境至此,我多了几分的胜算。
斗里的生死擦肩是很多盗墓贼的心结,可我反倒觉得这很经松,脚步慢下来之后,我先在一个墓道的转角处发现一具头颅被青铜箭横过的尸体,我记得这个人,就是他带我下斗的,本来都忘记他的脸了,现在看起来好生怀念。
继续走着,并在心里仿真了几个我可能会看见的人,他们如我预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张起灵,起心动念的一瞬间,就算自己没有注意,这些微的变化还是会被捕捉到……我看见了张起灵。
不过很奇怪,场景并不在斗里也不在那木兰花树下……我以为那是我生命中与我牵扯最深刻的两个场景,至少……我若是这个该死的幻术的话,我会选在这两个场景进行攻击。
然而,这一切如果都能预料与推论,我也不会看见那一具自杀的尸骨了不是?
张起灵他孑然一身地站在火车站的月台,右手抓着车票,左手插在口袋里。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把乌金古刀竟然是背在我身上的。
火车还没进站,他的眼神一如我对他大多时候的认知,淡定无波,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跟他没有沾染。我想到我大概没机会跟他说了,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知道这是幻术,对一个幻象坦白自己的愚蠢其实没什么心理障碍,便笑着说:『原来火齐镜真的存在,不过就不知道如果你遇到这东西,想不想得起来你的过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月台上的风大,火车驶了进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说过的,张起灵是一个好看又聪明的人,他也常常在做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比方说现在:他对我伸出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掌心向上,空无一物,然后给我一个很浅的笑容:
『瞎子,陪我走?』
我看见我自己对他伸出手,就像要去握住他一样。
这时我的心情是震惊多过于其它的,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如果张起灵他对我提出这个要求的话,我会对于答应他这件事情感到兴奋甚者带着些愉快。
虽然,我现在的心情是真的很愉快没错。
愉快到恶劣的程度,就像右耳上那个明明我不会戴着,却还是不断传送给我痛觉的珊瑚耳环一样。
我抓住他的手,摇头苦笑:『没想到我最后还是靠你得救,感觉真很窝囊啊!』
火车进站了,因为他不是那个乖张凶狠的张起灵,所以我轻轻一推,他便失去重心,整着人摔到月台下,被火车辗过。我听见了刺耳的尖叫,然后画面一暗,就在我以为胜利的那一瞬间,耳边又忽然响起一阵空灵的铃响,黑暗正要慢慢的淡去……我暗叫一声不好,难道这还没结束吗?
却在下一秒,一阵扎实的疼动感把我扯回现实。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身手往后脑一摸,有淡淡的血色沾在手套上,右耳上空无一物……我回来了。
「不要去想那个声音,六角铜铃会蛊惑人心。」
扶我起来的人是吴三省,他的右腿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看来他早就知道这些东西的猫腻,一发现不对劲就立刻用痛觉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把其它人叫醒,快点!」
我环顾四周,我似乎是第一个活着醒来的人,大兵已经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子弹从他眉心穿过去。
吴三省道:「我开枪的,他没救了。」
他说他之前在瓜子庙的尸洞吃过这铃铛的一次亏,不料这里还有。
我看着大兵的尸体心里的感觉挺复杂,他一路追寻的就是这个东西,就这样死在这东西跟前相当荒谬……虽然我不清楚他是死因原于幻境,还是刚刚发的是场完全人为的凶杀?
我把大兵对火齐镜执着简略说过,我想火齐镜在传说中是可以照见过去与未来的神器,但实际上该是一种上古的催眠法……六角铜铃的声音当暗示,搭配上这玉球和石镜造成人的幻觉:「也许只要破坏其中一者,他们就会醒来。」
「这里太诡异,不要轻举妄动,把他们弄醒再说。」
吴三省叫人的方式很直接,完全靠外力的攻击,我摸了我的后脑勺,不用这个方法大概也行不通。
可是变异这种事情,往往快的超乎我的想象,就在我把老衡叫醒的同时,先醒来的拖把却发了疯似地大声叫,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掏出腰上的枪,猛烈地扣着板机。
「拖把!你冷……」老衡想出声阻止他,不过他跟我一样,一切的话语都被梗在喉头。
「这、这是什么?」
老衡他混在枪声理的问句充满了极致的慌恐跟颤抖,他是一个相当冷静的人,至少我们一路过来这些时候,他都沉得住气……我并不是在责怪他失态于此,相反的,我有点感谢他代替了其它人纾解了惶恐。
在我们没住意的时候,石镜后面那堵墙竟爬满了头发。
准确一点的说法,是无数的头发从石镜的后面不停地窜出,像有生命一般,这些头发对子弹的攻击不但无动于衷,似乎还被撩拨的兴趣,更大量的头发从石镜后面涌出。
拖把手里枪没有停过射击,镜子已经被他打得粉碎,一地黑亮的碎石片反照个这空间使玉球的妖异光芒使氛围更诡谲,镜子破碎后的石墙不安定地躁动着,大小的石块不断地剥落,头发正是这面墙后出来的,这面墙的后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要出来……
一阵浓烈到令人头晕的檀香随之窜出,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翻阅。
我拉起老衡大喊:「快逃!是禁婆。」
我话音刚落,一只惨白的手就推开落石狰狞地出现我们的眼前。无暇去顾及是否所有人都醒了,我来能兼顾的只有扯一下还在大叫的拖把,便扶着吴三省往另一个小房间逃去,那小房间还连着令一条长长的信道。
我最后一次回头时后,只看见一大团毛发把大兵的尸体紧紧地包裹住,一张惨白的脸孔盯着我们笑……然而那张脸,我见过。
「三爷,水下拍摄的内容还记得不?」
禁婆那股特有的檀香气不停地侵袭过来,我让一个伙计用照明但去攻击她,身后一阵绚烂刺眼的光芒,镁带燃烧的刺鼻气味混着奇怪的叫声,闪做我们身后的压迫。
我道:「那只禁婆,是在我们神殿外水池里下拍到的,前面……前面该有水路可以出去。」
刚刚拿着照明弹的伙计忽然道:「三爷,上头!」
「什么?」
我猛一抬头看,我们前方的信道顶上竟然也伏了一只禁婆,他歪着头盯着我,我赶紧举枪对他扫射,但我现在除了知道禁婆是人类长生失败后尸化后的模样之外,并不知道禁婆是如何的存在?他能算是生物吗?
「你们先过去,照明但还有一发。」那人端起信号枪,把我们往前推,这里的走道不宽,我们只能趁着禁婆的注意力被带开时,从下面快速讨过去。
「等等,照明弹不能往上打,他往下一落的范围……啊!」拖把连话都没有说完,大量的头发从上往下落,瞬间就把它包覆住,也瞬间把我们逃亡的队伍分割成两块,拖把还有几个人在后头,我、吴三省跟老衡还有一个拖把的手下则在前头。
「管不了了,快走!」
老衡吼着,他手上的枪没有停过,这就是倒斗的生存方式,只能谋求最大的利益跟最小的损失,求全是一种不可能的笑话。
但我看吴三省不停回头的样子,便道:「禁婆怕火,他们有照明弹……连血尸都能烧死,要担心的是我们。」
跑了一分钟左右,我们脚下还是幽暗的长明灯。
不过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团光线,我说就往那里去,当初在水下的录像带有拍到光线,有可能就是那里出来的。
老衡问:「水路的风险可以吗?」
我道:「现在外面是白天,就算没有引绳,也可以分辨的出水面的方向。」
很快地我们进到那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身后的骚动还没有停止,但是更绝望的事情却在我们的眼前等着我。
这里一如我所料,有一个水池,水池的边上设有台阶可以往下。然这里除了那个水池之外,没有其它的出路,却还有着一只禁婆。
「肏!有完没完?哪来这么多鬼东西啊?」
那伙计近乎崩溃地大喊,老衡抓紧着他的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道:「如果火齐镜是真的存在,十多年前,北派有一票人就来这里专门找个东西,他们后来一个人都没有回来……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老衡怒道:「不就是折在路上了吗?黑瞎子这时候你还有……」
我问他:「除了自己的人,这一路上你看见多少的尸骨你告诉我?」
「你是说……」接话的伙计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吴三伸手拍了他的肩,接话:「如果不是被这个东西吃了……就是变成禁婆了,这里是西王母的地盘……」吴三省的语调相当的哀伤与绝望,一直用很低的声音呢喃着:「这是我欠你的……我欠你的……」接着就身子完全跪在地上,拉也拉不动。
现在我们手上的热武器都只剩下枪,就算有打火机,也没有可以烧燃的东西。拖把他们那里也只剩一发照明弹,完全不可寄望。
我道:「我不确定这个东西打不打的死,但我确定下到水里我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示意他们把装备戴好:「我们集中火力,全往他的脸上打,然后慢慢往水池的方向下去,你们两个先带三爷出去,太重的东西就丢了,营地都还有。」
一个伙计问:「没有潜水装备你要我们怎么走?」
我道:「只要可以憋上一分钟,就没问题!」
话虽这么讲,但以照我们现在的心理状态,能憋上二十秒就不错了,遑论一分钟呢?
现实总不允许我们想太多,禁婆盯着我们「咕叽」一声,快速地朝我们爬过来。我们发了狠地扣板机,但禁婆却只被我们打得向后趄趔数步,没一下子就歪着身子继续朝我们爬来。
老衡拿的是大范围的双桶猎枪,大面积的攻击很有效,在他的掩护下我们总算退到水池边了。
「好了,我也没子弹了。」
老衡负气地把枪往地上一砸,吴三省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我看瞅他的模样,忽然想到在幻境中张起灵对我伸出手的样子还有大兵倒在地上的尸体……这就是他们苦苦追求的结局吗?这就是我一路玩命跟到此处的后果吗?
我对另一个伙计说:「把枪给我,先带三爷出去。」
「瞎子,我们在上头等你。」老衡他跟那个伙计一起架住吴三省,深吸了一口气就往水里潜去,没有丝毫的迟疑。
「好,等一下见。」
我笑说着,照理说我应该笑不出来才对,因为禁婆的脸已经被轰了大半张,但是他的身子还是摇摇晃晃地朝我爬来,这就是粽子呀!张起灵他们所有人最后的模样、这绘制在陶罐上的怪物……
我不停地叩着板机,也不知道还剩多少子弹,或许用罄时候我会考虑肉搏。
大概是子弹射击的声响太规律,导致我现在的心情很坦然。这其实是我遇见的结果之一,当一个盗墓贼,最适得其所的地方,就是死在斗里。
然让我萌生这样想法的经验我这辈子只有过两次,全都是跟张起灵搅在一块的关系,然而之前我还有一个张起灵当悬念,死活都要走出去不想让他帮我收尸,这次倒是可以轻轻松松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是幻境,我真的会搭上张起灵的手吧!
毕竟我跟他在本质的碎片上有那么点相似,而我又是如此地迷恋他,所以我的句点如果要画在这里,我想我不会觉得反感……就像那幻境终止在我把他推下月台一样、就像我的右耳上虽然空无一物,却还是留着一个小孔一样。
「好啦,我也结束了!」
子弹完全告罄,我颓然地一摊手,看着禁婆歪着一张破碎的脸孔的慢慢地朝我靠近,他的头发已经包围了整个池子,只要我有无能再攻击他,应该会立刻遭到前后的夹击吧?
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破水声,我的视野在瞬间旋转,冰凉的感觉侵袭了我全身……
我被扯入水里。
我没有办法呼吸。
所以也无从去思考我究竟是要死了还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