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都是苦事,为官原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愁勤苦便增一步。圣人胼手胝足、劳心焦思,只有天下安定了才会快乐。这种快乐,是以苦为乐的人。众人快意适情,身尊家润,只有得到富贵才能快乐。这种快乐,是以快乐为乐的人。
一五三
法有定,而持循之不易,则下之耳目心志习,而上逸;无定,则上之指授口颊烦而不乱。
【译文】
法令有定制,遵行不予变更,则下面的人耳闻目见习惯成自然,这样在上面为官执政的就会安逸,没有定制,上面为官执政的不断发布指令,不仅烦琐,还会造成下面的混乱。
一五四
世人做无益事常十九,论有益,惟有暖衣饱食安居利用四者而已。臣子事君亲,妇事夫,弟事兄,老慈幼,上惠下,不出乎此。《豳风》一章,万世生人之大法,看他举动种种,皆有益事。
【译文】
世上人做事,无益的事常有十分之九,如果说是有益的事,只有暖衣、饱食、安居、利用四方面而已。臣子事奉君王和父母,妻子事奉丈夫,弟弟事奉兄长,老人慈爱孩子,居上位者对居下位者仁惠,都属于有益的事。《诗经·豳风》一章,说出了万世人生的大事,诗中所讲的种种举动,件件都是有益的事。
一五五
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知君子之用心。君子之建立,要其成而后见事功之济否,可奈庸人俗识,谗夫利口,君子才一施设,辄生议论,或附会以诬其心。或造言以甚其过,是以志趋不坚,人言是恤者,辄灰心丧气,竟不卒功,识见不真,人言是听者,辄罢君子之所为,不使终事。呜呼!大可愤心矣。古之大建立者,或利于千万世,而不利于一时,或利于千万人,而不利于一人,或利于千万事,而不利于一事,其有所费也,似贪其有所劳也,似虐其不避嫌也。《易》以招摘取议,及其成功,而心事如青天白日矣。奈之何铄金销骨之口,夺未竟之施,诬不白之心哉?呜呼!英雄豪杰,冷眼天下之事,袖手天下之敝,付之长吁冷笑,任其腐溃决裂,而不之理。玩日月,尸位素餐,而苟且目前,以全躯保妻子者,岂得已哉!盖惧此也。
【译文】
天下的事,到知道结果后才能了解君子的用心。君子名声的建立,要等事情完成以后才能看出成功与否。无奈庸人的俗见,谗夫的利口,君子刚开始做事他们就大加议论,或者用牵强附会来诬蔑君子的用心,或者用造谣惑众来夸大君子的过失,因此那些意志不坚强的人,害怕这些议论的人就灰心丧气,竟使事情不能成功。见识不定的人,专听那些闲言碎语的人,听到了这些议论就让君子停止工作,使事情半途而废。唉!真让人可气可恨啊!古时候建立大的功业,有的对千万世有利,而对当时不一定有利;有的对千万人有利,而对一人不利;有的对千万事有利,而对一件事不利。做事耗用的财力很多,好像有人从中贪污;对待劳作的人要求很严,有点近似于虐待;做事不避嫌疑,也容易招来议论指责。到其成功之时,心事如青天白日一样。怎奈那些庸人谗夫用铄金销骨之口来破坏那未完成的事业、诬蔑君子的难以剖白之心啊!唉!这使英雄豪杰冷眼观看天下之事,袖手旁看天下一天天坏下去,只付以长吁冷笑,任其腐溃决裂而不管,只是贪图安逸虚度岁月,居位食禄而不理事,苟且目前以保全自己和家庭,这样做难道是出于自己的真心吗?是不得已啊!就是害怕那些庸人谗夫的谗言利口啊!
一五六
变法者,变时势,不变道,变枝叶,不变本。吾怪夫后之议法者,偶有意见,妄称聪明,不知前人立法,千思万虑而后决,后人之所以新奇自喜,皆前人之所以熟思而弃者也。岂前人之见,不衣及此哉!
【译文】
主张变法的人,是改变时势而不变道,改变枝叶不变树干。我责怪后世议论变法的人,偶尔有些见解,妄逞聪明,不知前人立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然后才作出决定。后人之所以追求新奇而沾沾自喜,实际上都是前人经过深思之后而抛弃的东西。怎能说是为前人见识之所不及呢?
一五七
鳏寡孤独,疲癃残疾,颠连无告之失所者,惟冬为甚。故凡咏红炉锦帐之欢,忘雪夜呻吟之苦者,皆不仁者也。
【译文】
无依无靠的老弱、残疾多病,四处流落而无住所的人,在冬天最为严重,因此,那些只知道吟咏红炉锦帐的欢乐,而忘记在隆冬雪夜呻吟于苦难中的人,都是不仁的表现。
一五八
天下之财,生者一人,食者九人;兴者四人,害者六人。其冻馁而死者,生之人十九,食之人十一。其饱暖而乐者,害之人十九,兴之人十一。呜呼!可为伤心矣。三代之政行,宁有此哉?
【译文】
天下的财物,生产的只有一个人,而吃用的却有九个人;兴办的只有四个人,破坏的却有六个人。天下的人冻馁而死的,十分之九是参加生产的人,十分之一是吃用的人。那些吃饱穿暖而享乐的人,十有九是破坏事情的人,十有一是兴办的人。唉!真让人伤心啊!三代时的政令大行,会有这种事吗?
一五九
居生杀予夺之柄,而中奸细之术,以陷正人君子,是受顾之刺客也。伤我天道,殃我子孙,而为他人快意,愚亦甚矣。愚尝戏谓一友人曰:“能辱能荣,能杀能生,不当为人作荆卿。”友人谢曰:“此语可谓当路药石。”
【译文】
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而中了奸细的阴谋陷害了正人君子,这就是受人雇用的刺客啊!伤害天道,殃及子孙,而让他人称心快意,也太愚蠢了啊!我曾和一个朋友说了一句玩笑说:“能辱能荣,能杀能生,不应像荆轲那样充当别人的刺客。”友人回答说:“这句话可以作为身居要职者的药石之言。”
一六○
秦家得罪于万世,在变了井田上。春秋以后,井田已是十分病民了,但当复十一之旧,正九一之界,不当一变而为阡陌,后世厚取重敛,与秦自不相干。至于贫富不均,开天下奢靡之俗,生天下窃劫之盗,废比闾族党之法,使后世十人九贫,死于饥寒者多有,则坏井田之祸也。三代井田之法,能使家给人足,俗俭伦明,盗息讼简,天下各得其所,只一复了井田,万事俱理。
【译文】
秦朝所以被后世所责难,只是因为他改变了井田制。春秋时期以后,井田已经对民众很不利了,但应该恢复十分收一的税制,而正定九分归国家一分归自己的井田界限,不应当一下就变为开阡陌弃井田。后世的厚取重敛,与秦朝没有任何关系,至于贫富不均,开天下奢靡之俗,生天下窃劫之盗,废比、闾、族、党之法,使后世十人九贫,死于饥寒者不断,则是破坏了井田制造成的祸患啊!三代时井田的方法,能使家给人足,风俗节俭,伦理明晰,盗贼平息,诉讼减少,天下人各得其所。只要一恢复井田制,万事都会得到治理。
一六一
赦何为者,以为冤耶。当罪不明之,有司以为不冤耶。当报无辜之死恨,圣王有大庆,虽枯骨罔不蒙恩。今伤者伤矣,死者死矣,含愤郁郁,莫不欲雠我者,速罹于法,以快吾心,而乃赦之,是何仁于有罪,而不仁于无辜也。将残贼幸赦,而屡逞,善良闻赦而伤心,非圣王之政也。故圣王眚灾,宥过不待庆时,其刑故也。不论庆时,夫是之谓大公至正之道,而不以一时之喜滥恩,则法执而小人惧,小人惧则善良得其所。
【译文】
为什么要赦免呢?如果是因为冤枉,应当治那些昏庸的审理案件官吏的罪;如果不冤,是应当为那些无辜者报仇雪恨。国君有了喜庆的事,即使是枯骨之魂也都要受到恩惠。现在受伤的受伤,死的已死,心含郁愤,都想使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很快受到法律的制裁,使我的心得到快慰。但是现在却赦免了那些罪人,为什么要对有罪的人施以仁政,而对无辜者不仁呢?让残害人的害人贼侥幸赦免的愿望屡屡得逞,让善良人听到赦免坏人就伤心痛苦,这不是圣王的政治。因此圣王想要减轻因过失造成的灾害,不要等待着喜庆的时候,在实行刑罚的时候也不论是否是喜庆的时候,这就叫做大公至正之道。不以一时的高兴滥施恩惠,法令就会得到执行,小人就会害怕;小人害怕,善良人就能安居乐业了。
一六二
庙堂之上,聚议者其虚文也。当路者持不虚之诚心,循不可废之故事,特借群在以示公耳。是以尊者嚅嗫,卑者唯诺,移日而退。巧于奉迎者,观其颐指意向,而极口称道,他日骤得殊荣。激于公直者,知其无益有害,而奋色极言,他日中以奇祸。
【译文】
在朝廷,大臣来议论朝政,只是一些虚言假辞而已。当权者持不虚之成心,循不可废之故事,只是借用众人来表示公正而已。因此处在高位的人欲言又止,处于低位的人唯唯诺诺,拖了很长时间,退席了事。巧于逢迎的人看国君的眼色行事,看国君赞同的则极口称道,他日就可得到殊荣;为人正直的知道逢迎者说的话是无益有害的,就极力反动,他日遭到奇祸。
一六三
近世士风大可哀已。英雄豪杰本欲为宇宙树立大纲常,大事业,今也驱之俗套,绳以虚文,不腑首吞声以从,惟有引身而退耳。是以道德之士远引高蹈,功名之士以屈养伸,彼在上者居傲成习,看下面人皆王顺长息耳。
【译文】
近世的士风真让人感到可悲啊!英雄豪杰本想为宇宙树立榜样,干一番事业,但是现在却被驱赶着干那些俗事,应付那些虚套,如果不俯首吞声服从,只有引身而退。因此有道德的人隐居远方,想成就功名的人以屈养神。那些处于高位的人倨傲成习,希望下面的人都是顺从而不提任何意见的。
一六四
今四海九州之人,郡异风,乡殊俗,道德不一故也。故天下皆守先王之礼,事上接下,交际往来,揆事宰物,率遵一个成法。尚安有底笑者乎?故惟守礼可以笑人。
【译文】
现在四海九州的人,州郡风尚不同,乡县习俗有异,这是因为道德不统一的缘故啊!如果天下的人都遵守先王制定的礼法,事上接下,交际往来,处理事物,都遵守一个成法,还会有人耻笑吗?因此说只有守礼的人才可以笑话别人。
一六五
凡名器服饰,自天子而下庶人而上,各有一定等差,不可僭逼。上太杀,是谓逼下。下太隆,是谓僭上。先王不裁抑以逼下也。而下不敢僭。
【译文】
凡是名器、服饰,上至天子下至一般百姓,各有一定的差别,不可混淆。上面太盛,就是逼下;下面太隆重,就是越上,先王不随意裁抑以逼下,而下人也不敢随便超越。
一六六
礼与刑,二者常相资也。礼先刑后,礼行则刑措,刑行则礼衰。
【译文】
礼仪与刑法,二者互相补充。礼仪在先,刑法在后。礼仪人人遵行,刑法就会被弃搁置;如果刑法广泛推行,礼仪就会被弃衰落。
一六七
官贵精不贵多,权贵一不贵分。大都之内,法令不行,则官多权分之故也。故万事俱驰。
【译文】
官贵精而不贵多,权力要统一不要分散。在京城里,法令得不到贯彻,就因为这里的高级官员太多,权力过于分散。因此,各种事情都显得很松弛。
一六八
名器于人,无分毫之益,而国之存亡,民之死生,于是乎系。是故衮冕非暖于纶巾,黄瓦非坚于白屋;别等威者非有利于身,受跪拜者,非有益于已,然而圣王重之者,乱臣贼子,非此无以防其渐,而示之殊也。是故虽有大奸恶,而以区区之名分折之,莫不失辞丧气。吁!名器之义大矣哉。
【译文】
名器对人丝毫没有实用价值,但是却关系着国家的存亡、民众的生死。因此帝王、士大夫所戴的冠冕不比纶巾暖和;帝王的琉璃瓦盖的房子不一定比百姓的茅屋坚固;表示等级威权的东西并非有利于自身,接受别人的跪拜对自己也没什么益处,然而圣王却重视这些,是因为没有这些就不能显示君王的特殊地位,从而防微杜渐,以免乱臣贼子的出现。因此有些人虽然怀有强烈的野心,但因一个小小的名分管束着,没有不气短言少的。吁!名器的意义实在是大啊!
一六九
今之用人,只怕无去处,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只怕无来处,不知其病根在去处。
【译文】
如今的用人,只怕没有地方使用,却不知其根源在于他从什么地方而来;如今的理财,只怕没有来的地方,却不知其根源在于财物用在什么地方。
一七○
用人之道,贵当其才。理财之道,贵去其蠹,人君以识深虑远者谋社稷,以老成持重者养国脉,以振励明作者起颓敝,以通时达变者调治化,以秉公持正者寄钧衡,以烛奸嫉邪者为按察,以厚下爱民者居守牧,以智深勇沉者典兵戎,以平恕明允者治刑狱,以廉静综核者掌会计,以惜耻养德者司教化,则用人当其才矣。宫妾无慢弃之帛,殿庭无金珠之玩,近侍绝贿赂之通,宠幸无不赀之赏,臣工严贪墨之诛,迎送惩威福之滥,工商重淫巧之罚,众庶谨僭奢之戒,游惰杜幸食之门,缁黄示诳诱之罪,倡优就耕织之业,则理财得其道矣。
【译文】
用人之道,贵在人尽其用;理财之道,贵在杜绝贪污。国君用深谋远虑的人为国家谋划,用老成持重的人培养国本,用振励实干的人振兴颓敝,用通时达变的人调节治化,用秉公持正的人评定人才,用嫉恶如仇的人为按察之职,用厚爱下民的人任太守州牧,用智勇双全的人掌握兵戎,用公平明智的人管理刑狱,用廉洁善算的人主持会计,用品德优良的人管理教化,这样就做到人尽其才了。宫妾没有丢弃的布帛,殿廷无金银珠宝等玩好,近侍拒绝受贿帮人打通门路,宠信的人不会受到大量贵重的赏赐,群臣百官贪财受贿会受到严厉惩治,迎送官吏时官吏滥逞威福索取财物要加重处治,工匠商人制造贩卖过分奇巧的物品要受到重罚,普通百姓做出越轨奢侈的事要严加惩戒,游侠懒汉不劳而食要坚决杜绝,佛道之徒蛊惑人心要严加追究,倡女俳优之人要从事耕积之业,这样就找到理财的办法了。
一七一
古之官人也,择而后用,故其考课也常恕。何也?不以小过弃所择也。今之官人也,用而后择,却又以姑息行之,是无择也。是容保奸回也。岂不浑厚?哀哉!万姓矣。
【译文】
古代任用官吏,经过选择以后才任命,因此在考核的时候常常比较宽。为什么呢?是因为不会因一点小过失就否定经过选择的人才。现在任命官吏,任用以后再加以选择,却又用姑息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的过失,这就等于取消了选择,是用宽容保护那些奸邪的人。这样做对官吏很是宽厚,但百姓却太可悲了。
一七二
世无全才久矣,用人者各因其长可也。夫目不能听,耳不能视,鼻不能食口不能嗅,势也。今之用人,不审其才之所堪,资格所及,杂然授之,方司会计,辄理刑名,既典文铨,又握兵柄,养之不得其道,用之不当其才,受之者但悦美秩而不自量,以此而求济事,岂不难哉?夫公绰但宜为老,而裨谌不可谋邑。今之人才,岂能倍蓰古昔?愚以为学校养士,科目进人,便当如温公条议,分为数科,使各学其才之所近,而质性英发,能备众长者特设全才一科,及其授官,各任所长。夫资有所近,习有所通,施之政事,必有可观,盖古者以仕学为一事,今日分体用为两截。穷居草泽,止事词章,一人庙廊,方学政事,虽有明敏之才,英达之识,岂能观政数月便得,每事尽善?不免卤莽施设,鹘突支吾,苟不大败,辄得迁升。以此用人,虽尧、舜不治。夫古之明体也,养适用之才,致君择民之术,因已熟于畎亩之中,苟能用我者,执此以往耳。今之学校,可谓流涕矣!
【译文】